第78章 童年

“来人帮我把这块石头抬走！”

“叫第三组的人快些过来——”

“陈老呢？！再传一次信！让陈老和小陈郎中快一点来！”

“雨太大了！那边又冲塌了！大家小心——”

喧闹吵杂的声音被碎石烂泥阻隔，显得遥远且沉闷，时断时续地传入温澜耳中，伴着浓厚的血腥气，逐渐唤醒她的意识。

“嗯……”

神思恢复前，温澜先是轻轻叹息一声痛呼，随即随着疼痛飞快地清醒过来，惊觉自己胸前一片潮湿，浓郁的血气混着泥土味道冲入鼻腔。

“林、林清……林清让……”

温澜的声音嘶哑不堪，强撑着一口气唤他的名字，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她仔细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身体，除了右脚脚踝特别疼以外，其他地方并无明显感受，且身下好像是一株树的树冠，应该起到了缓冲的作用。

可是她的身上特别沉，压得她呼吸困难，她的双手还在林清让的怀里，甚至能摸到他温热的血正没完没了的流着。

她和他的身上不知压了多少东西，她连出声都费力，根本无法有所动作，更何况她绝对不能把林清让的身体当石板去推。

“醒醒……”

温澜绝望的仰面睁开双眼，视线内是被坍塌之物无限封锁的黑暗，她甚至无力将手臂从他怀中抽出，只能用指尖去摸他的心口。

他的胸膛紧紧的贴在她掌心，可是，她根本感受不到他的心跳。

“楼主！”

她恨透了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他的生命就在她的身前缓缓流逝，她深切感受着，却什么都做不了。

“楼主……”

温澜收拢指尖，攥住他被鲜血染透的衣襟，逼自己忍下绝望、逼自己强作精神。

她一声一声的唤着他，试图能唤醒他，或者，试图能吸引黎灿他们快些找来。

“楼主，醒醒。”

“楼主……”

“林清让？”

“林清让……”

温澜的声音里透着无力振作的虚弱。

可她不敢停下来，她听说人在离世之前，最后消泯的五感是耳力，她要坚持到最后一刻，这是她现在能为林清让做的最后的事情。

“为什么我能为你做的事情，这样少？”

温澜挫败地闭上眼睛，念及从相识到如今，林清让一直在她走入死局时替她挡在身前——

『——魏承的牢门上有一拇指大小的凸起，一按就开。你自去谈吧，我不会告诉别人。』

『因为我相信你的判断——』

『——那今夜就承我玉楼楼主的令，玩个痛快。』

『而若说论道，谁能赢过我玉楼楼主、云华君呢——』

『——所以傅归，你是否有信心亲审书言，得到有利于此案的线索？』

『昨日之人已逝，明日之事还需我们承志而行。傅归，不要因仇恨而迷失了路，放下执念，别让自己日后无法面对自己，别、别让爱你的人担心……』

“那你也别让我担心好不好？”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温澜的身体也达到了极限。

她被压得太久，气息已经有些撑不住连贯：“你甘心就这样离世吗？”

勉力喘息一口，她求道：“我不甘心，我替你不甘心……”

可是无论她多么不甘心，掌心下的血液也都在逐渐变凉。

温澜痛苦的闭上眼睛，声音不由自主地变得颤抖。

“你醒过来好不好？”

“我不叫你那些称呼，我叫你阿清！”

“你活过来啊！阿清——”

『——阿清！你又偷偷爬学堂的墙！我要告诉你娘去！』

在鲜血与生命的消逝中，时空仿佛都扭曲了，熟悉的称呼牵扯着尚未死去的灵魂，一路引他回到最初的几年——

“娘！娘！我又背会了一首词！”

年幼的小男孩在巷子中穿梭，灵巧地跳进精致的院子，从空荡荡的房间里找到了他最爱的母亲。

彼时，母亲正捧着一封信出神。

“娘，您说，如果爹爹回来发现我认识字了，他会不会高兴？我还会写我的名字了呢！可是，我就叫阿清吗？我……没有姓么？”

仲夏傍晚的霞光映着母亲憔悴的脸庞，晶莹的泪珠滚落，泛着刺眼的光。

“阿清……”

“娘，您别哭，阿清最乖了，什么都不问了。”小男孩贴在母亲的膝间，失望、又餍足地勾起笑容，“阿清会永远陪着娘，娘，您也别丢下阿清。”

“可是娘要进京了。”母亲粗糙的手摸上小男孩圆润的脸颊，“娘会带着弟弟走。”

“那……那我呢？”小男孩僵硬地咬牙撑着唇角的弧度，妄想用乖巧的样子求得母亲的心软，“阿清长大了，可以帮忙提包袱，可以帮娘亲抱弟弟，可以跟车夫还有客栈掌柜讨价还价——阿清可有用了，娘，娘……您带着阿清，好不好？”

母亲视线低垂，小男孩仰头望着，满怀期待，却只接住了母亲一滴又一滴的泪水，最终，只得到了母亲缓慢且坚决的摇头。

“阿清，以后你要自己活下去……无论多难，你都要为了我们坚持活下去……”

母亲滴落的泪水模糊了小男孩的双眼，他茫然的看着母亲抱起摇篮里的弟弟。

“娘，是现在马上就要走吗？”

小男孩的笑容不敢变，心里的慌张让他声音发颤，他讨好地帮母亲按稳摇篮，说道：“天快黑了呢，再、再陪我一夜吧？”

母亲突然捧住脸，歇斯底里的哭声冲向耳膜，吓得襁褓中的弟弟发出震天般的哭声。

小男孩垮下肩背，什么都不再说了。

他看着母亲朝他伸出手，忙惊喜地提起精神露出笑容，张开双臂想扑进怀抱中，可惜，下一瞬母亲便攥紧手心强自扭头，动作飞快地抱起弟弟，一步跨出房门。

小男孩怔住，不舍得在此时放纵情绪，踉跄地抬起腿，默默跟在母亲身后，只想再多看看母亲。

他跟随着母亲的背影，见她头也不回地跨出院门、巷子口、街道、直到坐上一辆华丽的双骑马车——都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马鞭抽响空气，彻底带走了他有人疼爱的童年岁月。

“就剩下我自己了吗？”

天空吞没了最后一丝霞光，在夏日黑暗的夜里，小男孩蹲在车辙前，幻想着母亲最后留给他的温度。

“以后也是只有我自己吗？”

马车毫不留情的消失在视线里，小男孩失力跪在两轮车辙和两行蹄印之上，爆发出属于童年逝去的、撕裂般的痛哭。

漆黑的天幕坠落，彻底压垮了自幼枯槁的灵魂——如果可以这样结束也好。

爆炸、坍塌、剧痛……所有的苦难溃退如浪潮，泪水乍然而落，似是在生命最后的时刻为自己悲泣——娘，莫要怪我。

活下去太累了。

我的未来早已不属于我，前方俨然无人等待，如此，就请原谅我为真正的自己选择放弃吧……

“……阿清！活下来！”

温澜的额头接到了林清让滴落的滚热泪水，意识到他还活着的瞬间，她重新燃起希望，体力本已达到极限的她又爆发出了无尽的力量。

“活下来！我求你活下来——黎灿！来人！”

温澜喊劈了嗓子，声音穿透重重泥沙石木，直击黎灿耳膜。

黎灿挖得双手鲜血淋漓，头晕目眩，却仍然敏锐地在人群吵杂之中准确地听到了温澜的声音。

“——在那！”

黎灿一把抓住寺民，奔向掩埋温澜的巨石乱木，其他组员见状也纷纷围过去。

陈袭和陈疏竹提着药箱飞速赶来，身后有组员扛着伤员架子紧随而上。

在众人的忙碌中，压垮温澜和林清让的树木碎石终于被清走。

“组长！”

“楼主！”

“快先给傅组长盖上眼睛！此时见不得强光！”

湛蓝色的天际照入温澜眼中，光芒晃痛双目，于喧闹的呼喊声中，温澜在林清让的耳畔喃喃留下一句——

“阿清，天晴了，我等你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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