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冬雨

离开众人视线后，掳走温澜的那人摘下面罩——正是寺民。

温澜问道：“出什么事了？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寺民带温澜走去另一条路，回答道：“楼主交代的，昨夜楼主传唤了所有来得及一夜之间汇合的探路小组，今日四更时又联络了金林镇的献玉者，假扮成山匪带您出来。”

“发生什么事了？”温澜见林清让做这么大的动作，心里愈发觉得不安。

寺民没有多嘴，只说道：“前方就到寨子了，楼主会亲自跟您说明的。”

“你们居然还把寨子抢了？”温澜扬起眉尖，颇感诧异。

“不是我们，是楼主自己。”寺民道：“金林镇的匪窝有五十多个人，在我和陈老分别去接探路小组和金林镇中献玉者时，楼主自己就把匪窝收为据点了。”

温澜蹙眉，心中的疑惑令她脚下动作越来越快，恨不得立刻见到林清让。

“我先过去。”

金林镇没有多远，镇外的山匪寨子更近。

温澜又疾行了一炷香的时间后，就看到林清让站在主楼门前的台阶上徘徊踱步。

“阿清，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林清让见温澜来了，举起早就写好的纸给温澜看，上面第一句话就让温澜心一沉——“黎灿失踪了？”

林清让拉着愣住的温澜走入房中，给她倒上热茶暖身，将整张纸都递给温澜，让她好好读一下这两天发生的事。

“……先进入奉海城的探路小组没事，反而是黎灿和袁堂主出事了？”温澜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只有黎灿和袁堂主失联了？”

林清让摇头表示自己并不清楚，又写道——稍后等大家回来一起商议接下来的事情，你要知道，其实当务之急是你。

“我？”温澜不明白林清让是什么意思，见他落笔问道——上次见寺民不惜放火，是发生什么事了？

温澜自知瞒不下了，便把她偷看花笺时遇到了暗卫、邱言枫略带警觉的视线扫过她一事说了。

林清让捏着笔的手指泛白——你既然已经有了暴露的可能，再随队而行就是处处凶险了，这种事怎么能瞒着我？你知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温澜的视线随着林清让的字而动，面对他的质问，她脑子里忽然响起许多年前在擒玉斋时被骂的那句话——

“你已经有暴露的风险了！你最该做的就是死在那里，怎么可以擅自寻机跟随队伍撤退？”

……当时也是冬季。

兆国玉京的冬雨时歇时落，蚀骨般的阴冷侵入每一寸骨骼筋脉，动一下手指都觉得关节处全是潮湿的霜雾。

十四岁的温澜跪在雨中，身上两处贯穿伤只做了最简单的止血，冻得眼前一阵一阵黑发，深弯脊骨，不敢抬头。

不敢看人，尤其不敢看站在台阶上刚刚受到嘉奖的荀应淮。

他出色的完成了任务，脱离了甲字部，直接成为第七色级正青色献玉者，是史上第一位从第七级色开始入级的献玉者。

而她……

“和利年间五十二号，贪生怕死，为了活命而丢失了货物，延迟出斋执行任务时机，打回丙字部重新开始！来人，杖责三十，罚跪海棠祠十日。”

而她，不仅没能成功获得色级，还从甲字部落回入丙字部，一切从头开始。

她感觉荀应淮正在看她，甚至感觉自己低着头都能看到他手里正青色的玉印。

她不甘心的低语：“可是我、我撤退时确认了不会给别人造成暴露风险……”

“你说什么？！”

鞭子凛冽地抽在伤口上，温澜弓住脊椎硬抗，剧痛憋在牙关处，一声没吭。

太狼狈了。

她不想让他看到她这么狼狈的样子。

她闭上嘴什么都不再说，台阶上的人却已经被激怒。

“不会给别人造成风险？你那一箱子货丢在了荒郊野岭里再也找不到！我们的人是不能再回去找箱子了，若那箱子被敌人找到，就会暴露我们的逃跑路径确认我们的身份，会让我们栽赃给对手的手段化作乌有！

“你还觉得自己很聪明？你委屈是吗？你觉得你的性命比那一箱货重要是吗？你就是这么当细作的？你心里有自己判断的价值高低、可以凌驾于任务之上对吗？！”

那人说着话，突然一把拽开了荀应淮的衣服，微弱的烛火照亮荀应淮身上厚重的药布。

“抬头看看，他手臂中两箭，胸前三刀，腹部一处贯穿伤，左腿膝盖错位，即便如此，他也独自一个人潜入敌营五次，成功运回货物二十五箱！

“你呢？你受了伤之后，就觉得你的命比货物要重要，你觉得我派出的任务是场游戏！你觉得那些货物不值得你牺牲！你把为了货物而牺牲的所有人都变成了笑话！”

温澜把头埋得更深，愧及膏肓。

她在逃命的时候想的是魏承教她的那句——有时候死是对兆国最大的保护，而有时候活下去才是对兆国最大的帮助。

她当时的确觉得自己是对的，她觉得自己的价值的确比那箱货更高、对兆国的意义更重。

兆国连绵寒冷的雨珠浸透了她的骨骼，在她的血液里蔓延，拨动着纪家血脉中的罪孽与耻辱。

她忽然恨自己，为什么要逃回来、为什么没完成任务——这种行为，与叛国的纪家人有什么区别？

难道龙生龙凤生凤，纪家的血脉里就掺着这令人发指的行径吗？

她后悔自己没能英勇的献祭给兆国，她活着回来了，可她不该活着！

是不是只要她以死赎罪，她就跟那些叛国的纪家人不一样，她就不是懦弱可耻的！

冲动之下，手边的长锏已逼上脖颈。

下一瞬锏身受到强大的力量被弹飞，盘旋着，斩断寸寸雨幕，锏上光芒清冷如月，叮叮摔在远处。

温澜抬头，见荀应淮出招的手还没有收回，手臂上的药布被雨淋湿，随着他喘着粗气的动作而颤抖。

她的视线与他的目光交错开，她不敢看他，她怕看见他用初识时那样厌恶的眼神看她。

可眼神躲得开，声音却躲不开。

她清楚的听他的声音怒气腾腾地穿透雨幕，喝问道：“你现在死了有什么意义？！你到底知不知道如果要死、该死在什么时刻才能对兆国最有利？！你就打算这么窝囊活着、再这么窝囊的死吗？！五十二号！”

温澜通身一震，终于清醒过来，跪正身体。

“和利年间五十二号，自请领杖五十，跪海棠祠十五日，降至丁字部！”

台阶上传来一声冷笑，笑声像是烙印在温澜的心上。

“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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