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再见
“是,楼主觉得妥当吗?”温澜征求着林清让的意见。
林清让苦笑——你身上有伤。
“无妨吧?‘寻棠’被山匪劫走,受些伤回去也属正常。”温澜只顾着想任务是否能合理的进行下去。
林清让听到这番话则放下笔,咬紧牙关,暗道她原来真的不在乎自己。
那日温澜浑身是血、身上只有薄薄的一层袄子、倒在雪地里毫无生气的模样一直在他的脑海中徘徊不散,没有一瞬停歇。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决绝,割腕喂血给司空岳渟续命,脱下大氅给司空岳渟御寒,直到生命即将消亡之时,她竟还要把最后的衣物都堆在司空岳渟的身上,将所有的生机都留给司空岳渟,毫不顾惜自己。
宛若,她的性命是草芥、是浮萍、是最不值得驻足留目去在意的碎末尘埃。
他的心里渐渐泛起细密的疼痛,恍惚间,竟分不清是怜她还是怜己,他眼前的她与过往的记忆中堆积的压力重叠——那压力来自于他的曾经,是他一瞬错误都不能犯的、从无人理解的曾经。
也是他根本回忆不起来的曾经。
可就尤其是这无法回忆清楚的记忆反而在心中更加沉重,使林请让的动作变得僵硬。
他去拿笔,探出手指的动作略显迟疑,又突然猝不及防地加快了速度一把拿起笔,甚至连持笔的动作都没做好就把所有的力量都压在笔尖,运笔粗暴的写下——那你自己呢?
“什么?”
温澜感觉林清让是因为生气而笔锋苍劲,奈何却没看懂他是什么意思。
林清让呼吸都急了——你的安危呢?你从刚才到现在说了这么多,可是你自己的安危却一字不提,在你心里,你可有把自己的性命和平安列入你应该完成的任务中?你是不是觉得你就是该死在任务里,是不是认为死在任务里就完成了你的生存高度,就是你该走向的宿命?
写字,原该是没有语气的。
可是温澜看着林清让完全失了清雅风韵的字,看着字体间因用力而溢出的墨痕。
他无声的情绪,正振聋发聩地撼动她的心。
寂静的房间里只能听到他短促深厚的呼吸声,如浪潮般推着她的记忆,越过当年兆国的冬雨,把她推入关押魏承的牢房,让她听到自己问魏承细作是否应该认同宿命的瞬间。
宿命……
细作的宿命是任务、国家、百姓——可是自己呢?
自己……自己应该舍身为大义、抛去自我感受,将自己的灵魂、生命、康健、清白都排在任务、国家、百姓之后。
是的,是的这才是应该做的事!
兆国贫瘠又弱小,她身为兆国人、尤其是身为害过兆国的纪家人,她就应该将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兆国,她的一切都是可以为兆国舍弃的,也只能为兆国而舍弃!
她这十几年都是这样活的,她是无怨无悔甘之如饴的!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看着林清让粗犷的笔墨,她的心会像被捏紧一般,好似有一只无形的手正挤压着心脏里滚热的血液,涌入四肢百骸,敲击着早已被埋葬在身体深处属于她自己的精神魂魄。
“阿清……”
温澜看着那句“可有把自己的性命和平安列入你应该完成的任务中”,喃喃低语,语气中隐含的求助与共鸣尚不自知,却触动了林清让心中沉寂的涟漪。
她叹息:“我的命不值得的……”
她这一声叹息让他心神俱震,让他不禁抬头、让他不禁抓住温澜的手臂猛力将她整个人拽入他的怀中——
温澜失魂般撞在他的心口处,精神驰荡,空洞恍然。
林清让将手指化作笔,毫不犹豫地在她的后背上写下——值得。
值得?
温澜神思凝滞。
多年前兆国的那场冬雨还在心中淅沥的下着,恨不得以自毁谢罪的膏肓之愧还潮湿地萦绕在心间,可逐渐滚热的血液竟在顽抗,将她的感受错位、扭曲、惶惶自失,不知所想。
林清让紧紧地拥着温澜,像是在抓住她的灵魂、也像是在抓住困于曾经及此间的自己。
他冰凉的手指,轻缓、酸涩、颤抖的在她后背徐徐写下——求你,无论何时何事,以你生命为先,只要以你生命为先,无论有什么后患,皆有我处理。
温澜感受着这无声的祈求与承诺,心底漫延一片难以言说的辛酸委屈,她微微埋下头,扭曲的迷茫逐渐变得清晰,她开始尝试正视此时跳动在血液里的情绪,推敲属于自我的感受。
林清让失去的记忆仿佛是卸下的枷锁,反而将他禁锢多年的灵魂释放,他向她伸出手,邀请她也去触摸她早已忽视多年的自己的心。
于是,在寒冷陌生的敌国北境,她短暂的让那场兆国的冬雨停下,垂目怜惜自己,借着这个拥抱与心底真实的感受重新触碰——好累。
独自一人走了这么远的路,背负着家族的罪孽逼自己成长,再背负着魏承与荀应淮未尽的遗志砥砺前行。
她肩上的重担其实早已压得她筋疲力尽,却犹嫌不足,怨恨自己不能周全万事,逼迫自己不能有片刻喘息,浑然忘了当初幼时,她是个喜欢躲懒、喜欢躺在碧顷湖边的草地上,看流云逝水,闻清风拂面,晒晒太阳就能美美过一天的人。
当年碧顷湖上纷飞沉落的纪家罪证不止压垮了祖父脊梁,也让那个悠哉的小女孩沉睡在湖底。
直到今日才有人唤醒她……
温澜缓缓睁开眼睛,入眼的是桌上那杯冒着热气的茶,她莫名想起了楚清时处理火灾时说的那句话——
“无论何时何事,我府中人皆要以人命为先。钱财乃身外之物,若为救人有了损失,皆有我承担……”
当时她是羡慕楚家人的。
可方才,林清让在她的背后写,只要以她以她生命为先,无论有什么后患,皆有他处理时,那份似有若无的羡慕便消失了,化作心湖深处的底气。
原来,她也和楚家人一样。
温澜的声音缥缈空虚,恍若是从灵魂深处叹息而出:“楼主,我答应你,以后以性命为先。”
林清让感受到温澜唤出楼主二字时似隐隐藏有依赖之意,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语气,也是他第一次不对楼主这个名称感到抵触。
仿若心弦被这一声楼主拨动,即便她已经说完了话,他却仍然能听到她的声音在心间回响。
林清让的眼中带有一丝对自己情绪的茫然不解,可神色里最多的还是一份能被她依赖的感动。
他动作轻缓地坐直身体,去迎温澜的眸光,看着她泛红的眼睛和脆弱的眼神,探出手指想说什么,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表达心中感触,默默放下了手。
于是这一场默不作声的对视似乎添了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对望间,彼此都想不清自己是何心情,又都忍不住去观察对方的状态、探究对方的心境。
直到温澜突然粲然一笑,笑得林清让心跳都空白了一瞬。
他第一次看到她露出纯粹的笑容,没有压抑,或是冰冷的沉静淡漠,也不是任何身份之下的做戏——而是属于她自己的、发自内心的、牵动着面部每一寸肌理露出的自然、灵动、明媚的笑容。
美得如同水中一汪清亮的月亮。
仿佛能融化冰雪,仿佛能照入他的心中最晦暗的角落中永世不灭。
林清让悬着心跳,目光一瞬不眨地看着温澜的笑容,听她声音轻软地说道:“阿清,谢谢你。”
林清让不知温澜为什么道谢,可他注意到随着这声感谢结束,她眸底的依赖与脆弱都消失不见,山泉般纯净的眸色逐渐明亮如星,清醒理智,坚定稳重,一如往常的她。
方才的璀璨,像是虚假的梦境。
窗外忽地袭来一阵寒风,他也终于清醒了。
可是他心底的温暖没有被风吹散。
会笑的。
他在心里想,他一定会将所有苦难结束,到时,她可以永远灿烂肆意的笑,可以彻底迎回她的灵魂,自由的活着。
温澜看着林清让碎冰般的眸子盛着窗外的冬日光芒,她温温柔柔地在唇边漾开一抹笑意,道:“阿清,时机正好,我该回去了,你等我回来。”
林清让稍感失落地提笔——我们要在此分别吗?我没想到会这么快。
“怎么会这么伤感?”温澜挑起眉尖,俯身趴在桌上,自下而上地看着林清让,“又不是不能再见了。”
她透彻如山泉般的眸子让林清让心跳如鼓,这份心跳除了传递悸动以外,还有着强烈的不安。
他问——什么时候再见?邱家背后不是水有多深,我望着你在前方,犹如亲见你入激流之中,只能远观,无能为力……
“你就静静的等我。”
温澜语气笃定:“等我在激流中站稳身体,等我摸透邱家背后的水,等我调查清楚棋昌的一切,等我彻底结束此轮任务后——我们就回坴京、回玉楼。”
林清让软下脊背,也随着温澜趴在桌面上,二人的视线从由低到高的相望到平视。
他笑,缓缓点头,无声的念出一句——我等你。
温澜满足的闭上眼睛。
等我吧,阿清。
这一层又一层的迷雾总还会有拨云见雾、霁月清风之时。
我只是短暂离开。
请你在这迷雾中继续守护在我的身后,只待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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