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以牙还牙（5）

从土坑南侧边缘的位置看过去，在坑底女尸头部的右上角、也是整个坑洞的东北角偏下一点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反射出了一点亮光。

章羽慢慢向下屈膝，一点点调低着自己视野的水平高度，她微微往左边歪了歪头——

原本围在土坑上下忙碌着的警察渐渐注意到了这一幕，周围的说话声不知何时低了下去，直到四周鸦雀无声；众人的视线汇聚到一处，站在坑洞北侧的人员不约而同地往旁边走去，为眺望的视线让开了一路往北的方向。

章羽的视线从半空到低空水平、又缓缓降至坑洞内，对上了一道镇静又包含信任的目光。

目光的主人没有说话，但仿佛和章博士心有灵犀一般，精准捕捉到了对方视线的落点。秦洄大步迈过去，屈膝半跪，毫不在意裤身上沾到的泥土，他小心地扒开那一小块区域的土壤表面。

很快，一小颗形状不太规则的透明晶体暴露在众人的视线里，只是灰扑扑的表面遮盖住了它本身纯净璀璨的光芒——这是一颗钻石!

“真是绝了!小章博士，”陈晟凑过来赞叹不已，“都埋进土里了，您是怎么发现它的?”

章羽摆摆手，谦虚道:“算是运气好。”说完看着陈晟满脸不信，又想起自己这倒霉遭遇，也不由得失笑，“那天苏莹莹和一桌子的同学故意炫耀过自己的首饰，我还记得她耳朵上佩戴了一枚个头不小的钻石耳钉，刚才观察她尸体，却没发现钻石的踪影。”

站起身，拍拍膝盖，章羽叹了口气，“我绕着坑边走了一圈，走到这个位置再看的时候，眼角余光瞥见了一点反光，这才有所猜测的。”

陈晟由衷佩服:“这也行?也太厉害了!”

“这个方向有什么特殊的吗?”秦洄已经爬上了土坑，那颗钻石没有直接翻出来，暂时原样留在了埋藏的位置。

虽然章羽还没提起，但秦洄知道，她刚才最先发现的并不是钻石的存在，而是另一处让她奇怪的线索。

“你画过房子的简笔画吗？小孩子学习的那种。”章羽问。

秦洄摇摇头，陈晟默默举手，“我家有个小侄子，我看他画过画。”

话刚说完，秦支队从兜里摸出纸笔递过去，陈晟接过，“刷刷”两三笔画完了。

纸上的画作看上去简单的很:一个大三角形，三角形下面是个略小一点的、和三角形底边相连的四方形，四方形内部右上角的空白处画了个“田”字。

一眼看过去，确实能让所有人意识到这是一栋小房子。

章羽让开自己所站的位置，让他们去看——越过荒地，能看见远处盛北大学内多个建筑的屋顶，而在他们的正北边，只有一个黑色的三角形的屋顶最为显眼。随着视野下移，在某个水平面上，三角形屋顶和坑洞相连接，构成了一个二维小房子的完整轮廓。

“我在福利院教孩子们画画的时候，有个孩子说过——最好的房子就要坐北朝南。”

先不论福利院里的孩子为什么会对房子有这样的认知，但对于长年居住在北方的老一辈子人来说，盖房子最基本的要求就是得“坐北朝南”，这样才建的通透，住的舒心。

一旁听见又来看过的警员们，脸上写满了“震撼我全队”的惊讶。

“那颗钻石正好埋在应该是房子窗户的位置，”秦洄说，“看来尸体的摆放地点有特殊含义。”

刑警办案时，遇到这种追求特别意义、具有仪式感的行凶者，一般会出现两种情况:一种是排查受害者人的人际关系，根据特别事件很容易就能锁定嫌疑人；另一种就非常让警察头疼了，那就是凶手属于高智商犯罪群体，行凶时计划周密，想要在警察面前挑战“完美犯罪”。

看苏莹莹被藏尸的地点，以及尸体保持的状态，这一次大概率是碰上了后一种罪犯。

……

在去见学校领导的路上，作为当事人，章羽和秦支队谈起了当年在盛大闹得人尽皆知的事件的前因后果:

“那时候江老师受邀来盛大做一项长期研究，在学校的协商下答应带一届学生，我运气不错，正好赶上了这次机会。”

这是章羽今天第二次说自己“运气好”了。

但不同于刚才发现线索的时候，从考研成功起一直到现在，她始终真切地认为自己确实曾被运气眷顾，“后来我考上了老师的研究生，被同届的很多学生羡慕。江老师在学业上的要求其实很高，对学生又是不遗余力的教导，我刚研一那会儿，基本上天天泡在研究生办公室，没有多少时间去和一个宿舍的同学相处。”章羽的声音里渐渐带上了风雨前的阴霾。

两人走在校内的人行道上，今天是工作日，有不少学生从他们身边匆匆路过，似乎赶着去上课。学校及时在外围拉上了警戒线，防止学生进入荒地范围，也避免消息外漏造成恐慌，不管这些学生们是否听说了关于命案的小道消息，也不影响他们正常上课。

秦洄隐约猜到了什么，眸光有些暗沉，“我、我十几岁进了军校的少年班，那里的学习和普通大学不太一样。”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章羽揭开往事的惆怅，只好试着说些自己以前的经历，希望能转移对方的几分注意，“身边同学都是年龄相差不大的少年，男生占比非常高，大多年轻气盛的，谁也不服谁。平时相处有了矛盾，最常见的就是找地方打上一架，打赢打输都不去惊动教官。”

“听上去挺有意思的，军校环境要更纯粹一些。”章羽接收到了这份心意，整理了一下心情，深呼一口气，开始说起后面的发展:“可惜有些人的心思太过复杂——开始我并没有察觉到异常，不，准确地来说，其实出现苗头的时候也并非是浑然不觉，只是当时没放在心上，怎么形容呢……那会儿就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吧；后来真正发现了被造谣的时候，谣言已经在小范围内传开了。”

当时的章同学急于求成，一心想要学习更多东西，想要掌握更强的能力，还想要探究更深的真相，对于本就不耐烦的人际关系，实在没那个心力去维护。

章羽自嘲地笑了下:“那天刚完成一项学习任务，早早回了宿舍想好好休息一晚，回去的时候没人，我就直接上床睡觉了。”

盛大的研究生宿舍条件不错，是两人间，上床下桌，空间也挺大。

章羽比较注重隐私，在床上拉了床帘，帘子一拉，在外面基本上什么都看不见。

“我睡觉不沉，朦朦胧胧间听到了宿舍门打开，也没特意出声打招呼。”章羽可以忍受舍友制造出的噪音，只是想避开一次无谓的交流，却没想到室友带了朋友进来，“她们开始聊天，我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你室友真的还没回来啊，每天都这么晚吗？】

【是啊，所以我和人说“她跟她导师之间有一腿”肯定是有依据的，每天早出晚归的，说是学习，研一哪有这么多课程。】

【呀!还真有这种人啊，我听你说她那个导师的研究生很难考，还只收了她一个学生，不会是考之前就认识吧，专门准备的萝卜坑。】

【你看你也这么想，其实我早就怀疑了，哪个老师会跟教自己孩子一样、整天带着学生搞研究，我们导师还夸她上进努力，让我多学习学习。切!学习怎么走后门?怎么搞师生恋吗？】

【哈哈，不是说你室友的导师长得特别有气质吗？和这样的老师搞师生恋也不亏啊。】

【我可没她那样的本事，不仅能勾搭到导师，还能吊着我们班长，装出一副单纯努力的模样，私下里玩得可花了……】

【……】

没有人知道那个时候的章羽在想什么，连她自己也记不太清了，只清楚记得苏莹莹和她朋友传来的嘲弄的、肆无忌惮的、充满恶意的话语，尖利的声音在脑海里来回搅动——

章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够忍住不立刻出声制止她们，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能那么理智地第一时间摸出手机、打开录像功能……

她只记得自己曾经茫然地想过:我做错了什么？

“当然啦，也不只有这份录像，我后来还搜集了其他证据，直接报了警。”章羽耸耸肩，“学校领导本来想私下解决，争取息事宁人，但我不愿意，后面事情越闹越大，学校没办法，又顾及到老师声誉，准备顶格处罚。”

如果谣言只涉及到章羽自己，以她当时的心理状态，对方道个歉，再多给点补偿，她估计真的会懒得纠缠，选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但造谣者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波及到江老师和林班长。

秦洄喉咙上下滚动了两下，眉心皱的厉害，嗓音有些沙哑:“构成诽谤的话，应该达到开除学籍的标准了。”

秦洄知道自己并非是在同情，眼前人也不需要任何怜悯，他只是……有些心疼，心疼那个被谣言中伤、却又差点讨不回公道的女孩。

章羽眯了眯眼，“差不多吧，当时校领导确实讨论这事了，但我愿意给她们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秦洄愕然，“……”为什么?

章羽平静地笑了笑，十分坦然，并不后悔当初的决定，“因为她们家给的精神损失赔偿太多了……我当时很需要那笔钱。”

·

【为什么？】

彼时的江老师也这样问自己的学生，而学生同样神色平静地向他解释原因，真正的原因——

【退学对她们来说反而是种解脱，远离了犯过错的地点和环境，她们就会很快从这件事里抽身。】

章羽认真地对着自己信任的老师坦白内心想法:

【留下来才是最好的惩罚——周围学生们有心无心的议论或指点，老师和领导们下意识的偏见或漠视……朋友疏远，家人指责，想要重新开始会被认为是故态复萌，想要摆脱过去却发现歧视如影随形，深陷其中，无能为力，挣扎不能——这才是能够永远铭记于心的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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