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红尘练心，万相明道（一）

剧烈的眩晕感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震耳欲聋的喧嚣和一股浓烈的血腥、汗臭混杂的气味。

古砚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不再是混沌虚无，而是一片昏黄的天空，残阳如血，映照着猎猎作响的残破军旗。他正身披一套沉重的玄色铁甲，甲胄上布满了刀剑劈砍的痕迹和早已干涸发黑的血污。手中握着的，并非黑棍，而是一柄血迹斑斑的青铜长剑，剑刃已有多处卷口。

他此刻，正站在一座高大却处处残破的关城墙头。城墙之下，是黑压压望不到边际的敌军营帐，连绵如山，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尽头。刁斗森严，杀气盈野。而关城之内，虽也肃杀，却隐隐透着一股疲惫与绝望之气。

“将军！将军！”一名亲兵踉跄着跑上城头，脸上满是烟尘与焦急，“朝廷……朝廷的钦使又来了！这次带来了陛下的金牌令箭，催您……催您即刻交出兵权，回京述职！”

古砚，或者说此刻占据了他意识的这位“边关主帅”，心头猛地一沉。一股不属于他、却又与他记忆深处某种被逼迫到绝境的情绪隐隐共鸣的记忆洪流涌入脑海。

他叫“古砚”，亦是这座“铁壁关”的守将，古锋。在此镇守二十载，历经大小数百战，硬生生将北方狄族主力拖垮在这座雄关之下，保得中原腹地二十年太平。如今，狄族已是强弩之末，只需再坚持数月，便可毕其功于一役，彻底解决边患。

然而，功高震主。

朝中奸佞当道，不断进谗言，说他拥兵自重，意图不轨。年迈的皇帝本就多疑，连下十二道金牌，催促他交出兵权回京。前十一道，他都以“战机稍纵即逝，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为由硬顶了回去。但这第十二道，是金牌令箭，代表着皇帝的最终意志和不容置疑的权威。

回京？等待他的，绝不是什么封赏，多半是鸟尽弓藏的牢狱之灾，甚至一杯毒酒。毕竟，他这二十年来，得罪的朝中权贵太多，而且他知道的“秘密”也太多。

若不回？那便是抗旨不遵，坐实了谋反的罪名。不仅自己身败名裂，留在京城的家眷亲族，恐怕立刻就会人头落地。而且，关内这些跟随他出生入死的将士，又会是何等下场？军心必然大乱，这苦苦支撑的局面，可能顷刻崩溃。

是遵从皇命，放弃唾手可得的胜利，回去赌那万中无一的生机，用自己和家人的性命，去换一个可能的“忠臣”之名，以及关内将士暂时的安稳？

还是……抗命到底，背负“叛将”的千古骂名，甚至累及亲族，也要护住这关城后方的万千百姓，完成这最后一战，彻底绝了外患？

两个选择，如同两座大山，压得古砚（古锋）几乎喘不过气。他扶着冰冷的城墙垛口，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夕阳的余晖照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映出一片沉重的阴影。

“将军……”身旁的老亲兵声音哽咽，“弟兄们……都愿追随将军！是战是走，您一句话！”

城头上，许多疲惫却坚定的目光都望了过来。这些士兵，很多都是跟随他多年的老兵，信任他，如同信任自己的父兄。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仿佛随风飘来，幽幽传入古砚耳中，如同自言自语，又似叩问心扉：“富贵浮云，忠义两难。将军，是为一己之忠名，舍了这城关百姓？还是为这身后万家灯火，负了那君恩如山？心安之处……在何方啊？”

古砚闭上眼，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京城繁华下的暗流涌动，家人担忧的面容，朝堂上那些虚伪的嘴脸……又闪过这二十年来，边关百姓从流离失所到渐渐安居，将士们同生共死，以及关外狄族破关后可能出现的烧杀抢掠、生灵涂炭的景象。

他的呼吸渐渐粗重。一种强烈的、源自本心的不甘与愤怒在胸腔中涌动。凭什么？凭什么他浴血奋战守护的一切，要毁于朝堂的猜忌和阴谋？凭什么忠臣就该不得好死？守护百姓，难道不是最大的“忠”吗？

那种被逼迫、被冤枉、被置于绝境的感觉，与他自身经历中的某些部分高度重合，激发了他骨子里那股不屈的韧劲和守护之心。

良久，他猛地睁开双眼。眼中之前的迷茫与挣扎尽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决绝的坚定。他转身，面向城头上所有望着他的将士，声音沙哑却如同金铁交鸣，传遍城头：

“皇命如山，古锋……不敢不尊！”

此言一出，众将士神色一黯。

但古锋（古砚）话锋陡然一转，声音拔高，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惨烈：“然！狄虏未灭，铁壁关若失，中原必遭涂炭！我古锋个人生死荣辱，不足挂齿！但身后万千黎民百姓，绝不能因我而再陷战火！”

他举起手中卷刃的长剑，直指关外敌军：“今日，古锋选择抗旨！此战之后，我自会绑缚双手，回京领罪！是杀是剐，绝无怨言！但在此之前，凡我铁壁关儿郎，随我死战！直至最后一兵一卒，绝不后退半步！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短暂的寂静后，城头上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怒吼！所有士兵的士气被瞬间点燃，眼中的绝望被决死一战的狂热所取代！

就在古锋（古砚）做出抉择，喊出“抗旨”二字的瞬间，他感到心脏猛地一跳，仿佛某种一直束缚着他的枷锁被硬生生挣断！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绝意念，如同地震般从他内心最深处猛烈爆发开来！这股意念之强，甚至让他周身的气息都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震荡，连空气都泛起细微涟漪。

他看不见，在现实中的石门前，那平凡的石阶上，第一级阶梯侧面的某个古老符号，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幻境中的画面，开始如同褪色的水墨画般渐渐模糊、消散。城头、将士、敌军、夕阳……都化作流光逝去。

那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第一问：舍忠名而取大义，护苍生而轻己身。此心之‘震’，发于微末，动于社稷……虽悖常伦，却合大道之本。”

剧烈的眩晕感再次袭来，古砚的意识如同被投入湍急的旋涡，天旋地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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