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落水村
日暮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动着生活区里被精心修剪过的树叶,发出沙沙的轻响。路灯的光晕在地面上投下一圈圈温暖的橘黄,将白语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显得格外孤寂。他静静地站在那光与影的交界处,手心里的那颗玻璃弹珠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冰冷。
黑言那优雅而残忍的话语仿佛还萦绕在耳边,像精密的刻刀将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又剖开了一次,让他清晰地看清了里面每一道丑陋的裂痕。他没有反驳,因为黑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
“喂——!老白!你在这儿发什么呆呢?跟电线杆子比谁站得直吗?”
一声粗犷的大嗓门猛地从不远处传来,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打破了那份沉重的死寂。莫飞那高大的身影从一辆越野车的驾驶座上跳了下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白语面前,蒲扇般的大手习惯性地就往他肩膀上搭。
“我说你小子,送个小姑娘回来怎么跟丢了魂儿似的。怎么,是不是看人家琦月小姐长得漂亮,心动了?我跟你说,喜欢就去追嘛,你这闷葫芦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
白语的身体下意识地僵硬了一下,但在莫飞的手掌落下的前一刻,他不动声色地向前迈了一步,恰到好处地避开了那份过于热情的接触。他缓缓抬起头,脸上已经挂上了一丝无奈和仿佛在应付一个长不大孩子的浅笑。
“你脑子里除了这些还能想点别的吗?”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但语气却恢复了往日的平淡,“报告写完了?安队那边没再给你加任务?”
“嘿,别提了!”莫飞一听这话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抱怨起来,“报告那是兰策那家伙的事,不过安队确实又把我抓去当苦力了,说是后勤部有一批新装备入库,让我去帮忙搬。你说我一个A级调查员,天天干这些杂活,是不是太大材小用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自然地跟在白语身边,向着生活区的出口走去。温暖的灯光逐渐被抛在身后,前方是调查局主楼那冰冷而肃穆的轮廓,在夜色中像一头沉默的钢铁巨兽。
“那说明安队信任你的力气。”白语随口应付着。他的目光落在远处那栋大楼上,眼神变得有些复杂。那里,是他曾经挥洒热血、创造辉煌的地方,也是他……彻底破碎的地方。每一次回归都像是在重温那场盛大的死亡。
“信任个屁!”莫飞撇了撇嘴,但他很快又换上了一副关切的神情,压低了声音,“说真的,老白,你没事吧?刚才在商场,我看你出来的时候脸色就不太对。那个规则怪谈……是不是比你之前跟我们说的还要麻烦?”
莫飞虽然看似粗枝大叶,但作为并肩作战多年的队友,他对白语的状态异常敏感。他知道,白语越是表现得云淡风轻,往往意味着他承受的压力越大。
“有点棘手,梦魇的能力对黑言造成了些许干扰。”白语没有隐瞒,只是将最关键的部分轻描淡写地带过,“不过已经解决了。一个可怜的孩子被困在了规则里。”
他没有说自己的灵魂裂痕,没有说黑言的本源受损,更没有说自己其实是一件随时可能再次碎裂的“艺术品”。这些真相太过沉重,说出来除了让同伴徒增担忧,毫无益处。他早已习惯了独自背负这一切。
“又是这样……”莫飞低声咒骂了一句,拳头不自觉地握紧了,“这些该死的恶魇总喜欢挑孩子下手。”他沉默了片刻,又用手肘碰了碰白语,“不管怎么样,回来了就好。安队给你批了一周的强制休假,你可得给我老老实实地休息,别又偷偷跑去训练室。听见没?”
“知道了,知道了。”白语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浅的弧度。
这份来自同伴的带着些许笨拙的关心像一缕微弱的暖流,悄悄渗入他那片冰冷的内心荒原。正是为了守护这些,守护这份日常,他才必须用这副残破的身躯继续走下去。
两人一路闲聊着回到了调查一队的办公区。深夜的办公室依旧灯火通明,键盘敲击声和仪器运行的低鸣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紧张而有序的氛围。兰策正戴着他那副黑框眼镜,坐在电脑前,十指如飞地敲打着键盘,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数据流和现场分析图。
“哟,数据宅,还没下班呢?”莫飞一进门就嚷嚷开了。
兰策头也不抬,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如果我的搭档能把现场报告写得稍微有点逻辑性,而不是像小学生流水账,我也许能早点回家。”
“嘿!你什么意思!我那是纪实风格,懂不懂?追求的是原汁原味!”莫飞不服气地反驳。
白语没有参与他们的日常斗嘴,他走到兰策身边,目光落在了屏幕上。上面是关于“异梦咖啡店”事件的结案报告。
“受害者情况怎么样了?”他轻声问道。
兰策这才停下手中的工作,推了推眼镜,看向白语。他的眼神里带着分析者特有的审视,似乎在评估白语的状态。
“都救出来了,一共七名顾客和三名店员。生命体征平稳,但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短期记忆混乱和急性应激障碍。医疗部的心理干预小组已经介入了。”兰策调出一份档案,上面是几个受害者的照片和基本信息,“他们的记忆被恶魇篡改过,对于在咖啡店里发生的事情,只记得自己喝了杯味道不错的咖啡,然后就睡着了。关于规则、怪物和那个孩子,他们没有任何印象。这对他们来说是最好的结果。”
“嗯。”白语点了点头。遗忘,有时候确实是一种仁慈。
“另外,”兰策继续说道,“我们追溯了那个孩子的身份。他叫林小乐,七岁,一年前在那个商场走失,至今没有找到。当时判断是被人贩子拐走了。现在看来是被那个恶魇的前身,也就是那个保洁员杀害的。”
白语的眼神暗了暗。每一个恶魇的诞生背后,往往都伴随着现实世界的悲剧。他们所做的不仅仅是消灭怪物,更是在为这些无辜的逝者讨回一份迟来的公道。
“恶梦核心分析出来了吗?”他问道,这才是他最关心的。
兰策摇了摇头:“还在分析。那颗玻璃弹珠的能量结构很奇特,既有规则扭曲恶魇的特质,又蕴含着一股非常纯粹的‘守护’执念。很矛盾。不过可以肯定,它的危险等级不高,已经稳定下来了,可以作为研究素材封存。”
“那就好。”白语松了口气。
“你还是先关心关心你自己吧。”兰策看着他苍白的脸色,难得地多说了几句,“安队特意叮嘱过,让你回来后直接去休息室,你的强制休养令已经生效了。这里没你的事了。”
“就是就是!”莫飞在一旁帮腔,“赶紧去睡觉!不然我可要执行队长的命令,把你扛回去了!”
在两个人的“押送”下,白语被半推半就地带到了专属于他的休息室。关上门,将外界的一切喧嚣隔绝,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了下来。
休息室的陈设很简单,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仅此而已。这里更像是一个临时的巢穴而非一个家。他没有开灯,只是走到窗边,借着外面透进来的微光,打量着这个小小的空间。
他从口袋里再次拿出了那颗眼球形状的玻璃弹珠。
在昏暗的光线下,弹珠内部仿佛有微弱的光芒在流转,像一颗遥远的星辰。他能感觉到那股属于林小乐的执念正静静地沉睡在其中。它不再是恐怖的源头,而是一个孩子最后的无声感谢。
“真是廉价的自我满足。”
黑言的虚影悄无声息地在他身后凝聚成形,那身一丝不苟的黑色礼服在黑暗中也显得格外清晰。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嘲弄的笑意,优雅地飘荡在寂静的房间里。
“拯救了一个早已死去的灵魂就让你感觉自己这件破碎的艺术品又有了几分存在的价值吗?我亲爱的小白语,你的这种‘英雄情结’真是我见过最可悲、最迷人的东西。”
白语没有回头,只是用拇指轻轻摩挲着冰凉的弹珠表面。
“至少,他得到了安息……”
“安息?”黑言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发出一声低沉的轻笑,“所谓的安息,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虚无’。你费尽心力,差点把自己也搭进去,最终只是将他从一个恶梦,送入了另一个永恒空洞的梦境。这过程对你而言,意义何在?”
“意义……”白语重复着这个词,他缓缓转过身,第一次在独处时平静地正视着眼前的梦魇。他的眼神里没有了以往的挣扎与抗拒,只有深不见底的平静,像是暴风雨后的大海。
“意义在于我还能战斗。”
黑言微微一怔,猩红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诧异。他预想过白语的崩溃、愤怒、或是不知所措的沉默,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种近乎坦然的回答。
“我确实碎了。”白语摊开手,仿佛在展示那些看不见的裂痕,“是你,用你的力量把我重新粘合了起来。我不再是完整的白语,这一点我比谁都清楚。”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但你似乎搞错了一件事,黑言。”白语的嘴角,勾起了带着些许自嘲的弧度,“一件瓷器,碎了,只要还能盛水,它就依然有作为容器的价值。一把剑,断了,只要磨砺出的断刃依旧锋利,它就还能杀敌。”
“我这副身躯,这片灵魂,就是我的容器,是我的剑。无论它有多么残破,无论每一次使用都会让裂痕加深,但只要它还能动,还能握住武器,还能去对抗那些从恶梦中爬出来的东西,那么,我的存在,就有意义。”
他将那颗玻璃弹珠放在书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我不再奢求‘痊愈’,也不再恐惧‘破碎’。我接受我的现状,接受与你共生的命运。你将我视为你的艺术品,可以。但请记住,这件艺术品,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战斗。直到……它彻底化为粉末的那一天。”
这番话如同一份宣告。一份既是向自己,也是向与自己共生的恶魔,所立下的觉悟。
黑言静静地看着他,那双猩红的眼眸中,第一次没有了嘲弄和玩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的情感。那是艺术家看到自己最得意的作品绽放出了超越自己预想的光芒时,那种混杂着欣赏、占有、以及一丝丝被触动的惊艳。
“……呵呵……哈哈哈哈……”他突然笑了起来,从低沉的轻笑变成了畅快的大笑。那笑声在小小的房间里回荡,充满了病态的愉悦。
“精彩!真是太精彩了!我亲爱的小白语!”他像戏剧演员一般,优雅地向白语行了一个抚胸礼,“你终于……终于理解了‘破碎之美’的真谛!你不再是那个徒劳地想要摆脱宿命的凡人,而是选择戴着枷锁起舞的殉道者!哦,这比我想象的……还要完美!”
他缓缓飘到白语面前,虚幻的手指几乎要触碰到白语的脸颊,声音也变得如同魔鬼的低语般充满了诱惑。
“那么,就让我们一同起舞吧。在这摇摇欲坠的舞台上尽情地绽放你的光芒。我会为你修复每一次损伤,会为你擦亮每一道裂痕,直到你迎来那最终的、华丽的谢幕!而我,将是唯一的观众。”
说完,他的身影便如烟雾般缓缓消散在空气中。
白语没有再理会他,只是脱下外套,躺在了那张冰冷的床上。他闭上眼睛,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在叫嚣着疲惫,但他的精神却前所未有地清明与坚定。
一夜无梦。
第二天,白语真的开始了“老实”的休假生活。他没有去训练室,也没有去查阅案卷,只是在调查局内部的图书馆里待了一整天,读一些无关紧要的历史或文学作品,仿佛真的在放松。
傍晚时分,他手腕上的内部通讯器轻轻震动了一下。他抬起手腕,看到屏幕上弹出一条新的消息。
发信人是陆月琦。
【白先生,你好。我已经把东西都收拾好了,新的住处很安全,谢谢你。那个……你还好吗?你的队友说你受了伤,请一定要好好休息。】
消息的结尾,还有一个代表“加油”的卡通表情。
白语看着这条消息,沉默了片刻。他能想象出那个女孩在陌生的环境里鼓起勇气发出这条消息的样子。这种来自他所守护的“日常”世界里的笨拙而真诚的关心,让他那颗被冰冷的力量包裹着的心也感到了一丝真实的暖意。
他想了想,回复道:【我没事,好好生活。】
简单的七个字,既是回复,也是对自己的提醒。
就在他准备收起通讯器去食堂解决晚餐时,一阵刺耳的警报声突然响彻了整个调查局!红色的警示灯在走廊里疯狂闪烁,将所有人的脸都映上了一层不祥的血色。
最高级别的紧急事态!
白语的身体在一瞬间就绷紧了,休假状态下的慵懒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猎豹般的警惕。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转身冲向一队的会议室。
当他推开会议室大门时,里面已经乱成了一团。安牧、莫飞、兰策以及一队的其他核心成员全都在场,所有人的表情都凝重到了极点。中央的全息投影上正显示着一份刚刚传送过来的“最高机密”紧急档案。
“怎么回事?”白语沉声问道。
安牧看到他,眉头皱得更紧了:“白语?你怎么在这里?你现在应该在休假!”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白语的目光已经死死地锁在了那份档案上。
档案的标题只有三个字——“落水村”。
“三小时前,我们收到了来自落水村的求救信号,信号只持续了不到五秒就中断了。”兰策快速地调出资料,语速快得惊人,“落水村,位于南部山区深处,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古老村落,全村登记人口三百一十二人。信号中断后我们立刻调动了卫星和无人机进行侦察,但……但无人机在进入村庄范围后全部失联,卫星图像也只能看到一片浓得化不开的诡异红雾。”
全息投影上出现了一张经过处理的模糊卫星照片。照片的中心,那个本应是村庄的位置,被一团如同血液凝固而成的不祥红雾所笼罩。
“唯一传回来的是无人机失联前捕捉到的最后一段音频。”
兰策按下一个按钮,一阵仿佛能刺穿耳膜的唢呐声猛地从音响中爆发出来!那不是喜庆的调子,而是一种充满了悲戚、诡异与疯狂的旋律,声音凄厉,像是出殡,又像是某种邪恶的祭祀。在唢呐声的背景里,还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女人的哭泣声和一种……纸张摩擦的“沙沙”声。
仅仅是听到这个声音,会议室里所有人的脸色都白了几分。
“这是……什么鬼东西?”莫飞忍不住骂了一句,身上已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根据我们资料库里的古籍对比,这种调子很像是为死人举办婚礼时吹奏的‘冥婚曲’。”兰策的声音也有些干涩。
“冥婚?”
“就在半小时前,我们派往村庄外围的D级调查员小队传回了最后一条信息,随后也失去了联系。”安牧的声音无比沉重,他调出了那条信息,那是一张用生命最后时刻拍下一张已经抖动得不成样子的照片。
照片上,夜幕下的乡间小路上,一队诡异的送亲队伍正在前行。走在最前面的是两个脸颊上涂着两坨诡异腮红的纸人,它们手里提着白色的灯笼,灯笼里却透出幽绿色的光。中间是一顶大红色的花轿,但抬着花轿的同样是四个摇摇晃晃的纸人。队伍的后头跟着一群穿着古代服饰的村民,他们每个人都面带微笑,但那笑容僵硬而诡异,眼神空洞,仿佛一群被操控的木偶。
最让人毛骨悚然的是,在照片的角落里,调查员似乎拍到了一个失踪的村民。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她穿着一身不合身的鲜红嫁衣,脸上画着浓艳的妆,带着诡异的微笑,正被两个纸人一左一右地“搀扶”着,跟在送亲队伍的后面。
她的双脚离地了。
“生人抬轿,纸人引路,唢呐吹魂,红白撞煞……”白语看着照片,一字一顿地念出了这句不知从何而来的古老谚语,他的眼神变得锐利如刀,“这不是普通的恶魇。这是根植于古老民俗与集体恐惧的……规则扭曲恶魇,而且,等级可能非常高。”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这次他们遇到的将会是一个前所未有且极度危险的对手。
“我亲自带队。”安牧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断,“莫飞,兰策,你们……”
“队长。”
一个平静的声音打断了他。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白语身上。
他站在那里,身形依旧显得有些单薄,脸色也带着病态的苍白。但在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却燃烧着一团从未熄灭的名为“决意”的火焰。
“这次任务,我也要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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