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白娘子传奇5
苏州，许宅后堂。
地府的阴寒尚未散尽，与残留在空气中的雄黄酒气缠在一起，酿出一种沉郁的涩。黑白无常如两尊沉默的石像，守在许仙冰冷的魂魄旁，见苏小蕊与白素贞归来，只微微颔首，身影便如墨溶于水，悄无声息地淡去，徒留一室更深的凉意。
白素贞深吸一口气，将心头翻涌的滋味强压下去，快步走到尸身旁。她取出那朵晶莹剔透的天山雪莲，指尖微颤，却稳当地摘下三片花瓣。苏小蕊端来一碗雨水——正是无根水，碗沿还凝着几颗细小的水珠。白素贞将花瓣放入青瓷碗中，指尖泛起一层淡淡的白光，轻轻一点，花瓣便化作点点银芒，簌簌落入水中。整碗水顿时漾起清冽的寒气，混着一丝草木的生机，在昏暗的堂中流转。
她端着碗，走到许仙那茫然的魂魄前。那魂魄仍带着死前的惊悸，眼神空茫，仿佛被抽去了魂魄的木偶，只一味呼唤着娘子，白素贞望着这张熟悉的脸，心中一片冰湖，再无半分波澜。她抬手，一缕柔和的仙力裹着碗沿，将那碗蕴含安魂之力的雪莲水，缓缓引向魂魄唇边。
雪莲水入魂的刹那，许仙的魂魄微微一颤，原本虚浮的轮廓渐渐凝实，眼中也浮起一丝微光，只是那光深处，仍藏着化不开的恐惧与茫然。
“归位吧。”白素贞的声音清得像碎冰，听不出半分情绪。她双手结印，指尖仙光流转如带，牵引着那缕魂魄，一点点沉入那具冰冷的躯体。
苏小蕊在旁静立，未曾插手。她能感觉到白素贞体内那股汹涌的力量——千年蛇妖的妖力混着黎山仙法，此刻却被压得极稳，只余下一种斩断情丝后的决绝，冷得像深冬的潭水。
片刻后，许仙的躯体轻轻动了动，胸膛微微起伏，一丝微弱的呼吸从唇间溢出。他脸色由青紫褪成苍白，虽仍昏迷，呼吸却已平稳，显见魂魄归位，只是受损的魂体还需静养。
苏小蕊望着床上沉睡的许仙，又看了看立在床边的白素贞——她背脊挺得笔直，侧脸在昏光中显得格外平静，像一尊没有情绪的玉像。苏小蕊轻声试探：“师姐，许仙算是救回来了。只是他魂体受惊，若你愿意，我可施法抹去他今日所见，抹去那点恐惧……你们或许还能……”
“不必了。”白素贞打断她，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她甚至没回头看许仙，目光只落在窗外那轮西沉的残阳上，眼神空远得像能装下整座姑苏城的暮色。
她缓缓转过身，终于看向床上那张脸。曾几何时，这张脸是她千年修行里唯一的暖，如今却只让她觉得彻骨的冷，还有一丝荒谬。
“他想要真相。”白素贞的声音很轻，像风拂过枯叶，“这个真相，他已经看到了。”
她顿了顿，嘴角牵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笑意里裹着无尽的嘲讽，又藏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悲凉：“从一开始，我的报恩方式就错了。我不该以身入局，把一场因果，活成了情劫。”
她抬手，指尖轻轻抚过床边的雕花木栏，那木栏被摩挲得光滑，带着经年的温度，可她的指尖却凉得像冰。“往后，我会按他的心愿走。助他悬壶济世，广积功德，助他在苏州站稳脚跟，光耀门楣……这才是偿还他当年救命之恩的正途。”
目光再落回许仙脸上时，已只剩冰封般的平静：“但也仅此而已。不会再有半分情爱纠葛。”
苏小蕊看着她平静得近乎死寂的侧脸，看着她眼中那彻底熄灭的情火，心中暗叹。这场情劫，终究是以最惨烈的方式，被她亲手斩断了。
白素贞轻轻吁了口气，那叹息里有释然，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她转向苏小蕊，脸上终于浮出一抹真诚的浅笑，带着真切的感激，像冰湖裂开的细缝，透出些许暖意：“师妹，此番多谢你。若非你点醒我，又助我为许仙还阳，我恐怕早已铸成大错，万劫不复。”
说罢，她从袖中取出一卷古朴的玉简，玉简上流淌着淡淡的银白色光华，隐有玄奥的气息流转。“这是《素心凝元诀》，是我结合黎山仙法与千年修行悟出的。虽不算什么绝世功法，却也是我毕生心血。师妹若不嫌弃，便收下吧。”
苏小蕊连忙接过，玉简入手温润，能感受到其中精纯的道韵，还有被仙法调和过的磅礴妖元。她脸上露出惊喜又有些受宠若惊的神色：“师姐哪里的话！这般珍贵的功法，师妹感激不尽，怎会嫌弃！”将玉简小心收好后，她又笑道，“师姐也不必谢我，这本就是师尊交代的任务。帮师姐勘破情劫，成就仙道，不也是在帮我自己？往后我在天界，也能跟人吹嘘，说我有位厉害的师姐当后台呢！”语气里带了点俏皮，想冲淡这堂中的沉郁。
白素贞闻言，脸上也露出一丝真心的笑意，浅淡却真实。
“师姐，”苏小蕊收敛了玩笑，问道，“往后有什么打算？”
白素贞望向窗外，残阳如血，正一点点沉入远处的屋檐。她沉默片刻，缓缓道：“等他醒了，我便离开，只默默帮他，不再现身。”
她走到书案前，铺开宣纸，研墨提笔。笔尖悬在纸上片刻，终究落下。纸上没有缠绵的诀别，没有未尽的情愫，只有两行清冷决绝的字迹：
“人妖殊途，恩义两清。”
“许公子可另觅佳人，白素贞自此别过。”
写罢，她放下笔，又从袖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布包，轻轻放在案上。解开布绳，里面是一锭锭锃亮的纹银，足有几百两，在昏光中闪着温润的光泽——足够许仙在苏州城安稳度日，甚至重开保安堂了。
白素贞不再多言，周身银光乍起，身影化作一道流光，冲破紧闭的窗棂，消失在暮色四合的天际。那方向，是远离苏州烟火、深山林密之处。
苏小蕊立在空荡荡的后堂，望着床上平稳呼吸的许仙，看着案上那冰冷的字迹与纹银，空气中还残留着白素贞身上那股决绝的气息。她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满意的弧度。
远离苏州的深山洞府。
洞内灵气氤氲，清泉漱石，叮咚作响如私语。小青盘膝而坐，周身碧光流转，正凝神炼化端午前积存的法力。忽有一股熟悉气息飘近，带着惯常的温润，却又添了丝若有若无的通透。她猛地睁眼，碧眸一亮：“姐姐！”
迎向洞口时，那抹银影已落定。白素贞依旧素衣翩跹，容颜如昔，眉宇间的温婉并未消散，只是那温润里，多了层淡淡的清透，像被晨露洗过的玉，少了几分缠绵，多了几分澄明。那双曾盛满西湖烟雨的眼眸，依旧漾着柔光，只是眼底的波澜敛成了静水深流，望不见底，却透着一股平和。
“姐姐，你可回来了！”小青快步上前，拉住她的手，触手微凉，却不似先前那般刺骨，“你脸色不大好，是不是……出事了？”碧眸里藏着担忧，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白素贞反握住她的手，指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动作依旧温柔，带着安抚的暖意：“小青，坐下来，我与你说。”
她在石凳上坐下，声音平和如泉，将端午诸事娓娓道来——法海几番蛊惑，许仙终究动了疑心，端午那日执意劝她饮雄黄酒；她未能避过，不得已现了原形；许仙惊悸而亡；幸得苏小蕊相助，同赴地府求见秦广王；以天山雪莲稳住他的魂体，助他还阳；还有她最后的决断。
“……他终究是看见了。”白素贞浅浅叹了口气，语气里没有怨怼，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而我，也终于想明白了。”
小青听得攥紧了拳，尤其是听到许仙端酒时那句“莫非真是蛇妖”，气得眉峰倒竖：“那法海忒不是东西！还有许仙，他怎能这般信不过你？姐姐，你为他做了那么多……”
“罢了。”白素贞轻轻摇头，目光温煦地看向她，“他本就是凡人，心性难免动摇，何况法海在旁日日挑唆。再者，人妖殊途，本就隔着难以逾越的坎，强求不得。”
小青愣住了，望着姐姐眼底那片平静的湖，忽然觉得哪里不一样了——不是冷硬，而是一种看透后的温和，像秋日的阳光，暖而不烈。
“姐姐，你……”
“我没事。”白素贞微微一笑，那笑容依旧温婉，只是添了几分通透，“以前总觉得，报恩便是朝夕相伴，以身相许才是周全。如今才懂，那不是报恩，是把彼此都缠进了执念里。”
她抬手，拂过石桌上的青苔，指尖轻柔如蝶：“真正的报恩，原该是了却因果，助他遂愿。他想悬壶济世，想名扬苏州，那我们便远远看着，在他需要时搭把手，帮他达成便是。恩还清了，缘也就尽了，这样对谁都好。”
小青望着她，忽然懂了那“不一样”是什么——姐姐依旧是温柔的，只是那份温柔里，剔除了痴缠，多了份清醒。就像枝头的花，开过了最浓烈的盛放，转而结出了沉静的果。
“姐姐，你……真的不难过吗？”她轻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白素贞垂下眼，目光落在自己的小腹上，指尖极轻地覆上去，眼底漾起一层柔软的涟漪，那是母性的温情，纯粹而坚定。
“说不难过是假的。”她坦诚道，唇边却泛起一抹浅淡的笑意，“但比起难过，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她抬眼望向洞外，目光穿过层叠的枝叶，仿佛望到了遥远的将来，那温润的眼眸里，藏着一种沉静的力量：“这个孩子，是天意。我要好好护着他长大，教他向善，助他成事，若能泽被一方苍生，也算是我没白来这人间走一遭。”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笃定的温柔：“等他将来有了出息，或许……我也能了却这尘缘，安心修行。”
小青看着姐姐眼中那温润而坚定的光，心中的愤懑渐渐散了，只剩下心疼与敬佩。她用力点头：“姐姐，我陪着你！不管是护着小外甥，还是帮着那个许仙了却心愿，小青都陪着你！”
白素贞笑了，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动作温柔依旧：“好。”
苏州，许宅后堂。
暮色褪尽，天光微明。
许仙猛地从床上坐起，冷汗浸透了衣衫，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要挣脱束缚。眼前挥之不去的，是那巨大的银白蛇躯，那双金色的竖瞳，冰冷而陌生。
“蛇……蛇妖……”他嘶哑地低喊，声音里满是劫后余生的恐惧。
环顾四周，后堂一片狼藉，桌椅翻倒，瓷器碎裂，空气中还飘着雄黄酒的辛辣，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蛇的微凉气息。昨夜的一切，不是梦。
他死了，被那蛇影活活吓死的！可为何……他还活着？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他挣扎着下床，腿脚发软，重重摔在地上。目光无意间扫过书案，那里压着一张素笺，旁边放着厚厚一叠纹银，锭锭锃亮。
他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抖着手拿起素笺。
字迹清丽依旧，却透着一种温和的疏离：
“人妖殊途，恩义两清。”
“许公子可另觅佳人，白素贞自此别过。”
“轰——”
许仙如遭雷击，僵在原地。白素贞……真的是蛇妖。她走了，留下这字条，还有这些银钱。
“恩义两清”……原来，是真的要断了。
昨夜的片段涌上来：她饮下雄黄酒时的决绝，蛇影显现时的惊恐，自己魂魄离体时的冰冷，还有，那抹熟悉的白色身影，和一个陌生女子的轮廓，一股清冽的暖意注入魂间……
是她！是白素贞救了他！
这个认知像一块石头投入心湖，荡开层层涟漪——有后怕，有愧疚，有茫然，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落。他被法海迷了心窍，亲手将她推远，她却还是救了他。
许仙颓然坐下，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手里紧紧攥着那张素笺，指腹摩挲着上面温润的字迹，眼眶渐渐发热。
窗外天光渐亮，照进后堂，落在散落的瓷器碎片上，映出细碎的光。他得到了所谓的“真相”，却永远失去了那个温婉如水的女子。
后堂里静悄悄的，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和心头那片温温的悔意，像潮水洗过的沙，柔软而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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