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夜屠赵公子
亥时两刻 ,空半柱香。
铜城没有宵禁,却有“灯税”。
一更起,街市灯火按盏收钱,十文一灯,百文一瓦,交不足,巡丁直接吹灯拔蜡。
因此亥时未到,满城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剩更鼓声在屋脊上滚来滚去,像石头碾瓦。
沈不忌蹲在赵府后巷的榆树上,树高五丈,枝丫探进院墙,叶影把他切成碎片。
他数更鼓:三通鼓落,巡丁换岗,空半柱香,府里护院交班,刀未上鞘,手已端酒。
时候到了。
今夜他穿的是“夜杀衣”——黑麻织,煮过三次皂角,再抹一层桐油,不沾水,不沾味,只沾血。
背后负一条窄长布囊,囊里是鬼头刀,刀身抹过井底泥,吸了月光,不反光,只凝一层幽蓝。
他抬手,指腹在唇边竖一瞬,像给风下禁声咒,随即滑下树干,影子贴地,蛇一般游进墙根阴影。
赵府占地三十亩,外墙高一丈八,墙面嵌碎瓷,月光一照,冷光如鳞。
正门三阶玉狮,狮眼是两颗血红玛瑙,夜里像醒着的兽。
沈不忌没走门,他走“水道”——半月前,他替赵府修过排水暗渠,工钱只要五十文,条件:让他亲手砌最后一块砖。
那块砖是活的,向内推半尺,可容一人贴肩滑入。
当时工头笑他傻,如今砖缝里透出府内灯火,像一条金线,等人割开。
沈不忌贴耳于砖,听里面脚步:
重步是护院,轻步是婢女,拖步是老狗。
重步两圈一换,每圈一百二十步,步距两尺九,酒壶碰甲片声夹在中间,像敲漏更。
他默数到第三圈,在重步最远处,指尖一顶,砖无声内滑,露出黑孔。
他缩肩,锁骨微错,整个人像一条被抽了骨头的蛇,滑了进去。
赵府内院分三进:外院住护院,中院住婢,内院住主子。
主子只有两人:赵公子,及其母——州牧之妹,诰命在身,夜间需燃“长命灯”七盏,灯芯浸龙涎,称可续命。
沈不忌今夜不杀诰命,只杀公子。
但公子身边有“三锁”:
一锁,外院十八护院,配腰刀,巡更;
二锁,中院四名死士,配短弩,涂毒;
三锁,公子寝楼,楼外悬铜铃,楼内铺细沙,沙下埋铜镜,夜入一踩,铃响镜反,死士瞬息即至。
沈不忌花了十天,把三锁全配了钥匙——钥匙不是铁,是“规矩”。
第一把钥匙:护院赌。
他三日前夜潜外院,在护院赌桌下抹了“霉钱”——铜钱浸过尸油,手气必败。
今夜护院连输十把,欠债累累,换班后集体躲柴房喝闷酒,赌咒明天翻本,脚步比往常重,呼吸比往常粗。
沈不忌从他们窗外过,闻见酒气,像闻一锅烂熟的肉。
第二把钥匙:死士病。
死士的弩箭浸“七日腐”,毒需冰镇,他前夜在冰窖里撒了一把“热硝”,冰化水,毒失效。
死士验箭,发现毒褪,连夜重淬,忙到四更,此刻正聚在箭房打盹,头盔压弩,口水淌箭羽,像一排被拔掉牙的狗。
第三把钥匙:铜铃哑。
铃舌是铁丝,他白日扮修铃匠,把舌芯换成“草棉”,吸了潮,铃身再响,声闷如蛙。
细沙被他筛过,粗粒沉底,浮面一层轻灰,踩上去只留浅窝,不陷足,铜镜反射也只剩模糊一团月。
沈不忌赤足,贴地而行,脚底板像两块温玉,所过之处,沙面只起风纹,风一停,纹即平。
他一路数心跳:十步一换,每换抑半拍,让心跳踩进更鼓空档,像把刀插进刀鞘,无声,无缝。
寝楼三层,飞檐挂铜铃,铃下吊小镜,镜对月,反白光,在地面画一条“生死线”。
沈不忌伏在线外,抬眼望窗:
窗棂半掩,透出烛光,烛影摇红,照出两道人影——
一道修长,是赵公子;
一道婀娜,是侍女。
人影交叠,像剪窗花,剪到第三下,烛火忽暗,窗花碎了,只剩公子一人剪影,昂首,似饮。
沈不忌眸色微沉,指尖在地面画一道浅沟,沟对月,像给月亮放血。
他等第三道更鼓:鼓落,公子饮合欢酒,酒里已下“醉龙涎”,一杯倒,两杯忘魂,三杯——任人宰割。
酒是他白日托厨子卖的,厨子欠他一条命,欠条上按了血印,血是他的,也是厨子的。
更鼓三通,楼内烛光灭。
沈不忌滑过“生死线”,像一条被月光稀释的影子,贴墙根,攀水管,水管是铜铸,夜露凝珠,珠映他脸,冷得像一面碎镜。
他翻窗而入,落地无声,只带起一缕风,风把帐幔吹起一角,露出榻上情形——
赵公子仰卧,袍襟大开,胸口起伏,颈侧青筋隐跳,像一条困在皮下的龙。
榻前矮几搁酒壶,壶嘴残酒欲滴,未滴。
榻下侍女伏跪,头枕公子膝,发髻散,背脊微颤,似睡似醒。
沈不忌目光扫过侍女,眸底无波,只抬手,指背在侍女后劲轻轻一斩,侍女呼吸骤停,却未倒——他斩的是穴,不是命。
侍女软瘫,梦沉入更深处,明日醒来,只记得风大了些。
沈不忌蹲身,与榻平齐,左手掀帘,右手托刀,刀背贴臂,刀尖垂地,像一条沉睡的银蛇。
他近距离看赵公子:
眉浓,睫更长,唇薄,唇角翘,笑纹即便睡着也带三分轻佻;
颈侧脉跳,每跳一下,寿元就少一息——沈不忌看得见那息,淡金色,像烛火里抽出的细丝,一飘,即散。
他伸手,指尖在赵公子颈侧轻点,脉跳骤停半息,又续,停续之间,那缕金丝被抽出来,飘向他袖口,没入不见。
【寿元+24年】
数字一闪,沈不忌眸色却更冷——不够,要的是“全额”,不是“利息”。
沈不忌收刀,刀尖抵地,微震,发出“叮”一声轻响,像更鼓余韵。
赵公子睁眼,眸底醉色未散,却映出黑衣人影,像梦里走出的索命鬼。
他张嘴,未喊,沈不忌左手已覆在他唇,掌心一块薄蜡,蜡里裹“哑药”,入口即化,声带瞬麻。
赵公子只来得及发出“嗬”一声,像风箱破孔。
沈不忌俯身,声音压得极低,只三字:
“为什么?”
问的是“为什么去年把女囚换妖”,也是“为什么今天还活着”。
赵公子瞳孔骤缩,醉意退成冷汗,从鬓角滑到沈不忌指缝,热而腥。
沈不忌不指望答,他只是走流程——问命、报价、收尸,三件套,缺一件,账不平。
他右手刀起,刀光像一条被拉长的月,薄、亮、无声,落点精准——颈侧,旧疤旁,半寸,不碰骨,只断脉。
刀口入肉,声音像剪绸,“嗤——”
血未喷,被刀身压住,刀身有凹槽,槽里抹过“凝血霜”,血遇霜,速凝成珠,珠顺槽走,流入刀柄暗囊,囊满,血止,一滴不浪费。
赵公子眸底的光,从惊到惧,到涣,三息走完。
第三息,那缕代表寿元的金丝,被整根抽离,飘向沈不忌心口,没入,消失。
【寿元+24年】
数字再闪,沈不忌闭眼,像饮下一口冰酒,冷线顺喉,直抵丹田,丹田里,二十年阳寿化作一团赤火,火里,有狼嚎,也有人哭。
沈不忌收刀,刀身滴血未沾,只刃口一线暗红,像唇线。
他取出一方白帕,帕角绣一枝梅,梅心一点红,是赵公子的血。
帕覆刀口,轻拭,暗红被吸走,梅心更艳。
他把帕折三折,塞进赵公子手里,让死者自己握自己的血,像握最后一枚铜钱。
接着,他托赵公子后颈,把人头摆回枕上,姿势与入睡无异,只颈侧一道细线,线色由红转白,像旧疤。
他又把侍女扶起,让她趴在几侧,手执酒壶,壶嘴对地,像醉倒。
帐幔放下,烛火点起,火苗跳两下,熄,楼内黑透。
沈不忌退到窗,足尖点地,倒翻而出,窗棂合拢,只留一条缝,缝里飘出淡淡酒味,味里带甜,像一场春梦未醒。
回程的路,沈不忌走“水道”,却换了一条——赵府暗渠通城外护城河,渠口有铁栅,栅条拇指粗,间距半尺,常人难出。
沈不忌把栅条当琴,指背轻弹,弹到第三根,铁锈落,露出旧焊痕,他取刀背,一敲,焊断,栅条内弯,只容猫过,他却像猫,缩骨,滑出。
护城河水黑,映月碎银万点,他涉水而行,水不过膝,却冷透骨,像走刀山。
河对岸,老榆树候着,树影铺水,像一张黑网,他上网,收影,离岸十丈,回身望赵府——
赵府灯火依旧,长命灯七盏,灯焰跳得极高,像七根金指,指向天,天无回应。
沈不忌抬手,在虚空轻轻一斩,像斩断那七根指,转身,没入夜色。
铜城最破的土地庙,供的是缺头土地,头缺处被鸟筑巢,巢里三只雏,张嘴待哺。
沈不忌入庙,掀供桌,桌下地砖活,砖下埋一铁盒,盒里无银,只有一串算盘珠,骨磨,色黄。
他把今晚所得寿元,折成天、地、人三格,珠走线,线走声,噼啪一阵,珠停,数出:
【赵公子,剩余阳寿:零】
【沈不忌,总阳寿:四十四年零四个月六天】
他合盒,起身,抬眼望缺头土地,土地无口,却似在问:
“下一个是谁?”
沈不忌答,声音低而脆,像刀切萝卜:
“州牧,他寿元……看着很肥。”
土地无声,巢里雏鸟却齐刷刷闭嘴,像被一刀封喉。
更鼓四响,风转西北,带来远处炊烟,烟里掺粥香,香里掺人声,人声未起,铜城仍睡。
沈不忌出庙,沿墙根走,影子被晨光拉长,先长过屋檐,再长过巷口,最后长过整座城,像一条黑河,把铜城一分为二。
他低头,看靴面血迹已干,成褐斑,斑像一枚旧铜钱,买得四年寿,也买得一座城的噩梦。
他弯腰,用石片刮下血斑,石片锋利,刮得靴面起毛,毛飞,像黑雪。
血粉落入尘土,尘土翻身,把血藏进更深处,像藏一个秘密。
沈不忌收好石片,抬头,东方既白,鱼肚色天际,一线金边像刀背,刀背之后,是即将喷薄而出的——
下一轮收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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