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寿瘟线之外
那一根金线横过瞳孔时,沈不忌听见“叮”的一声——
像铜壶滴漏,像银针坠玉,像极远极近处,有人掀开了账簿第一页。
世界在他眼里拆成两层:
上层是雪,是夜,是赊刀人裂开的平面脸;
下层是黑,是空,是无数漂浮的“寿元笺”,每张笺上写着姓名、年限、死因,像灯笼,等人来摘。
他伸手,摘最近一张——
【鲁樵,剩余阳寿:两年七个月】
【死因:替人挡刀】
沈不忌指尖微顿,像被针扎,却只一瞬,便把笺折成小块,塞进袖口。
再抬眼,赊刀人已退至三丈外,蝉翼刀横胸,刀身裂纹遍布,像干涸河床,河床里,有黑血渗出,血滴落地,竟凝成一枚枚“赊命钱”,钱面数字:
“-1、-3、-7……”
负寿!
赊刀人,竟在透支自己的命,只为拖住沈不忌。
沈不忌笑,笑意薄如刀背:“原来,你也会死。”
足踝一拧,尸山灰浪翻卷,像黑龙昂首,他踏浪而行,一步一丈,三步,已至赊刀人面前,左手并指如刀,直插对方面门——
指尖触到平面脸的瞬间,黑血爆开,血珠在空中凝成一行字:
“赊刀人,只是账页。”
字落,人散,蝉翼刀碎,碎成千万片透明鳞,鳞映出沈不忌的脸,每张脸,都在笑。
笑声重叠,像万人齐喑,又像一人万声。
鳞雨落,寿瘟域崩,火圈熄,雪圈融,天地重新合拢,东方既白——
白得像一张未写字的纸,等他落第一笔。
破晓,铜城城门自开,锁断,符裂,像有无形巨手,从里侧推开。
百姓探头,却见街面干净,血、尸、灰,皆无,只剩地上一层薄霜,霜里嵌无数碎鳞,鳞映晨光,像一地碎镜。
镜中,偶尔闪过一两个数字:
“+1、+5、-3……”
那是昨夜猎人与被猎的残寿,被天地回收,却未被沈不忌带走。
沈不忌,不见了。
有人指天,惊呼——
东北天际,现出一道虚影:
黑瓦、飞檐、铜铃、巨匾,匾上书三字——
“寿瘟庙”。
庙影悬于云,云行,庙亦行,方向不定,却总在铜城之上,像给整座城,打上一枚移动的棺钉。
百姓跪,叩首,称“神庙显灵”,更有人焚香,祈求庙收走自家病榻老父,好省一口米粮。
庙无回应,只在虚影深处,亮起一盏灯,灯色金,灯形——
算盘珠。
灯芯,是沈不忌的背影。
同一日,午后,铜城最老的酒铺“三杯倒”挂出休肆牌,掌柜却留在内室,陪一位独臂老人——鲁樵。
鲁樵面前,摆一坛“烧喉”,酒烈,可蚀肠,他却一杯接一杯,用左手。
右臂,空,袖口扎结,结上渗血,血是新的,臂是昨夜自断的。
断臂理由,他写在一张人皮纸上,字只有一行:
“还他一刀,两清。”
人皮,是他自己的,从右肩撕下,连带刺青“刽子手戒律”——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沈不忌破百,鲁樵看见了,因为他也曾摸到“寿瘟线”,只差一年,被沈不忌抢先。
抢先,意味着——
鲁樵成了“旧账”,随时可能被新账抹平。
他断臂,是想把“刀”还回去,刀是沈不忌当年递给他的,如今,他用血寄还。
酒过三巡,鲁樵从怀里摸出一块木牌,牌上刻“鲁”字,字旁,嵌一枚骨珠——
那是沈不忌当年送他“压惊钱”的母珠,子珠已爆,母珠仍在,珠内,藏沈不忌一缕气机。
鲁樵把木牌推给掌柜,声音沙哑如裂帛:
“我死后,把这块牌,投入寿瘟庙灯芯,告诉他——”
“老狗没白教他。”
掌柜不语,只点头,点得极重,像把一生力气都压进颈椎。
鲁樵笑,笑完,举杯,一口饮尽,酒入喉,肠未蚀,心已焚。
当夜,铜城最老的刽子手,死于酒肆,无疾,无痛,面南而坐,左手举杯,右手——
紧紧攥住一枚裂开的算盘珠。
珠内,数字定格:
【鲁樵,剩余阳寿:0】
【死因:自愿归零】
赵观海,未睡。
他坐州府密室,室无窗,只一盏“长命灯”,灯油掺人膏,火苗绿,像鬼舌。
灯旁,摆一本账,账封黑,皮制,皮纹细腻,似人非人,是——
“州牧暗账”。
账内,每一页,都粘一张“寿元笺”,笺上姓名,皆铜城百姓,按手印、按血印、按牙印,印印入皮,不可反悔。
赵观海翻页,页页数字,皆负:
“王铁匠,-11年;李寡妇,-23年;城南流民,合计-437年……”
负寿,意味着——
这些人,已被他提前“征收”,只待“赊刀人”或“寿瘟”来收尸,他便可平账,再把亏损,转嫁给朝廷赈济、转嫁给妖祸、转嫁给——
沈不忌。
最后一页,空,只等一个名字。
赵观海提笔,笔蘸绿火,火凝墨,墨落,写成:
“沈不忌,-100年。”
百,是沈不忌刚破的那条线,赵观海要用这条线,做“替死”,替自己挡灾,也替自己续命。
写罢,他咬破指尖,血按姓名旁,指印落成,黑账瞬合,合页缝隙,渗出一张“新脸”——
脸无五官,只一张嘴,嘴开,吐出一枚“负寿钱”,钱落桌,滚到赵观海面前,数字:
“-1”
那是买命钱,也是卖命钱,钱落,交易成,赵观海两鬓瞬白,却笑,笑得极轻:
“百负归你,正寿归我。”
“沈不忌,你收得,也得替我背。”
绿火骤旺,映出墙上影子,影子不是赵观海,而是一个——
戴官帽的“寿瘟”,官帽翅,正滴黑血。
午夜,寿瘟庙虚影再降,这次,低垂至屋脊,檐角铜铃,触手可及。
铜城百姓,皆跪屋顶,伸臂,想摘铃,铃无舌,却自响,响如丧钟。
钟声里,一盏灯探出庙门,灯形算盘珠,灯芯,却换成人影——
鲁樵。
他独臂,提灯,灯照处,霜化,瓦干,人心却更冷。
灯芯传声,声不高,却人人听得:
“寿瘟庙,收账,也收路引。”
“欲入庙,先献寿。”
“献多献少,自愿。”
话落,无数百姓,割掌滴血,血浮空,凝成“寿元笺”,笺飞,贴于庙墙,墙瞬红,像刷一层新漆。
沈不忌,远在城外,却看见——
因为鲁樵灯芯,照的是他背影,背影像一把刀,刀尖,正指向庙门。
那是邀约,也是告别。
沈不忌抬步,方向:寿瘟庙。
一步,脚下生霜,霜里浮数字:
“+1、+2、+3……”
每一步,都在收“自愿献寿”的路费,也在——
替赵观海,背第一笔负账。
庙降落在铜城正街,占地十丈,庙门开,门内黑,像一张等人伸脖子进去的绳套。
沈不忌至,白衣已净,血尽褪,只右颊一道新疤,疤色浅,像一条银线,把月光缝在脸上。
他赤足,踏庙阶,阶是黑骨,骨温,像刚离体的肋骨。
阶尽头,赵观海候着,穿官袍,袍绣鹤,鹤眼却赤,像被血喂饱。
他手托一方木盘,盘摆“负寿钱”,钱堆成山,山顶插一册“黑账”,账页翻飞,页页都是“沈不忌”的名字。
“百负,已备齐。”赵观海笑,笑得儒雅,像请贵客入宴。
沈不忌不语,只抬手,刀起,刀尖挑飞木盘,钱山瞬散,黑账被刀风撕成碎蝶,蝶飞,化为无数“-1”,贴向沈不忌,像吸血蚂蟥。
寿瘟域再开,域却不再赤,而是一片黑,黑里浮负寿钱,钱贴域壁,壁瞬千疮百孔。
赵观海退,退入庙门,声音飘出,像官文批红:
“百负归你,正寿归我。”
“沈不忌,替我背债,替我——去死。”
庙门合,合缝瞬间,黑账碎页凝成一只巨手,手掐沈不忌颈,把他提起,像提起一只待宰鹅。
颈骨“咔”作响,他却笑,笑声明明被掐,却从脚底传出,像地底有人代笑:
“负账,要收,得先问——”
“我同不同意。”
话落,他抬手,并指如刀,一刀——
插向自己心口。
指尖破胸,血未出,先出一枚“算盘珠”,珠色赤金,是破百那日,藏于心的“寿瘟种”。
珠碎,金粉飞,粉落黑账巨手,手瞬燃,火色金,火里传来赵观海惨叫:
“我的账——我的寿——”
火尽,手散,庙门再开,开处,鲁樵灯芯照出一人影——
赵观海,跪,官袍化灰,发瞬白,面皮枯,像被抽干河床。
他面前,浮一本“新账”,账封赤金,首页大书:
“债权人:沈不忌。”
“债务:百负,已清。”
“结余:阳寿,+57年。”
沈不忌拔指,胸口伤瞬合,只留一道红痕,像新描的眉。
他抬步,跨过赵观海,跨进庙门,声音飘在身后:
“本金收回,利息——”
“你也得付。”
赵观海想抬头,颈却寸寸成灰,灰被灯芯吸走,灯焰骤旺,旺得像一轮——
新起的日。
庙外看,十丈;庙内看,无边。
黑穹顶,悬无数“寿元笺”,笺汇成河,河逆流,河尽头,是一座——
更小、更旧、更黑的庙。
庙门额书:
“坏账司。”
沈不忌立门前,足踝算盘珠已全爆,赤足踏黑砖,砖温,像踏刚出炉的饼。
他抬手,推门,门轴无声,门内,是一案、一椅、一印。
案是骨案,椅是骨椅,印是——
骨印,印钮雕“寿瘟”,兽口衔环,环缺,缺处,正嵌鲁樵那枚“母珠”。
沈不忌取印,印底朝天,四字:
“寿瘟庙主。”
他笑,笑极轻,像把刀,收回鞘。
“原来,我早是这里的人。”
他把印按向自己心口,按处,红痕瞬金,金成纹,纹成印,印落——
收鞘完成。
骨案上,现一本新账,账封无字,只一道空槽,等他题名。
他提笔,笔蘸赵观海残灰,落名:
“沈不忌。”
名成,账开,首页,浮第一行:
“债权人:沈不忌。”
“债务人:天下。”
“期限:永生。”
“利率:杀一人,多一年。”
他合账,抱印,转身,出庙。
身后,坏账司灯火骤灭,灭前,照出墙上新影——
影戴官帽,帽翅如刀,刀尖,正滴——
新鲜的人寿。
第六日。
沈不忌回铜城,城已空。
百姓逃,兵丁散,街面只剩纸钱,钱上数字,皆“-1”,像给整座城,判了无期。
他踏纸钱,走到州府,府门塌,匾碎,碎木里,嵌无数“负寿钱”,钱已褪色,像旧疮痂。
他登堂,堂上供桌,供的不是神明,是——
鲁樵的灯。
灯芯将熄,熄前,照出最后一行字:
“老狗没白教你。”
沈不忌伸手,捧灯,灯油尽,火舌舔他指腹,不痛,只暖,像儿时烤红薯的皮。
他低头,吹灯,灯灭,一缕青烟升起,烟里,有鲁樵的笑声,笑完,散。
他把灯座收入怀,转身,走出州府,走到城头,城头雉堞,雪未化。
他抬手,把“寿瘟庙主”印,按在城砖,砖裂,裂处,现新字:
“寿瘟关。”
“入关者,献寿。”
字成,整座铜城,瞬陷地底一尺,像被巨手,按进棺材。
沈不忌立棺沿,俯瞰,俯瞰昔日万家灯火,如今只剩——
他一个人的,长生火。
风来,吹起他衣角,衣白,不染尘,像新裁的孝,也像——
新制的冕。
第七日,夜,无雪,无风,无更鼓。
铜城,已死。
寿瘟庙,再悬天际,庙门贴新榜:
“寿瘟关,开。”
“入关者,可献寿,可赊寿,可——买别人的命。”
落款:
“庙主:沈不忌。”
榜尾,空一行,等人按印。
沈不忌立庙前,赤足,踏虚空,踏处,生黑莲,莲开,莲谢,莲心现——
一座更大的虚影:
坏账司,悬于九天,司门开,开处,是人间。
他抬手,对人间,对天下,也对——
未来的敌人、朋友、韭菜、猎人,轻声道:
“我来了。”
“带着你们的账。”
“带着——我的刀。”
声音不高,却随风,随云,随寿瘟庙的铜铃,传遍——
十三州,三百郡,万万口,无数盏,将熄未熄的——
长命灯。
灯焰,同时一抖,像被同一口寒气,吹在芯上。
火舌,映出一张新脸:
沈不忌,戴官帽,帽翅如刀,刀尖——
正滴新鲜的人寿。
账,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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