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评估员的凝视与“猴子”的最后一瞥（第98天）
那不是一个完整的数字。
更像是一个被仓促刻下、又尽力掩饰的印记。极其轻微，淡得几乎要融入纸张本身的纤维纹理，若非苏晚全神贯注、指尖敏锐地拂过，根本无从察觉。
它位于复印纸右下角，一个绝不会引人注意的位置。
形状…像是一个歪斜的、未写完的“2”？或者是一个潦草的“Z”？又或者，仅仅是一道无意义的划痕？
苏晚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脚踝的剧痛，也撞击着她紧绷的神经。她维持着低头看稿的驯服姿态，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反复扫描着那个微小的痕迹。
不是“Z”。在这里，“Z”没有任何意义。
是“2”？
一个数字？代表什么？时间？日期？某种编号？
她的脑子飞速旋转，试图将一切线索串联起来。仪式将在三天后举行，今天…是第几天？从她被宣布处决算起，今天是第二天晚上。那么明天，就是最后一天，第三天？
“2”…是指第二天？也就是今天？但今天即将过去。
或者…是指某个具体的时间？凌晨两点？下午两点？
信息太模糊了！根本无法确定！
焦灼如同蚂蚁，啃噬着她的内心。她得到了回应，却是一个如同谜语般的回应，这比没有回应更让人煎熬。
她强迫自己冷静，将注意力拉回到眼前的稿纸上，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模仿背诵的咕哝声，仿佛全身心都沉浸在对自我罪孽的“忏悔”之中。
时间在压抑和嘈杂中缓慢流逝。棚顶的射灯熄灭了大部分，只留下几盏提供基础照明，将大厅笼罩在一片昏沉暧昧的光影中。仪式台的主体已经搭建完毕，蒙上了那层厚重的墨绿色绒布，像一个沉默的巨兽匍匐在阴影里，等待着吞噬祭品。那辆不锈钢平车和银灰色的器械箱被推到了台子后方，暂时离开了视线，但它们的存在感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强烈地压迫着每个人的神经。
守卫们也陆续开始换班、休息。施工的噪音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更显清晰的、各种细碎的声响：远处角落守卫打牌的低语和笑骂，巡逻人员单调的脚步声，以及某种挥之不去的、低沉的嗡鸣声——也许是通风系统，也许是人类集体恐惧发出的无声频率。
苏晚依旧保持着背诵的姿态，但感官却提升到了极致。她在等待，等待任何一丝可能解读那个“2”的线索，等待“猴子”可能出现的下一次接触。
然而，先等来的却不是“猴子”。
一阵不同于守卫粗重脚步声的、更沉稳、更清晰的皮鞋敲击水泥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
是那个金丝眼镜评估员。
他居然在这个时间又出现了。依旧是一丝不苟的西装，锃亮的皮鞋，手里拿着平板电脑。阮氏梅跟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脸上带着惯有的、冰冷的恭敬。几名核心守卫，包括刀疤脸，簇拥着他们。
一行人直接走向那已经搭建完成的仪式台区域。
“灯光。”评估员言简意赅地吩咐。
立刻有人跑去操作。几盏功率巨大的射灯“啪”地一声被打亮，雪亮的光柱如同审判之剑，猛地劈开昏暗，将整个仪式台区域照得纤毫毕现，甚至有些刺眼。
墨绿色的绒布在强光下呈现出一种深沉而肃穆的质感。台子大约一米高，面积足够摆放平车和进行“操作”。评估员迈步走了上去，皮鞋踩在厚木板上，发出笃笃的声响。他像一位导演在检查最后的舞台布景，目光冷静地扫过每一个角落。
“角度需要再调整一下，确保‘示范’过程的关键步骤，后排也能看清。”他指着台子的方位对阮氏梅说，“尤其是器械操作台，灯光必须最亮。”
“明白，马上调整。”阮氏梅立刻对刀疤脸示意。
评估员又走到台子后方，检查了一下那辆不锈钢平车，试了试上面皮革束带的坚固程度和金属卡扣的灵活性，甚至还拿起一件闪着寒光的器械，对着灯光看了看其锋锐程度，动作专业得像一位即将进行精密手术的医生。
苏晚在笼子里，远远地看着这一幕。尽管隔着距离，她依然能感受到那种冰冷的、毫无感情的审视感。在他眼里，那不是杀人的刑具，而是工作的器械；她也不是一个即将被剥夺生命的人，而是一件即将被拆解利用的“高价值商品”。
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缝里钻出来，让她遍体生寒。
评估员似乎对准备工作大体满意。他走下台子，又和阮氏梅低声交谈了几句，内容听不清，但阮氏梅一直在点头。
然后，出乎意料地，他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转身，朝着苏晚笼子的方向，缓步走了过来。
阮氏梅和几名守卫跟在他身后。
苏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肌肉都下意识地绷紧了！他过来干什么？难道发现了什么异常？
她立刻将头埋得更低，身体缩起来，做出极度恐惧和顺从的样子，手里的稿纸被捏得紧紧的，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脚步声在笼外停下。
一道阴影笼罩下来。
苏晚能感觉到，那镜片后毫无温度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似乎比X光更厉害，能穿透皮肉，直接评估骨骼、脏器、血管的“质量”。
她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这倒无需表演，是身体最真实的反应。
“看起来精神状态还算稳定，符合术前焦虑的预期范围。”评估员观察了几秒，用那种讨论牲畜般的平静口吻对阮氏梅说，“体重偏轻，脱水有些严重，今晚和明早的‘营养补充’要跟上，确保器官最佳活性。尤其是肝功能指标，需要再监测一次。”
“已经安排了，您放心。”阮氏梅恭敬地回答。
“嗯。”评估员点了点头，似乎只是在进行最后的确认。他的目光最后在苏晚那只肿胀变形的脚踝上停留了一瞬，微微蹙了蹙眉，像是艺术家看到一件完美作品上出现了一点瑕疵，“可惜了。不过不影响主要部件的价值。”
说完，他像是完成了所有检查项目，不再多看苏晚一眼，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他转身，阮氏梅等人也随之移动的刹那——
或许是巧合，或许是无意。
落在队伍最后面，负责警卫的一个瘦削身影，正好在评估员转身、其他人视线偏移的极其短暂的瞬间，与评估员几乎擦肩而过。
是“猴子”！
他似乎是刚换岗过来，或者是一直在附近执勤。他低着头，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评估员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个微不足道的守卫，他的目光平视前方，心思显然已经在思考别的事务。
然而，就在两人身影交错的那零点几秒，评估员那冷漠的、如同扫描仪般的目光，似乎无意地、随意地、从“猴子”那低垂的头颅和瘦弱的身体上扫过。
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情绪。没有轻蔑，没有厌恶，甚至没有注意到这是一个“人”。
那是一种彻头彻尾的、绝对的漠视。
就像一个人走在路上，目光扫过路边的一颗石子、一株杂草，甚至不会在视觉神经里留下任何印象。那是一种比仇恨和残忍更令人绝望的眼神——因为你在他眼中，根本不存在，与尘埃无异。
“猴子”的身体，在那目光扫过的瞬间，极其剧烈地、难以抑制地猛地震动了一下！仿佛被一道无形的、极度寒冷的电流击穿！
他原本就低垂的头颅瞬间埋得更低，几乎要缩进脖领子里。苏晚甚至能看到他后颈的肌肉瞬间绷紧，抓着枪带的手指猛地攥紧，指关节死死凸起，白得吓人。
评估员毫无所觉，脚步未停，带着阮氏梅等人径直离开了。
人尚未完全走远，大厅仍因强光灯的骤然熄灭而显得格外昏暗压抑时，异变陡生。
一阵压抑的哭泣和挣扎声从靠近守卫休息区的某个笼子传来，紧接着是守卫粗俗的调笑和呵斥。声音不大，但在相对安静下来的大厅里却异常清晰。
苏晚的心猛地一揪，下意识地抬眼望去。只见刀疤脸阿山和另外两个刚换下来、显得无所事事的守卫，正围在一个笼子前。阿山脸上带着一种恶劣的、戏谑的笑容，正用钥匙敲打着笼子的铁栏。
“出来，茉莉花（Jasmine），给你点‘好东西’。”阿山的语气令人作呕。
笼子里，一个瘦弱的年轻女性正拼命向后缩去，双手紧紧抓着囚服的领口。她看起来和猴子年纪相仿，二十岁上下，脸色苍白，但依稀能看出清秀的轮廓，一双大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惊恐和泪水。她的囚服编号是“89”。
“不…求你了…山哥…不要…”她的哀求微弱而颤抖。
“妈的，给脸不要脸！”阿山失去了耐心，猛地打开笼门，粗鲁地将她拽了出来。她踉跄着摔倒在地，身体因恐惧而剧烈发抖。
“听说你以前是学画画的？手很巧啊？”阿山蹲下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痛呼出声。“可惜了，以后用不着了。不过嘛，今晚陪我们哥几个玩玩，给你块完整的肥皂怎么样？总比用那些碎渣子强，嗯？”
另外两个守卫发出猥琐的笑声，目光在她身上逡巡。这种暗示性极强的凌辱，比直接的殴打更能摧毁人的尊严。女孩“89号”脸上血色尽失，绝望地试图抽回手，眼泪无声地滑落。
阿山似乎很享受这种掌控感，他并没有进一步暴力动作，只是死死攥着她的手腕，用那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语气继续说着不堪入耳的话，欣赏着她的恐惧和屈辱。
而就在这时，苏晚眼角的余光清晰地捕捉到——
一直僵立在原地的“猴子”，在看到那个女孩被拖出来肆意羞辱的那一刻，整个人如同被点燃的炸药桶！他身体那剧烈的震动，不仅仅是因为评估员的漠视，更是因为眼前这撕心裂肺的一幕！
他死死盯着那个在地上无助颤抖、被言语凌迟的女孩，眼神里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痛苦和暴怒！抓握着枪带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指节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手背青虬暴起，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失控，将枪口对准那些施暴者。那个女孩…就是他拼尽一切也想保护的人！是他在这地狱里唯一的精神寄托和软肋！
而现在，他最重要的人，就在他眼前，像玩具一样被肆意羞辱、践踏尊严，而他却因为身份、因为恐惧、因为评估员刚刚那冰冷的漠视而什么也不能做。这种无力感和愤怒几乎要将他撕裂。
阿山和守卫们的污言秽语还在继续，女孩压抑的哭泣像针一样刺入空气。
强光灯依次熄灭，大厅重新陷入昏沉，仿佛要将这丑恶的一幕掩藏在阴影里，但却让那些声音变得更加刺耳。
只留下“猴子”僵立在原地，像一座濒临爆发的火山，外表冰冷死寂，内里却翻滚着熔岩般的仇恨与绝望。那巨大的、几乎实质化的痛苦和寒意，连同滔天的怒火，似乎连远处的苏晚都能清晰地感受到。
那一刻，苏晚更加明白了。
他没有看向苏晚的笼子，也没有任何表示。
他只是慢慢地转过身，拖着沉重的步伐，像一具被掏空了灵魂的木偶，机械地、麻木地，走向自己的执勤岗位，融入大厅边缘的阴影里。
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内心震撼，从未发生过。
但苏晚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那个“2”的谜底，似乎也在这令人窒息的对视中，呼之欲出。
她再次低下头，目光死死盯住稿纸上那个模糊的划痕。
不是“2”。
刚才“猴子”与评估员那致命一瞥发生时，他身体剧烈震动的那一刻，他的姿态，他僵硬的脊柱线条……
那不是一个未写完的“2”。
那是一个被仓促刻下、又被试图掩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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