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跨越边界(第100天)
黑暗。
无边无际的、温暖的、沉重的黑暗。
像最深沉的海洋,包裹着她,吞噬了所有疼痛、恐惧和挣扎。
意识化作碎片,在虚无中漂浮。 偶尔有尖锐的痛感像闪电般刺破黑暗,试图将她拉回现实——肋骨的钝痛,脚踝撕裂般的灼痛,手掌血肉模糊的刺痛——但很快又被温柔的虚无重新吞没。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永恒。 一丝微弱的光感,试图撬开她紧闭的眼睑。 还有声音。
不再是污水的流淌、追兵的咆哮、警报的嘶鸣,也不是绝对死寂的黑暗。
而是……鸟鸣? 极其微弱,遥远,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但却清脆婉转,带着一种陌生的、生机勃勃的韵律。 那声音像一根银线,细细地、执着地穿入她混沌的意识深处。是麻雀?还是别的什么?她分不清,太久太久,她的世界里只有人类的惨叫和机械的轰鸣。
还有……风声? 拂过草叶的沙沙声,轻柔地,持续地。不是污水管道里那阴冷的、带着腐臭气息的气流,而是宽广的、自由的,带着植物清新和泥土湿润气息的风。它抚过她的脸颊,带来一丝凉意,也带来一种近乎奢侈的宁静。
以及……一种有规律的、平稳的机械嗡鸣声?像是某种……引擎在怠速运转?这声音稳定而持续,带着工业造物的可靠感,奇异地安抚着她狂跳的心脏,告诉她这里并非纯粹的荒野,存在着某种秩序。 这些声音碎片,缓慢地、固执地渗透进她混沌的意识,试图将她从深渊中打捞起来。
它们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她不敢想象的画面——一个正常、平和、甚至美好的世界。 这画面太过虚幻,反而加剧了她心底的不安。
我是谁?
我在哪里?
苏晚的意识如同沉船后的幸存者,在记忆的碎片中艰难挣扎。 破碎的画面闪过:冰冷的笼壁,墨绿色的舞台,闪着寒光的钩子,污水管道的恶臭,铁丝网尖锐的刺痛……
那些画面带着强烈的痛楚和屈辱,争先恐后地涌上来,几乎要将她再次淹没。 恐惧如同冰锥,瞬间刺穿温暖的黑暗! 她猛地挣扎起来,试图睁开眼睛,却感觉眼皮沉重如铅,像被缝上了一样。
喉咙里发出干涩痛苦的嗬嗬声,像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肋下的剧痛,提醒她逃亡路上那狠命的一撞。
“嘘……Don't move.You safe.” (……别动。你安全了。)
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 低沉,稳定,带着一种奇特的、略显生硬的口音,说的是发音不甚标准的英语,但她能听懂。
这声音不像园区打手那样充满暴戾和嘲弄。 它平静、干脆,甚至有些冷淡,却像一块投入沸水的冰,瞬间让她疯狂的挣扎停滞了一瞬。
Safe?(安全?)
这个词太过陌生,太过奢侈,以至于她的大脑根本无法处理,反而引发了更剧烈的恐慌和挣扎!
安全?怎么可能? 这一定是新的骗局,新的陷阱! 阮氏梅那些人最擅长玩弄希望,再狠狠踩碎! 她猛地扭动身体,试图逃离这个声音的来源,却换来全身伤口撕裂般的剧痛,尤其是左脚踝,仿佛有烧红的烙铁嵌在里面,让她瞬间脱力,剧烈地咳嗽起来,肺叶如同烧灼,嘴里弥漫开一股铁锈般的腥甜。
“Don't move. You are badly hurt.” (别动。你伤很重。)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没有太多情绪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 一只温暖而有力的大手,轻轻却坚定地按住了她没有受伤的那边肩膀,阻止了她无谓的挣扎。 那手掌很大,粗糙,带着常年操练或劳动留下的茧子,但力道控制得极好,只是禁锢,并未造成新的疼痛。
紧接着,一股清凉的液体凑近她的唇边。 是水! 干净、清甜的水! 带着阳光和自然的味道,完全没有氯气或铁锈的异味,更没有污水的恶臭! 对于在污臭和血腥中挣扎了太久太久的她来说,这简直是上帝的恩赐!
她的身体比大脑反应更快,干渴几乎点燃了她的喉咙和胃。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疑虑和恐惧。
她贪婪地、急促地吞咽起来,水流过干裂出血的喉咙,带来一阵刺痛,却也带来了难以言喻的滋润和生机。
她像久旱的土地,疯狂地吸收着这生命之泉。 喝得太急,她再次呛咳起来,水洒了一些在脖颈和衣襟上,那冰凉的触感让她又是一颤。
那只手移开了水瓶,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动作有些笨拙,似乎不常做这种事,但足够小心避开了她明显的伤处。
“Take it slow.”(慢点。)
声音依旧平稳,没有不耐烦,也没有同情,只是陈述。
咳嗽渐渐平息。
清凉的水似乎也稍稍浇灭了她脑中的混乱和恐慌。她终于积蓄起一点力气,艰难地、一点点地睁开了眼睛。每睁开一丝缝隙,光线就像针一样刺进来,让她泪流不止。
视线先是模糊一片,只有明亮的光线刺激得她直流眼泪。她只能看到大片模糊的色块——灰蓝,浓绿,土黄。 她眨了眨眼,适应了好一会儿,眼前的景象才逐渐清晰起来,如同对焦缓慢的镜头。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灰蓝色的、晨曦微露的天空。广阔无垠,没有压抑的棚顶,没有冰冷的射灯,只有几缕淡淡的云丝和高远的天际线。
天空!
她几乎忘了天空可以这样辽阔和干净。 她似乎是躺着的……身下是某种粗糙却干燥的毯子,铺在微微颠簸的硬质表面上。这颠簸感来自于她身下的车辆。
她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转动僵硬的脖颈,每动一下,颈椎都发出轻微的咯咯声,全身的肌肉都在抗议。 她看向旁边。 一个穿着橄榄绿色制服的男人,正蹲在她身边。他看起来三十多岁,肤色是长期日晒形成的黝黑,面容轮廓硬朗,线条分明,嘴唇紧抿成一条线,眼神锐利而冷静,正低头专注地查看她腿上的伤势。他的帽檐压得有些低,但能看到帽子上有一个她不认识的徽章——不是柬埔寨的,也不是她记忆中任何常见的标志。他的制服沾着些许尘土,但整体笔挺,透着一种严谨。
不是园区的守卫!
不是阮氏梅的人!
制服……像是……军服?或者警服?一种公权力的象征。
这让她本能地感到一丝畏惧,但同时,另一种微弱的希望也开始萌芽——如果他是官方的人,那是不是意味着规则和秩序?意味着她可能真的脱离了那个无法无天的黑暗世界?
她的目光再艰难地移开,看向更远处,贪婪地吸收着周围的一切信息。 她似乎是在一辆……敞篷的军用吉普车的后车厢里?车子看起来很旧,漆面斑驳,但保养得不错。
车子停在一片稀疏的树林边缘。周围是茂密的灌木和高高的、随风摇曳的杂草,远处是起伏的山峦轮廓,笼罩在淡蓝色的晨雾中。
一切都充满了野性的、未经修饰的自然气息。 完全陌生的环境。
清新的、带着泥土和植物清香的空气涌入鼻腔,彻底取代了那梦魇般的恶臭。
她深吸了一口气,尽管肋下的疼痛让她不敢吸得太深,但这口气息仿佛洗涤了她的肺腑,也涤荡了她灵魂中的部分污秽。
这一切都在无声地告诉她一个难以置信的事实—— 她好像……真的……逃出来了?
离开了那个水泥坟墓,那个血腥舞台,那个充斥着污水和绝望的地下世界?
巨大的、不真实感席卷了她,让她一阵眩晕,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或者这只是极度痛苦产生的幻觉。
她偷偷地用还能动的右手手指,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尖锐的痛感传来,却让她几乎要喜极而泣——会痛!不是梦!
那个穿着制服的男人似乎检查完了她的伤势,抬起头,正好对上她茫然又惊恐、交织着难以置信和微弱希望的目光。 他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用那双冷静的眼睛看着她,再次用那带着口音、词汇简单的英语确认:
“You safe.This Sa Kaeo. Border patrol. You not in Cambodia now.” (你安全了。这里是沙缴。边防巡逻。你现在不在柬埔寨。)
Sa Kaeo?
Border patrol?
Not in Cambodia?
每一个词都像重锤,敲打着她混乱的神经,试图将现实烙印进去。
Sa Kaeo——她隐约知道这是泰国的一个边境省份。Border patrol——他果然是泰国军人。Not in Cambodia——这句话如同天籁!
她真的……跨越了国界?
她……自由了?
这个词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终于激起了巨大的涟漪。一直紧绷的、用于求生和抵抗的弦,猝然断裂。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不是哭泣,而是生理性的、无法控制的奔流。混合着脸上的污血和泥土,蜿蜒而下。 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不是因为寒冷或疼痛,而是一种劫后余生的、排山倒海般的情绪释放。 她发不出声音,只是张着嘴,像离水的鱼一样剧烈地抽气,眼泪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
男人静静地看着她,没有阻止,也没有安慰,只是默默地递过来一块干净的、略有些粗糙的棉布手帕。 他的沉默反而成为一种奇特的包容,让她可以毫无顾忌地宣泄这巨大的情绪,而不必担心任何评判或干预。 她没有接,只是沉浸在那巨大的、几乎将她撕裂的情绪洪流中,发出无声的、剧烈的颤抖和抽噎。 过去的种种恐怖、绝望、非人的遭遇,以及此刻难以置信的解脱,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彻底冲垮。
过了好一会儿,那剧烈的颤抖才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掏空了所有的疲惫和虚弱。 她瘫在毯子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蓝色的天空,仿佛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了。 身体像被掏空了一般,只剩下钝痛和无法形容的虚脱。
男人收起手帕,从旁边一个军绿色的挎包里,拿出一个军用水壶,又递给她一些用油纸包着的压缩饼干和一小块用锡纸包裹的巧克力。
“Eat.You need energy.” (吃。你需要能量。)
他的语气依旧是命令式的,但背后却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务实关怀。
苏晚目光呆滞地看着食物,没有任何反应。她的身体和精神都已经到了极限,无法接受任何指令。胃部因为长期的饥饿和紧张而痉挛,但此刻却感觉不到饿,只有麻木。
男人没有强求,把食物放在她手边容易拿到的位置。然后,他拿出一个简陋但内容齐全的急救包,开始一言不发地、动作熟练地为她清理手上和胳膊上那些比较浅显的伤口,进行简单的消毒和包扎。
他的手指有力而稳定,清洗、上药、缠绕绷带,一气呵成,显然是做惯了这些事。 碘伏接触伤口的刺痛让她微微蹙眉,但也让她更加清醒地意识到,这不是梦。
真实的痛感,真实的处理,真实的存在。
她真的,还活着。
在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
“……Thank you...”(……谢谢……)
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这两个英文单词耗尽了她好不容易积攒的一点力气。 男人包扎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抬眼看了她一眼,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回应,然后继续手上的工作。他的专注点始终在她的伤势上,仿佛这只是他巡逻任务中一项需要处理的普通情况。
“You…how…” (你……怎么……) 苏晚艰难地组织着简单的英语词汇,想问的问题太多,却不知从何问起。 男人似乎明白她的疑问,一边用绷带固定她手腕上最后一道伤口,一边用简单的英语单词和短语,平静地回答,语调没有什么起伏:
“Routine patrol.Hear noise, gunshot, from border. Find you. At marker. You lucky. Fall on slope. Our area.” (例行巡逻。听到声响,枪声,从边境传来。找到你。在界碑。你幸运。摔在坡上。我们的区域。)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半句,像是在强调一个事实:
“They… no cross line.” (他们……不过线。) 他的解释合情合理,听起来就像是一次偶然的边境救援。冷静、客观,剔除了所有个人色彩。
但苏晚的脑海里,却无法抑制地闪过那一个个诡异的“巧合”——恰到好处松动的井盖、及时响起的混乱警报、引开猎犬的橘红色布料、仿佛早已被锯开的铁丝网、以及那辆仿佛擦肩而过、灯光闪烁示意方向的摩托车……
真的……只是运气好吗?
这一切的“好运”串联起来,精准得令人害怕。仅仅是运气,就能对抗那个组织严密、守卫森严的魔窟吗? 她看着眼前这个面色冷峻、动作专业的边防军人,他的表情没有任何破绽,眼神深邃,看不出任何额外的情绪。他看起来就像他所说的那样,只是一个恰好执行任务、救了一个越境者的士兵。
她不敢问。她害怕得到答案,更害怕得不到答案。
如果这一切不是巧合,那背后隐藏着什么?
她是否刚从一個魔窟,落入另一个未知的棋局?然而,即便真是棋局,眼前的处境也比之前好了千万倍。
无论真相如何,结果是——她出来了。 这就够了。
她必须抓住眼前。其他的,她无力深究,也无力抗衡。
男人为她简单处理了四肢的伤口,然后目光落在她那只肿胀变形、皮肤紫绀、情况显然最严重的脚踝上,眉头微微皱起。他小心地没有触碰它。
“Need doctor.Bone… broken, I think.” (需要医生。骨头……断了,我想。)
他沉声道,语气里多了一丝凝重。
“We… only basic medicine. Take you to… support point.” (我们……只有基础药物。带你去……支援点。)
他站起身,走到吉普车驾驶座旁,拿起一个老旧的军用对讲机,开始呼叫。他的背影挺拔,步伐稳健,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他用泰语进行通话,苏晚完全听不懂,但那沉稳的语调本身似乎就是一种保障。
通话结束。他放下对讲机,走了回来。他看着苏晚,用简单的英语告知情况,每个词都说得清晰而缓慢:
“You wait. The doctors are coming. The police are coming. They'll take you to the hospital. And ask you... questions..” (你等着。医生会来。警察和会来。他们带你去医院,和问你问题)
Ask questions… 这两个简单的英文单词让苏晚的心微微一紧。新的不确定性再次涌来。
接下来会面对什么?
盘问?
调查?
她的身份会被核实吗?
他们会相信她的经历吗?
还是会偷偷把她卖到另一个园区?
甚至……送回原来的园区?一想到“园区”两个字,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比身体的疼痛更甚。
她看着眼前这个救了她,却依旧带着公事公办冷漠态度的军人,刚刚放松一点的神经再次悄然绷紧。她从他那里得到了一时的安全,但未来的走向,却握在那些即将到来的、未知的“Doctor”和“Police”手中。
自由的味道,似乎并不完全是甜蜜的,还混合着消毒水、官僚程序和未知的迷茫和恐惧。
前路依旧吉凶未卜。 她蜷缩在粗糙的毯子上,努力汲取着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看着天空越来越亮,晨曦逐渐染上金色的边缘,驱散着蓝色的夜幕。
鸟鸣声更加欢快密集,风吹过树林的声音也更加清晰。这个世界正在苏醒,正常地、生机勃勃地运转着,与她刚刚逃离的那个地狱形成鲜明到残酷的对比。
她逃出了炼狱。 但未来,依旧是一片弥漫着晨雾的、未知的荒野。
她孤身一人,伤痕累累,只能拖着这条废腿,艰难地向前摸索。
吉普车的引擎低沉地轰鸣着,仿佛一头蛰伏的钢铁野兽,守护着这短暂而脆弱的宁静。这声音此刻听来,竟让她感到一丝奇异的安心。
而在遥远的地平线下,新的篇章,正伴随着朝阳,缓缓拉开序幕。
无论那篇章是福是祸,她都别无选择,只能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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