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破碎的自由（第100天）

时间在疼痛和昏沉的间隙中缓慢流淌。  苏晚蜷缩在吉普车冰冷的金属车斗里，身下粗糙的毯子勉强隔绝了部分寒意，却无法缓解骨头缝里渗出的钝痛和那只废脚持续不断的、灼烧般的抽动。

每一次不经意的颠簸，都像有一把锉刀在她受伤的肋骨和肩膀上反复刮擦，让她控制不住地倒吸冷气，意识在清醒和模糊的边缘反复横跳。

那个穿着橄榄绿制服的边防军人——他自称“坎亚”——如同雕塑般守在车旁。他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地警戒着四周，锐利的目光扫过树林和远方的边境线。偶尔，他会递过来一点水，或者查看一下她伤口包扎的情况，动作机械而高效，带着一种职业性的、近乎冷漠的疏离。

这种沉默和距离感，反而让苏晚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些。她不需要虚假的安慰，更害怕过度的关注。此刻的无人问津，更像是一种安全的证明。

晨曦彻底驱散了夜色，林间的雾气逐渐散去，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投下斑驳的光点。鸟鸣声更加清晰活跃，空气中弥漫着草木和泥土的清新气息。这一切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她几乎不敢确信的事实——她真的离开了那个不见天日的人间地狱。

自由。

这个词轻轻触碰着心尖，带来一丝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栗，随即被更庞大的茫然和虚无所淹没。她像一件被过度使用的破损工具，被随意丢弃在这异国的荒郊野外，除了疼痛和这条侥幸捡回来的命，一无所有。

未来是什么？

她不知道，甚至不敢去想。

远处传来了引擎的轰鸣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林间的寂静。  坎亚立刻警惕起来，侧耳倾听片刻，对着对讲机快速确认了几句，紧绷的肩膀才微微放松。

“They're  here.”（“他们来了。”）

他转头对苏晚说了一句，依旧是没什么情绪起伏的语调。

很快，两辆车辆一前一后驶入了这片临时清理出的空地。前面是一辆白色的、印着红色十字标记的越野车，后面则跟着一辆看起来更普通一些的深色SUV。

白色越野车上跳下来两名穿着白色制服、戴着口罩的医护人员，一男一女，提着担架和急救箱。深色SUV上则下来两名穿着另一种深色制服的男子，神色严肃，手里拿着文件夹和记录板，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车斗里的苏晚身上。  审视的、探究的、公事公办的目光。

苏晚的心下意识地缩紧，下意识地想要蜷缩起来，避开那些目光。

医护人员快步走了过来，动作轻柔但专业地开始检查她的生命体征和伤势。女护士用蹩脚但尽量温和的英语安抚着她：

“Easy,miss.  You're  safe  now.  We're  here  to  help.”  （“放松，小姐，你安全了，我们来帮你。”）

冰凉的听诊器贴在胸口，血压袖带缠上胳膊，检查手电筒的光照射瞳孔……这些陌生的、却属于正常世界的医疗程序，让她产生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而另一边，那两名深色制服的男子则开始与坎亚低声交谈，不时看向她，并在记录板上写着什么。他们的对话她听不清，但能感觉到是在交接情况，确认她的发现过程和状态。

“Name?”（名字？）

其中一名制服男子走上前几步，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询问道，语气不算严厉，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官方感。  苏晚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声音。

名字？她几乎快要忘记自己还有一个名字了。741……这个数字如同烙印，更深地刻在她的记忆里。

“……Su…Wan…”  （“……苏……晚……”）

她终于嘶哑地挤出了两个字，声音微弱得像蚊蚋。

男子记录下来，继续问：

“Nationality?Why  are  you  here?  What  happened?”  （“国籍？为什么会在这里？发生了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让她刚刚稍许放松的神经再次骤然绷紧！

发生了什么？

那些噩梦般的画面瞬间涌入脑海——林薇虚假的笑脸，金边机场的迷茫，黑暗的牢笼，阿山的暴虐，阮氏梅冰冷的目光，评估员金丝眼镜后的漠然，还有……“猴子”最后那复杂的一瞥和凄厉的惨叫……  她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眼神中充满了惊恐和痛苦，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嗬嗬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女护士立刻察觉了她的异常，用身体稍稍挡在她和那名官员之间，语气坚定地说：

“Sir,her  physical  and  mental  condition  is  critical.  She  needs  immediate  medical  attention.  Formal  questioning  must  wait  until  after  doctor's  assessment  at  the  hospital!”  （“先生，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态非常糟糕，需要立刻接受治疗。正式的问询请等到医院医生评估后再说！”）

那名官员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悦，但看了看她惨不忍睹的状况，最终还是合上了记录板，点了点头：

“Fine.But  we  need  to  accompany.”  （“可以。但我们需要全程陪同。”）

此时，医护人员已经初步处理了她的外伤，并将她小心翼翼地挪到了担架上。移动带来的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几乎晕厥。  她被抬下了吉普车，放进了白色越野车的后车厢。

车门关闭，隔绝了外面的光线和目光。  引擎发动，车辆缓缓驶离这片林地。

透过车窗，苏晚看到坎亚依旧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车辆离开，然后转身走向他的吉普车，很快消失在她的视野中。这个沉默的军人，如同一个偶然出现的剪影，将她从地狱边缘拉回了人间，然后便功成身退，仿佛从未出现过。

车辆在崎岖不平的土路上颠簸前行，每一次颠簸都带来新的痛苦。医护人员给她注射了少量的镇痛剂，冰凉的液体流入血管，稍稍压制了尖锐的疼痛，却让她的头脑更加昏沉。  意识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

车窗外，异国的风景飞速掠过——茂密的热带植被，简陋的高脚屋，偶尔出现的、皮肤黝黑的农人……一切都陌生而恍惚。  镇痛剂的作用下，现实的边界开始模糊。  她又看到了那双眼睛。  在摇晃的车厢和模糊的光影中，“猴子”最后看向她的那双眼睛，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那里面盛满了太多的情绪——极致的恐惧，绝望的挣扎，一丝微弱的祈求，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悲哀。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又像是在向她做最后的告别。  那声凄厉的、被骤然扼断的惨叫，仿佛又一次穿透了时空，在她耳畔尖锐地回响。  他死了吗？  是她害了他。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噬咬着她的心脏，带来一阵窒息般的抽痛。自由的空气似乎也变得沉重起来，带着血的味道。

代价……自由的代价，如此沉重。  阴影并未随着逃离那座魔窟而散去，反而以一种更无形、更沉重的方式，缠绕上了她，勒得她喘不过气。

车辆似乎驶上了相对平坦的公路，速度加快了些。  昏沉中，她感觉到越野车似乎减缓了速度，然后停了下来。外面传来对话声，似乎是关卡检查？  她听到陪同的那名官员下车交涉的声音，提到了“emergency  medical  assistance”（“紧急医疗救助”）、“illegal  border  crossing”（“非法入境”）、“identity  verification”（“身份核实”）等词语。  然后，是短暂的沉默。  似乎有什么人走到了车旁。  一道阴影投在车窗上。  苏晚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透过模糊的车窗玻璃向外望去。

车外，站着一个穿着当地普通警察制服的男人，似乎正在和车外的官员说着什么。但他的目光，却似乎……越过了正在交谈的官员，有意无意地、极其快速地扫过越野车的车窗，扫过躺在担架上的她。

那目光……并非好奇，也并非单纯的公务审视。  那是一种……评估？确认？  冰冷，锐利，一闪即逝。  快到让她几乎以为那是镇痛剂带来的幻觉。  车外的交谈似乎结束了。那个警察点了点头，退开一步，挥手放行。  越野车重新启动，缓缓通过关卡。  苏晚的心却莫名地悬了起来，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如同冰冷的蛛丝，悄然缠绕上心头。  那个警察……他的眼神……为什么让她感到一丝莫名的……寒意？  是错觉吗？还是……

车辆继续向前行驶，将关卡远远抛在后面。  车窗外，陌生的城镇景象开始出现。低矮的房屋，嘈杂的街道，熙攘的人群……一个真实的、鲜活的世界在她眼前展开。  她逃离了炼狱，踏入了一个陌生的国度。  自由近在咫尺，却又仿佛隔着一层看不透的迷雾。

身体依旧疼痛，精神疲惫不堪，未来迷茫未卜，而过去的阴影，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相随。

还有那窗外一闪而过的、冰冷的审视目光……

这一切，就是她用一百零八天血肉模糊的抗争，换来的——破碎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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