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集:娇儿哀怨戏曲藏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绮罗阁,透过雕花窗棂,在紫檀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光斑落在潘金莲垂着的手背上,带着一丝微弱的暖意,却驱不散她心头的寒意——吴月娘清晨那番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牢牢扎在她心上,“夭折的孩子”“不明不白消失的姨娘”,每一个字都在耳边回响,让她连呼吸都觉得沉重。
她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捏着一支银质的绣花针,针上穿着一根宝蓝色的丝线,却久久没有落下。软榻旁的小几上,放着李娇儿后来送来的那包丝线,各色丝线码得整整齐齐,宝蓝、绯红、牙白、鹅黄,还有罕见的藕荷色,都是江南上好的云锦线,光泽柔和,摸上去细腻顺滑;旁边还放着几张刺绣花样,是江南新出的样式,有缠枝莲、双飞燕,还有一幅小小的“海棠春睡图”,画得极为精致,笔触细腻,一看便知是出自名家之手。
可潘金莲看着这些精致的东西,却毫无兴致。她的目光落在窗外那株西府海棠上——海棠开得正艳,粉白色的花瓣层层叠叠,像一团团云霞,风一吹,花瓣簌簌落下,飘在青石板上,像撒了一层碎雪。她想起吴月娘说的话,想起李瓶儿淬毒的眼神,想起孟玉楼刻薄的话语,忽然觉得,这盛开的海棠,像极了这深宅里的女人,看似光鲜,实则风一吹就会凋零,毫无还手之力。
“唉……”她轻轻叹了口气,手里的绣花针不小心扎到了指尖,渗出一粒细小的血珠。她下意识地把指尖放进嘴里,尝到一丝淡淡的血腥味,这才回过神来——自清晨从颐福堂回来,她就一直这样魂不守舍,连最简单的绣花活都做不下去。
“姨娘,喝杯茶吧,刚泡好的雨前龙井。”春桃端着一个白瓷茶杯走过来,轻轻放在小几上。春桃今日穿了一身淡绿色的布裙,裙摆绣着小小的兰花,是潘金莲让她换上的——吴月娘说份例里有两个丫鬟,除了春桃,还有一个叫夏荷的,昨日已经到了绮罗阁,只是夏荷性子内向,话不多,此刻正在外间整理床铺。
潘金莲点了点头,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茶水微凉,带着一丝淡淡的茶香,却压不住心口的闷。她放下茶杯,目光又落回窗外的海棠上,心里反复琢磨着吴月娘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吴月娘提到“姓宋的姨娘”“姓周的丫鬟”时,眼神里的平静太过刻意,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小事,可那微微收紧的指尖,却暴露了她的真实情绪。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轻轻的、带着几分迟疑的叩门声,“笃……笃笃……”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门板,与孟玉楼昨日那张扬的脚步声、李瓶儿带着丫鬟的喧哗截然不同。
“七妹妹可在屋里?”一个柔婉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虚无缥缈的气息,像是被风吹得变了调,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哀怨。
潘金莲微微一怔——这个声音,是二姨娘李娇儿?她怎么会来?昨日六美齐聚时,李娇儿几乎像个影子,穿着浅粉色的纱裙,手里捏着一块素色手帕,眼神飘忽,除了那句“妹妹安好”,几乎没说过别的话,与其他几位姨娘的“存在感”格格不入。她来做什么?是吴月娘派来的?还是有别的目的?
“姨娘,我去开门?”春桃问道。
“不用,我自己去。”潘金莲放下茶杯,站起身,理了理身上的浅碧色襦裙——这是今日特意选的素净样式,裙摆的细竹纹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警惕,走到门边,轻轻拉开了门栓。
门外站着的果然是李娇儿。她独自一人,没有带任何丫鬟,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襦裙,襦裙上绣着几枝折枝梅花,梅花的花瓣用淡粉色的丝线绣成,花蕊是用金线勾勒的,虽不张扬,却透着一股清雅;外面罩着一件淡青色的比甲,比甲的领口和袖口滚着细细的银边,衬得她皮肤更白,却也更显苍白;她的头发梳成了简单的垂鬟分肖髻,只插着一支银质的梅花簪,簪头的梅花小巧精致,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她的脸上未施浓粉,只在唇上点了一点淡淡的胭脂,却依旧掩不住眼下的青影和微微泛红的眼圈,像是刚刚哭过,又像是常年被愁绪缠身,睡眠不佳。
她手里拎着一个小巧的锦缎包袱,包袱是淡紫色的,上面绣着一朵小小的玉兰花,用白色的丝线绣的,针脚细密,看得出来是亲手缝制的。
“二姐姐?”潘金莲侧身让开,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和客气,“快请进!姐姐怎么会过来?倒是让妹妹没想到。”
李娇儿迈着细碎的步子走进来,她的脚步很轻,几乎听不到声音,像踩在棉花上。她的目光习惯性地在屋内扫了一圈,从拔步床的纱幔,到紫檀木梳妆台,再到小几上的丝线和花样,却不像孟玉楼那般带着算计的审视,反而像是找不到焦点,眼神空茫,最后落在窗外那株海棠上,轻轻叹了口气:“这几日天暖和,海棠开得真好……”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再好的春光,没人真心欣赏,也是白费了。”
她说着,忽然轻轻哼唱了一句,声调婉转,带着昆腔特有的细腻拖腔,哀怨的情绪透过那句戏文,缓缓流淌出来,像春日里的细雨,沾在人心上,凉丝丝的。唱完,她像是忽然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赶紧用手里的素色手帕掩了掩口,眼神黯淡下来,嘴角勾起一丝苦涩的笑容:“瞧我,又胡言乱语了,让妹妹见笑了。”
潘金莲心中一动。这句戏文她依稀有些印象——原主潘金莲在张大户家做丫鬟时,张大户喜欢听戏,偶尔会让下人们也跟着听,其中就有《牡丹亭》的片段。这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是杜丽娘在花园里伤春时唱的,满是对时光流逝、青春易逝的感慨。李娇儿此刻在她面前唱出来,显然不是随口哼唱,而是借戏文抒发自己的心事,那“断井颓垣”,说的或许就是她自己的处境。
“姐姐说哪里话,”潘金莲连忙笑着说,“妹妹听着只觉得姐姐唱得极好,这昆腔细腻婉转,比外面戏班里的角儿唱得还动人。只是……这戏文太过伤怀了些,听着让人心里发堵。”
李娇儿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走到小几旁坐下,春桃赶紧为她倒了杯茶。她捧着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用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壁——杯壁上印着淡淡的兰花纹,是府里特制的茶杯。她的眼神依旧飘向窗外的海棠,声音轻得像一阵风:“伤怀?这深宅大院里的日子,可不就是一出唱不完的悲戏吗?你我这样的人,不过是台上的傀儡,穿着光鲜的衣裳,唱着别人早就定好的词,连悲喜都由不得自己。”
她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手里的手帕,又轻轻哼唱起来:“‘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妹妹你年轻,模样又好,刚进府,老爷正新鲜着你,这是你的福气。可你想想,这福气能维持多久?争来抢去,又能争到几分真心?抢得几日风光?到头来,还不是像这海棠花一样,开得再艳,也有凋零的时候,最后只能‘幽闺自怜’,守着空荡荡的屋子,过一辈子。”
她唱到“幽闺自怜”时,声音微微哽咽,眼圈更红了,赶紧低下头,用手帕擦了擦眼角,却没擦去那抹浓重的哀愁。
潘金莲默默听着,心里的疑惑越来越深。李娇儿的态度太过反常——府里的其他姨娘,不是争宠,就是算计,只有她,仿佛早已看透一切,沉浸在自己的哀怨世界里,对西门庆的恩宠、府里的权势,都毫无兴趣。她是真的如此超然物外,还是因为曾经经历过什么,才变得这样心灰意冷?
“姐姐似乎……有很重的心事?”潘金莲放柔了声音,做出关切的样子,“若是姐姐不嫌弃,妹妹愿意听姐姐说说。有时候,心事憋在心里,会憋出病来的。”
李娇儿听到这话,像是被触动了某根心弦,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她抬起头,看向潘金莲,眼神里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怜悯,有同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像是在提醒,又像是在警告:“妹妹,你是个聪明人,可有时候,太聪明反而不好。这府里的水太深,你初来乍到,不懂这里面的门道。老爷现在宠你,是因为你新鲜,等过些日子,新鲜劲过了,你就知道,这‘宠’字,有多烫手。”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只有两人能听到:“你年纪轻,模样好,这是你的优势,可也是你的祸根。府里盯着你的人,不止一个两个。你要仔细些,莫要步了……莫要行差踏错,否则,到时候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她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住了,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手指紧紧攥着锦缎包袱,指节泛白。潘金莲能看到她的指尖在微微颤抖,显然,那个“步了谁的后尘”的人,下场一定很凄惨。
“姐姐的意思是……这府里,之前还有过像妹妹这样的人?她们……她们最后怎么样了?”潘金莲追问,心脏不由得加快了跳动——她想起吴月娘清晨说的“姓宋的姨娘”“姓周的丫鬟”,难道李娇儿说的,就是她们?
李娇儿却猛地摇了摇头,像是被潘金莲的追问吓到了,她慌忙站起身,手里的茶杯差点掉在地上,幸好及时扶住了:“没什么!妹妹你别多想,我只是随口说说,没有别的意思!”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慌乱,眼神躲闪,不敢再看潘金莲,“这些丝线和花样,妹妹留着用吧,都是我用不上的,扔了可惜。我……我该回去了,晚了,院里的丫鬟该担心了。”
她显得格外仓促,像是生怕再待下去,会说出更多不该说的话。潘金莲见她如此,也不好强留,只能起身相送:“姐姐慢走,改日妹妹再去拜访姐姐。”
李娇儿点了点头,却没有回头,只是快步向门口走去。走到门口时,她忽然停下脚步,目光落在窗外飘落的海棠花瓣上,又轻轻吟哦了一句,声音哽咽,带着浓浓的悲凉:“‘则见那风扫残红,狼藉满阶……兀的不痛杀人也么哥!’……好花终有落的时候,人情比花更冷。妹妹,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她不再停留,快步走出了绮罗阁,淡青色的比甲在风中飘动,像一只哀婉的蝴蝶,很快就消失在回廊的尽头,只留下一阵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哀愁。
潘金莲独自站在门口,看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风一吹,又有几片海棠花瓣落在她的肩上,带着一丝微凉的触感。她抬手,轻轻拂去肩上的花瓣,指尖还残留着花瓣的柔软,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闷又沉。
李娇儿这一趟来访,看似平淡无奇,甚至有些莫名其妙,却在她心中投下了比昨日六美齐聚时更沉重、更诡异的阴影。那些破碎的戏文,那些欲言又止的话语,那些慌乱的眼神,还有那句“好自为之”,无不暗示着这西门府的深宅之中,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隐秘往事,还有可能远超她想象的黑暗。
她想起李娇儿提到“戏班”时的麻木,想起她唱《牡丹亭》时的哀怨,想起她提到“步了谁的后尘”时的恐惧——李娇儿一定经历过什么,或者见过什么可怕的事情,才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她就像一本被泪水浸透的残旧戏本,封面素雅,翻开里面,却满是血泪和不堪回首的过往。
“姨娘,风大,您还是进屋吧。”春桃走过来,轻声说道,“刚才夏荷说,大厨房送晚膳来了,是老爷特意吩咐的,有您爱吃的糖醋鱼。”
潘金莲回过神来,点了点头,转身走进屋。晚膳很丰盛,除了糖醋鱼,还有红烧肉、清炒时蔬,还有一碗银耳莲子羹,都是她之前无意中跟春桃提过爱吃的。西门庆的“恩宠”来得很快,却也让她更加不安——李娇儿的话,吴月娘的警告,像两把悬在头顶的利剑,让她不敢有丝毫放松。
她坐在桌边,看着桌上精致的菜肴,却毫无胃口。她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糖醋鱼,放进嘴里,鱼肉鲜嫩,酸甜可口,却尝不出任何味道。她忽然觉得,自己就像这盘糖醋鱼,看似被精心烹制,实则早已被摆上了餐桌,等待着被“享用”,被“丢弃”。
窗外的海棠花还在飘落,风里带着花瓣的清香,却再也驱散不了潘金莲心头的寒意。她知道,这座宅院里的水,远比她看到的还要深,还要浑。每一个人,都戴着厚厚的面具,藏着深深的心思。李娇儿的哀怨,吴月娘的威严,李瓶儿的善妒,孟玉楼的刻薄……她们就像一张张无形的网,将她紧紧缠绕,让她喘不过气。
而她自己,在这漩涡之中,又该如何自处?是像李娇儿那样,沉浸在哀怨中,随波逐流?还是像吴月娘那样,步步为营,掌控一切?
潘金莲放下筷子,目光落在小几上那包淡紫色的锦缎包袱上——那是李娇儿送来的,里面装着丝线和花样,也装着李娇儿未说出口的秘密。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包袱上的玉兰花绣纹,指尖传来丝线的细腻触感,心里忽然有了一个念头:或许,李娇儿的哀怨,并非全是伪装;或许,她可以从李娇儿身上,找到一丝突破口。
毕竟,在这座充满算计的宅院里,一个看似无害、满心哀怨的“姐姐”,或许才是最有可能透露真相的人。
(本集终)
下集内容提示:【玉楼刁钻算计精】
三姨太孟玉楼紧随其后,前来“拜访”。与李娇儿的哀怨含蓄不同,孟玉楼性格泼辣刁钻,精于算计,言语直接带刺。她或会假借关心之名,实则打探潘金莲的底细和西门庆对其的宠爱程度,言语间充满试探和比较。甚至可能故意设下言语陷阱,或是拿出些不起眼的小物件声称被潘金莲“偷拿”,以此刁难、羞辱,试探其反应和底线,试图一开始就从气势上压倒这位新来的“竞争对手”。潘金莲需小心翼翼应对,既要避免直接冲突,又不能过于软弱任人拿捏,其间机锋暗藏,步步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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