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白鹿原田小娥5
鹿子霖的晕厥像一块巨石砸入本就沸腾的油锅,祠堂前的空场上彻底炸开了锅。
“乡约!”
“快!掐人中!”
“去请郎中!快去!”
几个与鹿家沾亲带故的慌忙围上去,手忙脚乱。白嘉轩脸色灰败,看着乱成一团的场面,看着地上昏迷不醒的鹿福,再看向那个被众人搀扶起来、依旧嘤嘤哭泣、手里却死死攥着那块要命玉佩的田小娥,他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头,眼前阵阵发黑。
完了。鹿子霖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竟然留下了玉佩这么大的把柄!还被当众揭破!
田小娥的哭声不高,却像锥子一样钻进每个人的耳朵:“……他吓我……逼我……说我要是敢不从,就让我和孩子死无全尸……那晚他走了,我吓坏了,才捡了这玉佩……我不敢说……我怕……”
她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却完美地勾勒出一个被乡约欺辱、威逼、恐惧无助的弱女子形象。至于那晚具体发生了什么,她“不从”的是什么,留给所有人去想象。而“死无全尸”四个字,恰好与今夜这场“谋杀”未遂严丝合缝!
众人的目光在昏迷的鹿子霖、昏迷的鹿福、哭泣的田小娥和面无人色的白嘉轩之间来回逡巡,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蔓延开来。怀疑、鄙夷、震惊、还有一丝隐秘的快意,在空气中交织。
“都静一静!”白嘉轩强撑着最后一丝威严,嘶哑着嗓子吼道,试图控制局面,“事情还没弄清楚!先把人抬下去救治!一切等……”
“还要怎么弄清楚?!”一个愤怒的声音猛地打断了他。
是黑娃!他竟去而复返!原来他走到半路,总觉得心神不宁,放心不下田小娥,偷偷折返回来,刚好撞见了这惊天动地的一幕!
他拨开人群,像一头暴怒的雄狮冲了进来,一眼看到哭成泪人、衣衫破损的田小娥,再看到地上那根粗糙的麻绳和昏迷的鹿福,眼睛瞬间血红!
“族长!这就是你说的族规?!这就是你支开俺的目的?!”黑娃冲着白嘉轩怒吼,额上青筋暴跳,“让鹿子霖派人来杀俺的女人!杀俺的娃!你们还是不是人?!”
他一把将田小娥紧紧护在身后,怒视着所有人,像一头守护领地的野兽。
白嘉轩被黑娃当众顶撞质问,气得浑身发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支开黑娃确实是他做的,他无从辩驳。
“黑娃……你别这样……不怪族长……可能……可能只是个误会……”田小娥扯着黑娃的衣袖,声音颤抖地“劝解”,却无疑坐实了白嘉轩知情甚至主导的可能。
“误会?!人都拿着绳子摸到炕头上了!还是误会?!”黑娃悲愤交加,猛地转向刚刚被掐人中悠悠转醒的鹿子霖。
鹿子霖一睁眼,就看到黑娃那双恨不得生撕了他的眼睛,吓得怪叫一声,又想晕过去。
“鹿子霖!你个老王八蛋!俺宰了你!”黑娃怒吼着就要扑上去,被周围人死死拉住。
场面彻底失控。
“够了!”白嘉轩用尽全身力气咆哮一声,声音却带着一丝绝望的破碎,“先把伤者抬下去!鹿子霖!你……你立刻滚回家去!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出门半步!黑娃!你也冷静点!”
他试图用最后的权威强行压下事态。
“冷静?俺女人孩子差点没了!你让俺冷静?!”黑娃根本不买账。
田小娥却悄悄拉了拉黑娃的手,抬起泪眼看了看白嘉轩,又畏惧地看了看悠悠转醒、面色惊恐的鹿子霖,柔柔弱弱地开口:“黑娃……听族长的吧……我……我没事……就是吓着了……我们……我们回去吧……”
她以退为进,显得格外识大体,却更反衬出鹿子霖和白嘉轩的卑劣与强权。
黑娃看着田小娥苍白的小脸和眼中的惊惧,心疼万分,狠狠瞪了鹿子霖和白嘉轩一眼,咬牙道:“好!小娥,俺听你的!俺带你回家!但这事没完!鹿子霖!白嘉轩!你们给俺等着!”
说完,他小心翼翼地将田小娥打横抱起,在一片复杂的目光中,大步流星地朝东头窑洞走去。
一场惊心动魄的夜闹,暂时以田小娥的全身而退和鹿子霖、白嘉轩的颜面扫地告终。
但谁都知道,这绝不是结束。
鹿子霖被变相软禁在家,名声彻底臭了大街。鹿福摔断了腿又中了石灰,就算救过来也是个废人,他的话已经无关紧要。那块玉佩成了鹿子霖无法洗刷的罪证。白鹿原上关于鹿乡约企图欺辱寡妇、事后杀人灭口的传言有了“实据”,愈演愈烈,连带着白嘉轩的威信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质疑。
白嘉轩焦头烂额,几天之内仿佛老了十岁。他把自己关在祠堂里,对着祖宗牌位,一根接一根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脸色阴沉得可怕。
他小看了那个女子。那个看似柔弱可欺的田小娥,根本不是任人拿捏的面团,而是一条裹着蜜糖的毒蛇!她一步步,用玉佩,用孩子,用流言,逼得他和鹿子霖自乱阵脚,最终落入了她精心编织的罗网,身败名裂!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必须彻底解决她!否则,整个白鹿原都将永无宁日!他白嘉轩一辈子的名声和坚守,都将毁于一旦!
一个更狠绝、更彻底的念头在他心中疯狂滋生。既然意外失手,流言压不住,那就不如……借刀杀人!借最锋利的、也是最“名正言顺”的那把刀!
他的目光,投向了祠堂角落里,那被供奉擦拭得锃亮的一排排祖宗家法——那些沉重冰冷的木棍、皮鞭,还有……执行家法的人。
田小娥的日子似乎恢复了“平静”。黑娃经过那夜,对她更是死心塌地,几乎寸步不离,生怕她再出意外。他认定了是鹿子霖和白嘉轩要害他们,咬牙切齿地想着报复。
田小娥却安抚他,只说平安就好,让孩子安安稳稳生下来最重要。她甚至开始当着黑娃的面,缝制起小孩子的衣物,一针一线,充满了母性的光辉。
黑娃看着她恬静的侧脸和微隆的小腹(月份渐长,已开始显怀),心头的暴戾渐渐被一种陌生的柔软取代。他要当爹了,他得护住这个家。
然而,田小娥的内心却远非表面这般平静。她知道,白嘉轩绝不会善罢甘休。那次失败的暗杀,意味着他下一次出手,将更加不留余地,更加“冠冕堂皇”。
她在等。等白嘉轩亮出最后的杀招。
这天,郎中照例来给她诊脉。结束后,郎中对黑娃道:“胎象还算平稳,只是妇人怀胎辛苦,气血有些亏,我开几副安胎补气血的药,你随我去镇上药铺抓来吧。”
黑娃不疑有他,连忙点头,叮嘱田小娥好好休息,便跟着郎中走了。
田小娥站在窑洞口,看着黑娃和郎中远去的背影,眼神一点点冷了下来。
时机到了。
白嘉轩果然支开了黑娃。这次,他要用的,不是夜里鬼祟的杀手,而是光天化日之下,“正义”的执行者。
没过多久,脚步声传来了。沉重,整齐,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肃杀之气。
田小娥缓缓走出窑洞。
阳光下,白嘉轩站在最前面,依旧挺直着腰杆,但脸色是一种近乎僵硬的冰冷。他的身后,跟着的是鹿三!还有族里几个素来以“公正严明”著称的老辈人物!
鹿三低着头,不敢看田小娥,手里却紧紧攥着一根粗实的麻绳,手臂上的肌肉因用力而虬结鼓起。其他几人面色凝重,眼神里带着一种执行“正义”的决绝。
“田小娥,”白嘉轩开口,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干涩而冷酷,“你行为不端,狐媚惑人,搅得白鹿原鸡犬不宁,更涉嫌构陷乡约,其心可诛!族规容不得你这等祸害!今日,便执行家法,清理门户,以正视听!”
他说得冠冕堂皇,仿佛不是在行私刑谋杀,而是在进行一场神圣的审判。
田小娥看着他们,看着鹿三手中那根熟悉的、前几天晚上才出现过的麻绳,突然笑了。那笑声清脆,却带着无尽的嘲讽和冰冷,听得所有人头皮发麻。
“清理门户?以正视听?”她重复着这两个词,目光逐一扫过面前这些道貌岸然的男人,“白族长,您是要杀了我,和您鹿家的长孙吗?”
她再次轻轻抚上自己隆起的腹部。
鹿三的手猛地一抖,绳索差点脱手。
白嘉轩的眼角剧烈地抽搐了一下,脸色更加难看,厉声道:“休得胡言乱语!妖言惑众!你这来路不明的野种,休想玷污白鹿原的清白!鹿三!还不动手!”
鹿三浑身一颤,抬起头,眼睛血红,看着田小娥的肚子,又看看白嘉轩冰冷的脸,脸上肌肉扭曲,显是内心经历着巨大的煎熬。
“三叔,”田小娥却不看他,目光直直地盯着白嘉轩,声音陡然拔高,清晰无比地砸进每个人的耳朵,“您真以为,杀了我,就一了百了了?”
“您就不好奇,鹿子霖为什么那么怕我?为什么宁可派人杀我,也要抢回那块玉佩?”
“您就真的从没想过,我那晚问的那句‘姓鹿还是姓白’,是什么意思?”
她一句接一句,如同重锤,狠狠敲在白嘉轩和所有人的心上!
白嘉轩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他预感到田小娥要说什么,想要厉声阻止:“闭嘴!你这……”
“因为我怀着的,根本就不是黑娃的孩子!”田小娥的声音尖利起来,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和恨意,“是鹿子霖的!是那个你们鹿家大乡约,趁黑娃不在,强行欺辱了我得来的孽种!”
“你胡说!”白嘉轩目眦欲裂,猛地上前一步。
“我胡说?”田小娥惨笑着,泪水瞬间涌出,却不是委屈,而是悲愤和绝望,“那玉佩就是证据!他慌着杀我灭口就是证据!白嘉轩!你心里早就猜到了对不对?!你只是不敢承认!你怕丢了你白鹿两家的脸面!怕毁了你这族长的威严!”
“所以你才一次次逼我!害我!甚至现在,要亲手杀了你鹿家的血脉!来保全你那可笑的、吃人的规矩!”
她的话像一把把烧红的尖刀,狠狠捅进白嘉轩的心脏,将他所有的伪装和坚持撕得粉碎!
跟着来的那几个族老全都惊呆了,难以置信地看着白嘉轩,又看看田小娥的肚子。
鹿三更是如遭雷击,手里的绳子彻底掉在了地上,踉跄着后退两步,看着田小娥的肚子,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东西。他想起鹿子霖之前的怂恿,想起那晚田小娥含糊的话语……原来……原来是真的?!
“你……你血口喷人!污蔑!全是污蔑!”白嘉轩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田小娥,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他最大的恐惧,最深的忌讳,被田小娥当着所有人的面,血淋淋地挖了出来!
“是不是污蔑,你心里清楚!”田小娥寸步不让,逼视着他,眼神锐利如刀,“白嘉轩!你今天敢让鹿三把这绳子套在我脖子上,勒死我和这孩子!我就在这原上化成厉鬼,日夜诅咒你们白鹿两家断子绝孙!永世不得超生!”
她的诅咒恶毒而凄厉,在空旷的坡地上回荡,让所有听到的人都不寒而栗。
“而且!”田小娥猛地喘了口气,目光扫过那些脸色发白的族老,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冷静,“你们以为我毫无准备吗?我早就把鹿子霖如何欺辱我、如何威胁我、白族长你如何包庇纵容、甚至之前如何派人杀我的事情,原原本本写了下来,交给了可靠的人保管!”
“今天我若是死在这里,明天,这封信就会出现在省城报社的桌子上!到时候,全天下都会知道你们白鹿原的族长和乡约,是怎样一群道貌岸然、杀人灭口的衣冠禽兽!”
“你们白鹿原不是最要脸面吗?我就让你们彻底丢尽脸面!遗臭万年!”
最后几句话,她几乎是吼出来的,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然后捂着肚子,微微喘息,脸色苍白,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和疯狂,看着对面那些彻底僵住、面色惨白如鬼的男人。
阳光炽烈,照在这一小片对峙的土地上,却仿佛比严冬还要寒冷。
白嘉轩僵立在原地,脸上的肌肉疯狂抽搐,那双总是充满威严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彻底的惊恐和……绝望。
他输了。
一败涂地。
他不仅没能除掉田小娥,反而被她将了最致命的一军。她手里攥着的,不仅仅是鹿家的玉佩,鹿家的血脉,更是能将他白嘉轩和整个白鹿原钉在耻辱柱上的……炸弹。
杀她?已经不可能了。那封信就像悬在他头顶的利剑。
不杀她?难道就任由这个知晓一切、恨意滔天的女人,带着那个孽种,永远地活在白鹿原上,成为他日夜难安的梦魇?
白嘉轩看着田小娥那双冰冷、疯狂、带着嘲讽和胜利光芒的眼睛,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喉头猛地一甜。
“噗——!”
一口鲜血,终于再也压抑不住,从他口中狂喷而出,在阳光下溅开一朵刺目惊心的血花。
他身体晃了几晃,那挺了一辈子的腰杆,终于彻底折断,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族长!”
“嘉轩!”
族老和鹿三惊慌失措地扑上去搀扶。
现场一片混乱。
田小娥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那群人手忙脚乱地抬起吐血昏迷的白嘉轩,如同抬着一具腐朽的棺木,仓皇失措地逃离了这个他们本想行刑的地方。
阳光照在她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一直紧握的拳头,掌心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血痕。
她赢了。
这一次,是真正的、毫无悬念的胜利。
她看着那些人消失的方向,抬手,轻轻擦去眼角那点冰冷的湿润,却发现那里干干的,并无泪水。
然后,她低下头,看着自己隆起的腹部,眼神复杂难辨。
那里,一个新的生命正在孕育。
一个流淌着仇人血脉的生命。
一个她复仇之路上,最意外,也最锋利的……武器。
风声呜咽,吹过荒芜的坡地,像是无数亡魂在低语。
田小娥转过身,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回那孔破旧的窑洞。
接下来的白鹿原,该轮到她说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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