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得偿


栖云阁顶层,门窗紧闭。沉水香清幽的气息,也压不住空气里弥漫的浓重药味和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光线透过细密的竹帘,在光滑如镜的水磨青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斜倚在铺着厚厚软垫的紫檀木美人榻上,肩胛骨下方那道狰狞的伤口,在雪白中衣下隐隐作痛。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皮肉深处残留的阴寒掌力,带来一阵深入骨髓的刺骨冰痛和灼烧感交织的折磨。

福伯垂手侍立在榻前几步之外,满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老脸却绷得紧紧的,沟壑里填满了忧虑和欲言又止。

“小姐…”  他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目光飞快地扫过我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色,“您这伤…老奴斗胆,还是请城东回春堂的薛神医再来瞧瞧吧?那龙啸云的邪功歹毒,万一…”

“不必。”  我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冷,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榻边矮几上一个冰裂纹青瓷小药瓶的瓶身,触感冰凉光滑。“薛神医的药,够了。他治不了这掌力留下的寒煞。”

福伯的话咽了回去,脸上的忧色更重,嘴唇嗫嚅了几下,终究没敢再劝。他沉默了片刻,似乎想换个话题缓解这沉重的气氛,目光转向阁楼内侧那扇紧闭的、通往临时客房的雕花木门,压低声音:“那…那位林公子…还在睡着?”

“嗯。”  我淡淡应了一声,目光也投向那扇门。林烬…或者说,那个连自己是谁都记不清的男人。自那日将他带回林府,安置在这栖云阁的客房,他便如同耗尽了所有气力,一直沉睡至今。偶尔被剧烈的头痛惊醒,也只是蜷缩在床角,发出野兽般压抑痛苦的呜咽,眼神空洞得令人心悸。唯有福伯按时送去的汤药和饭食,他会本能地、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顺从吞咽下去。

“老奴瞧着…这位林公子,怕是…”  福伯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伤得不单是身,魂也丢了大半。那眼神,空落落的,看着揪心…”

揪心?白飞飞的心是铁石铸就,是寒冰雕成。林诗音那点无用的悲悯,早已被复仇的烈焰焚烧殆尽。可福伯的话,却像一枚细小的冰针,无声无息地刺入意识深处某个被刻意封存的角落。

破庙里,那双茫然的、如同蒙尘琉璃般的凤眼,笨拙地吹凉米粥的侧脸,还有…他单膝跪在草堆旁,沉默守护时传递过来的、毫无杂质的稳定暖意…这些破碎的画面,不合时宜地在脑海中闪过。

“他的事,我自有分寸。”  我收回目光,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波澜,重新落在手中的药瓶上,指尖却微微收紧了几分。“府里…可还安稳?”

“回小姐,”  福伯立刻挺直了腰背,脸上恢复管家的恭谨,“一切如常。老奴按您的吩咐,府中上下只道是您远房亲戚家的表少爷,路上遭了匪,伤了头,暂住养病。下人们嘴巴都紧,不敢多嚼舌根。”  他顿了顿,补充道,“就是…就是库房那边,王掌柜今早递了话进来,说新盘下的那两处绸缎庄,账目有些不清,想请您得空过目…”

“知道了。”  我闭上眼,眉宇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身体的虚弱和伤痛的折磨,如同无形的枷锁,将复仇的快意和掌控全局的凌厉都暂时锁住,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需要时间恢复的滞涩感。林家的产业需要梳理,新收拢的铺子需要敲打,还有…那个躺在隔壁房间、身份成谜的麻烦…

“让他把账本送来。你退下吧。”  我挥了挥手。

“是。”  福伯躬身行礼,无声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阁楼内恢复了寂静,只有更漏滴水的声音,滴滴答答,敲打着紧绷的神经。肩胛处的剧痛如同附骨之疽,一阵强过一阵地袭来,冰寒与灼热在伤口深处激烈交锋,几乎要将骨头都冻裂、烧穿!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的背部。

我咬紧牙关,强忍着没有发出一丝呻吟。白飞飞不需要软弱。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更尖锐的痛楚来压制伤处的折磨。

就在这时——

“咚!”

一声沉闷的、仿佛重物坠地的巨响,猛地从隔壁客房传来!紧接着,是一阵压抑到极致、如同困兽濒死般的痛苦嘶吼!

“呃啊——!头…我的头——!”

是林烬!

我猛地睁开眼!眸中寒光一闪!没有丝毫犹豫,强忍着肩伤撕裂般的剧痛,掀开薄毯,赤足踏在冰凉的地砖上,几步冲到客房门边,一把推开!

室内的景象让我瞳孔微缩。

林烬高大的身躯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像一只受伤的猛兽。他双手死死地抱着头,十指痉挛般深陷入浓密的黑发之中,手背上青筋暴起,如同扭曲的蚯蚓。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每一次抽搐都伴随着骨骼摩擦的可怕声响。他口中发出不成调的、破碎的嘶吼,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痛苦和狂躁。那张俊美却茫然的脸上,此刻肌肉扭曲,汗水如同小溪般淌下,混着眼角因剧痛而溢出的生理性泪水。

他似乎在用头疯狂地撞击地面!额头和手背上已经一片青紫,甚至有细小的血痕渗出!

“住手!”  我厉喝一声,声音带着属于白飞飞的冰冷威压,试图穿透他狂乱的意识。

然而,他仿佛完全听不见。那双曾经茫然的凤眼,此刻布满了猩红的血丝,瞳孔涣散,只剩下纯粹的、被痛苦主宰的疯狂!

“杀…杀了你们…挡我者…死…!”  断断续续的、充满了暴戾杀气的词语,如同梦呓般从他紧咬的牙关中迸出!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锋锐凛冽的气息,如同沉睡的凶器骤然苏醒,不受控制地从他剧烈颤抖的身体里弥漫开来!虽然微弱,却带着一种斩金断玉般的、令人心悸的决绝!

这股气息…?!

我的心脏猛地一沉!虽然微弱混乱,但这股锋锐凛冽的杀意,绝非普通江湖草莽所能拥有!它更像…像某种烙印在血脉深处的、属于顶尖杀手的本能!

不能再让他这样自残下去!

我眼神一厉,不再犹豫!足下一点,身形如同鬼魅般逼近!无视肩伤处传来的撕裂剧痛,右手闪电般探出,五指灌注了一丝强行凝聚的玄阴真气,带着刺骨的寒意,精准无比地扣向他疯狂撞击地面的右手手腕脉门!左手则并指如风,直点他颈后安眠穴!

这一扣一点,蕴含了《玄阴幽煞诀》的精妙擒拿和截脉手法,旨在瞬间制住他的狂乱,又不至于伤其根本。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滚烫皮肤的刹那——

异变陡生!

蜷缩在地、痛苦嘶吼的林烬,仿佛背后长了眼睛!那只被我锁定的右手手腕,竟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猛地一翻!五指如钩,带着一股凌厉无匹、仿佛能撕裂空气的劲风,反手狠狠抓向我的手腕!动作之快,角度之刁钻,完全是千锤百炼、刻入骨髓的杀招本能!

快!狠!准!

这绝非一个失忆的、浑浑噩噩之人所能做出的反应!这是属于顶尖高手的战斗本能!

电光火石间!

我眼中寒芒爆射!扣向他手腕的右手瞬间化爪为掌,玄阴真气由擒拿转为柔劲,掌心幽蓝寒气吞吐,如同覆盖了一层薄冰,不闪不避,硬生生迎向他那撕裂而来的凌厉爪风!

“啪!”

一声清脆的骨肉交击声!

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瞬间碰撞!一股是玄阴真气的阴柔冰寒,一股是纯粹锋锐的凛冽杀气!

巨大的反震力传来!我闷哼一声,肩胛伤口处如同被利刃狠狠剜过!剧痛瞬间冲上头顶!脚下不受控制地“蹬蹬蹬”连退三步,后背重重撞在门框上,才勉强稳住身形!喉头一甜,血腥气直冲口腔!

而林烬,也被这一掌蕴含的玄阴柔劲震得手臂一麻,那凌厉的反击势头顿时一滞!他猩红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短暂的茫然和错愕,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手反击。但下一刻,那滔天的头痛再次主宰了他!

“啊——!”  他发出一声更凄厉的惨嚎,抱着头再次猛烈地撞击地面!

就是现在!

强压下翻腾的气血和几乎要裂开的肩伤,我眼中厉色一闪!身形再次前冲!趁着那短暂的攻击间隙,左手并指如剑,凝聚了此刻能调动的所有玄阴真气,指尖幽蓝寒芒如同实质,带着冻结灵魂的冰冷,快如闪电般点向他颈后安眠穴!

“噗!”

这一次,指尖毫无阻碍地命中!

林烬狂乱的身体猛地一僵!那撕心裂肺的嘶吼戛然而止!眼中疯狂的血色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只剩下极致的疲惫和空洞。高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后倒去。

我眼疾手快,在他头颅即将再次撞向地面的瞬间,伸出未受伤的右臂,堪堪托住了他沉重的身体。他的体温高得吓人,汗水浸透的粗布中衣紧贴在坚实的肌肉上,传递出惊人的热力,混合着淡淡的血腥和汗味。

看着他紧闭双眼、眉头依旧痛苦紧锁的昏迷面容,感受着手臂上传来的沉重分量和灼热温度,白飞飞冰封的心湖,第一次,被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狠狠搅动。

警惕如同毒蛇昂首:他刚才那反击的一爪,绝非偶然!那锋锐凛冽的气息,那刻入骨髓的战斗本能…此人身份,绝非寻常!

而另一种陌生的、带着探究和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沉重感,也随之滋生。他体内那股暴戾的锋锐之气,那头痛欲裂时喊出的充满杀意的只言片语…他到底经历过什么?是什么力量,能将这样一个拥有顶尖杀手本能的人,折磨成如今这般茫然痛苦的模样?

我缓缓将他沉重的身躯放平在冰冷的地面上。指尖无意间拂过他紧蹙的眉心,触手滚烫。

目光落在他因痛苦而紧抿的薄唇上。一丝暗红的血迹,正从唇角缓缓渗出,那是他刚才死死咬住牙关留下的痕迹。

破庙里,他笨拙地吹凉米粥的模样,和此刻昏迷中依旧紧锁的、承受着无边痛苦的面容,诡异地重叠在一起。

沉默片刻。我站起身,走到门口,对着空无一人的回廊,声音冰冷地唤道:

“福伯。”

老管家的身影几乎立刻就出现在门外,显然一直忧心忡忡地守候着。“小姐?”

“去地窖。”  我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取一坛年份最久的‘玉冰烧’。”

福伯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震惊和不解:“小姐?!您…您有伤在身,烈酒…”

“不是给我。”  我打断他,目光落回地上昏迷不醒的林烬身上,看着他因剧痛而微微抽搐的身体,看着那紧锁的眉心和唇角的血迹。

“给他。”  我吐出两个字,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用酒,给他擦身。擦遍全身关节大穴,尤其是…头顶百会。”

福伯顺着我的目光看去,瞬间明白了用意。用最烈的酒,强行驱散那淤积在头部、引发剧痛的阴寒煞气?这法子…霸道!凶险!但此刻,似乎也别无他法。看着林烬那痛苦到扭曲的脸,福伯眼中闪过一丝不忍,最终化为一声叹息。

“是…老奴这就去。”  他不再多言,匆匆转身离去。

阁楼内再次只剩下我和地上昏迷的男人。

我缓缓走到窗边,推开半扇雕花木窗。冰冷的夜风裹挟着江南湿润的水汽涌入,吹散了室内浓重的药味和血腥气,也吹动了我鬓角的碎发。

窗外,月华如水,静静地流淌在庭院里精心修剪的草木之上,一片静谧安宁。与屋内这无声的、被痛苦和未知秘密填满的沉重,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指尖无意识地抚过窗棂冰凉的木质纹理。

林烬…你到底是谁?

##  白刃焚香:飞飞踏碎问情簿(续五)

栖云阁内,沉水香的清幽宁神,终究压不住一丝若有似无的、烈酒挥发后留下的辛辣余韵。那味道霸道地钻进鼻腔,搅动着本就因伤痛而脆弱的神经。我斜倚在窗边的紫檀木榻上,肩胛骨下方的伤口在药力和玄阴真气的双重压制下,疼痛稍缓,但每一次呼吸,仍能感受到皮肉深处那缕阴寒掌力如同跗骨之蛆,带来顽固的刺麻。

窗外,月华如练,静静流淌在庭院里精心修剪的草木之上。几竿翠竹在夜风中沙沙作响,投下摇曳的碎影。本该是静谧安详的江南春夜,心头却如同压着一块浸了水的寒铁,沉甸甸,冷冰冰。

福伯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手中端着一个红漆托盘,上面放着一只青玉碗,碗内是黑褐色的、散发着浓烈苦涩气味的药汁。

“小姐,该用药了。”  他将托盘放在榻边矮几上,声音压得极低,目光下意识地瞟向阁楼内侧那扇紧闭的雕花木门——林烬所在客房的门。昨夜那坛最烈的“玉冰烧”擦身,加上强行点穴压制,似乎暂时将那可怕的头痛风暴按了下去。里面的人,也终于陷入了相对平稳的昏睡,不再有那令人心悸的嘶吼和撞击声传出。

“嗯。”  我应了一声,端起药碗。碗壁温润,药汁滚烫,浓烈的苦涩气息直冲喉头。闭目,仰头,一饮而尽。滚烫的药液滑过喉咙,带来灼烧感,随即是更深的苦涩在舌根蔓延开,压下了喉间翻涌的血腥气。

放下空碗,指尖无意识地捻着碗沿残留的一点温热。目光再次落在那扇紧闭的门上。

白飞飞的灵魂深处,冰封的湖面下暗流汹涌。昨夜那电光火石间的反击,那凌厉无匹、刻入骨髓的杀招本能,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凿穿了所有试图构筑的“无害”假象。他不是迷途的羔羊,他是一头暂时蛰伏、爪牙被痛苦蒙蔽的凶兽。那锋锐凛冽的气息,绝非寻常江湖客能拥有。他口中的“杀”,他无意识喊出的“挡我者死”,每一个破碎的音节都浸满了血腥。

警惕的毒蛇昂起头颅,嘶嘶作响:留下他,是养虎为患。在他恢复记忆、展露獠牙之前,最明智的选择,是斩草除根!趁他病弱,以绝后患!

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气,在指尖悄然凝聚。

就在这时——

“吱呀…”

一声极其轻微的、门轴转动的涩响,打破了阁楼内沉重的寂静。

那扇紧闭的雕花木门,被从里面拉开了一道缝隙。

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后。

是林烬。

他没有走出来,只是静静地倚着门框。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单薄,身上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深蓝色粗布短打,略显宽大,更衬得他此刻的虚弱。往日里那份如同山岳般的沉凝力量感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种大病初愈后的疲惫和…空洞。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昨夜那种因剧痛而扭曲的狰狞已褪去。墨色的长发有些凌乱地披散在肩头,几缕发丝被冷汗黏在光洁的额角。那双漂亮的凤眼,此刻半睁着,长长的睫毛低垂,遮掩了大部分眸光。眼下的青黑并未完全消散,透着一股深深的倦怠。

他就那样倚着门框,微微侧着头,目光茫然地、没有焦点地落在阁楼中央那盏跳跃的落地宫灯上。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深刻的侧脸轮廓,挺直的鼻梁,紧抿的薄唇,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却不再有那份执拗的狠戾,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和茫然。

仿佛一只在暴风雨中折断了翅膀、好不容易挣扎回巢穴,却依旧惊魂未定、不知身在何处的孤鸟。

福伯显然被他这无声无息的出现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随即脸上堆起小心翼翼的笑容:“林…林公子?您醒了?感觉好些了没?饿不饿?老奴这就去…”

林烬似乎完全没有听到福伯的话。他的目光依旧空洞地停留在宫灯跳跃的火焰上,仿佛那里面藏着能解开他所有困惑的谜题。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梦游般的迟钝,将视线从火焰上移开。

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最终落在了我身上。

那眼神,依旧茫然。如同蒙着厚重尘埃的琉璃,失去了所有的光彩和神采。但在那深不见底的茫然最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微弱、极其脆弱的东西,在小心翼翼地探出头。

他看着我,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那双空洞的凤眼里,那点微弱的光,似乎因为“看到”了我,而稍稍凝实了一瞬。

那眼神里,没有了昨夜狂乱时的暴戾杀意,没有了清醒时的懵懂依赖,只剩下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深深的疲惫,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源自本能的、想要靠近一点温暖的渴望。

福伯后面的话,在他这无声的注视下,尴尬地卡在了喉咙里。

阁楼内,陷入了另一种更加微妙的寂静。只有宫灯烛芯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和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细响。

我坐在榻上,迎着他那茫然又带着一丝微弱探寻的目光。指尖凝聚的冰寒杀意,无声无息地消散了。白飞飞心中那根紧绷的弦,被这无声的、脆弱又疲惫的眼神,轻轻拨动了一下。一种极其陌生的、混杂着烦躁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滞涩感,悄然弥漫。

杀了他?现在?对着这样一双眼睛?

心湖深处冰封的角落,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破庙里他笨拙吹粥的侧脸,他沉默守护时传递的稳定暖意,和他昨夜痛苦蜷缩、如同濒死野兽的模样,交替闪现。

最终,所有的杀意、所有的警惕、所有的权衡利弊,都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消散在沉水香的余韵里。

“福伯,”  我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寂静,带着一种刻意的平淡,目光却并未离开门边那个茫然的身影,“去小厨房,把温着的燕窝粥端来。”

“哎!是!老奴这就去!”  福伯如蒙大赦,连忙应声,匆匆退了出去,临走前还担忧地看了一眼倚在门边的林烬。

阁楼内,再次只剩下我和他。

他依旧倚着门框,像一尊没有灵魂的玉雕。目光低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密的阴影。方才那点因“看到我”而凝聚的微弱光芒,似乎又消散了,重新被深不见底的茫然和疲惫淹没。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张苍白俊美却毫无生气的脸,看着他披散的、略显凌乱的黑发,看着他身上那件过于宽大、更显空荡的旧衣。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如同藤蔓般悄然缠绕上来。是掌控欲?是…对这份脆弱茫然的不适?还是别的什么?

“过来。”  我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如同在破庙中唤他处理伤口时一样。

倚在门边的身影,几不可察地轻轻颤动了一下。那双低垂的凤眼,眼睫如同受惊的蝶翼,微微扇动。他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再次望向我的方向。目光依旧茫然,却多了一丝微弱的、如同提线木偶般的顺从。

他扶着门框,动作迟缓而僵硬,仿佛这具强健的身体已经不听使唤。脚步有些虚浮,一步一步,慢慢地向我所在的窗边软榻挪动过来。每一步都踏在光滑冰凉的地砖上,发出轻微而滞涩的声响。

距离并不远,他却走得异常艰难。走到榻前三步之遥的地方,他似乎耗尽了力气,停了下来。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着,双手无意识地垂在身侧,指尖蜷缩着。他微微低着头,视线落在地面那被月光分割的光影上,不再看我。浓密的睫毛低垂,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顺从和等待指令的姿态。

那模样,像极了被主人呵斥后、茫然无措又不敢擅动的…大型犬。

我沉默地看着他。看着他披散的发丝垂落肩头,几缕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那毫无章法的样子,与他这张轮廓深邃、本该清贵逼人的脸,形成一种强烈的、令人不悦的违和感。

掌控的欲望再次升起。这一次,无关警惕,无关杀意。更像是一种…对眼前这“混乱”状态的强行矫正。

“坐下。”  我指了指榻前铺着厚厚绒毯的脚踏。

他顺从地坐下,动作依旧带着大病后的僵硬和迟缓。背脊挺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低着头,只留给我一个乌黑的发顶和线条紧绷的后颈。

我伸出手。没有碰触他,只是拿起榻边矮几上,一把小巧的、通体莹白、触手温润的玉梳。

“抬头。”  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情绪。

他依言,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依旧低垂,不敢与我对视,长长的睫毛如同两把小扇子,在眼下投下浓密的阴影,微微颤动着。那张俊美却苍白的脸,在昏黄的宫灯光线下,透出一种易碎的脆弱感。

我的手指,终于落在了他的发顶。

指尖触碰到那浓密、微凉、带着些许汗意的发丝时,他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背脊瞬间绷得笔直!肩膀的肌肉贲张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弹跳而起!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锋锐的气息,如同受惊的毒蛇,瞬间从他紧绷的身体里逸散出来!那是昨夜反击时那股凛冽杀气的残留!是他刻入骨髓的战斗本能!

白飞飞的神经瞬间绷紧!指尖的玄阴真气下意识地凝聚!

然而,那锋锐的气息只是一闪而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弱的涟漪,便迅速被更深沉的空洞和茫然吞没。他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重新恢复了那种近乎麻木的顺从。只是那微微颤抖的睫毛,泄露了他此刻内心的不平静。

我垂下眼睑,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玉梳冰凉光滑的齿尖,轻轻穿过他浓密的黑发。动作生疏,却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专注。一下,又一下。梳理着他凌乱的发丝,也梳理着这阁楼内沉滞压抑的空气。

乌黑的发丝在玉梳下变得顺滑,服帖地垂落在他宽阔的肩背上。梳齿划过头皮,带来细微的触感。他僵直的身体,在一下下规律的梳理中,竟也极其缓慢地、极其细微地放松了一点点。低垂的眼睫不再颤抖得那么厉害,紧抿的薄唇也似乎松开了一丝缝隙。

月光透过窗棂,静静地流淌在我们之间。他坐在脚踏上,背对着我,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峦。我坐在榻上,指尖缠绕着他微凉的发丝。阁楼内,只剩下玉梳划过发丝的细微沙沙声,和两人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空气里弥漫着沉水香、药味、烈酒余韵,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又微妙的宁静。

就在玉梳梳到他颈后发根处时——

他低垂的头颅微微动了一下。

一个极其沙哑、干涩、带着浓重睡意和茫然的声音,如同梦呓般,从他紧抿的唇间,极其含糊地、无意识地逸出:

“…阿…飞…?”

梳齿,骤然停在他浓密的发间。

玉梳,冰冷光滑的齿尖,骤然停滞在林烬浓密微凉的发丝深处。

那一声含糊的、带着浓重睡意和深不见底茫然的呓语,如同投入冰封湖面的烧红烙铁!

“滋啦——!”

无声的、灵魂层面的剧烈灼烫感,瞬间贯穿了白飞飞的意识核心!

“…阿…飞…?”

两个字。轻若蚊蚋,含糊不清。却如同两道撕裂夜空的惊雷,裹挟着足以焚毁理智的冰寒烈焰,狠狠劈落在栖云阁这片看似平静的月华之下!

阿飞?!

金钱帮!上官金虹!那个如同毒龙盘踞在北地、雄视天下武林的庞大阴影!那个令无数江湖豪杰闻风丧胆的名字!

上官飞!

那个被上官金虹视为禁脔、倾注心血培养的继承人!那个传说中冷酷无情、手段狠辣、视人命如草芥的少帮主!

那个…曾与李寻欢结下死仇、又与幽灵宫有过微妙龃龉的…上官飞?!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肩胛深处那缕阴寒掌力,带来窒息般的剧痛!指尖死死扣住冰冷的玉梳,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的爆响,几乎要将那温润的玉石生生捏碎!

是他!竟然是他!

破庙里那具伤痕累累、茫然如迷途幼兽的躯壳!那双空洞得令人揪心的凤眼!那笨拙吹凉米粥的侧脸!昨夜那如同濒死野兽般的痛苦挣扎!还有…那电光石石间、凌厉无比、刻入骨髓的杀招本能!一切的一切,瞬间被这两个字串连起来,指向一个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的答案!

他哪里是什么迷路的林烬!他是上官飞!金钱帮的少帮主!一把暂时蒙尘、却依旧能斩金断玉的绝世凶刃!

滔天的杀意如同被点燃的冰原,轰然炸开!冰冷刺骨的玄阴真气不受控制地从我周身毛孔喷薄而出!栖云阁内温度骤降!沉水香的青烟瞬间凝滞!窗棂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出一层薄薄的白霜!身下紫檀木榻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

白飞飞的本能在疯狂嘶吼:杀了他!立刻!马上!趁他记忆未复,趁他虚弱不堪!这是天赐良机!金钱帮是敌非友!上官飞更是心腹大患!留他在此,无异于在枕畔豢养一条随时会苏醒的毒龙!一旦他恢复记忆,知晓你废李寻欢、剐龙啸云、夺林家产业…以金钱帮睚眦必报、赶尽杀绝的行事作风,必将引来无穷后患!甚至…幽灵宫覆灭的旧账,也可能被重新翻起!

指尖凝聚的幽蓝寒芒吞吐不定,如同毒蛇的獠牙,锁定了林烬——不,是锁定了上官飞毫无防备的后颈大椎穴!只需轻轻一点,玄阴戮魂指力透入,便能瞬间震碎他此刻脆弱不堪的脑髓!让他带着这份茫然,彻底归于永恒的寂静!

杀了他!永绝后患!

冰冷的杀机如同实质的寒潮,席卷了整个空间。

然而——

坐在脚踏上的上官飞,对身后这足以冻结灵魂的恐怖杀意,竟似毫无所觉!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微微侧头、任我梳理发丝的姿势。方才那声无意识的呓语,仿佛只是沉沦噩梦中的一声梦呓,吐出之后,便再次沉入了更深的茫然之海。他甚至因为背后突然弥漫的刺骨寒意,无意识地瑟缩了一下肩膀,身体本能地、极其细微地,向我所在的、散发着微弱体温的方向,又靠拢了那么一丝丝。

一个寻求温暖的、近乎依赖的本能动作。

这个微小的动作,如同一根淬毒的冰针,狠狠刺入了白飞飞沸腾的杀意核心!

破庙里,他笨拙地吹凉米粥,眼中那纯粹的、因为“被需要”而亮起的光…

栖云阁内,他单膝跪在草堆旁,沉默守护时传递过来的、毫无杂质的稳定暖意…

昨夜剧痛狂乱中,他蜷缩在地,如同被世界遗弃的幼兽,眼中只剩下无边痛苦和空洞…

还有此刻,这无意识靠近寻求温暖的依赖姿态…

这些破碎的画面,与“上官飞”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冷酷、狠戾、高高在上的金钱帮少帮主形象,形成了撕裂灵魂般的剧烈冲突!

他是上官飞!可眼前这个人…真的是那个传闻中视人命如草芥、心机深沉的少帮主吗?

杀意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熔岩,在剧烈冲突中发出刺耳的嘶鸣!凝聚在指尖的玄阴真气明灭不定,幽蓝的寒芒在将要爆发的边缘疯狂闪烁!

就在这时——

“小姐?粥好了…”

福伯端着热气腾腾的燕窝粥,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话未说完,便被阁楼内骤然降至冰点的恐怖杀气和凝滞如铁的气氛狠狠噎住!老管家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端着托盘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惊恐地看着我指尖吞吐的幽蓝寒芒,又看看浑然不觉、依旧茫然坐在脚踏上的林烬(上官飞),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小…小姐?!”  福伯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几乎要端不住手中的托盘。

这声惊恐的呼唤,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杀意沸腾的临界点。

我猛地闭上眼!

指尖那凝聚到极致的幽蓝寒芒,如同被强行掐灭的烛火,倏然消散!只留下玉梳冰冷的触感和指尖微微的颤抖。

再睁眼时,眸中所有的激烈翻涌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冰冷、幽邃,映不出丝毫情绪。

“放下。”  我的声音响起,出乎意料的平静,如同冰层覆盖下的死水,听不出丝毫波澜。只有握着玉梳的手指,依旧因用力而指节泛白。

福伯如蒙大赦,慌忙将托盘放在矮几上,连大气都不敢喘,垂着头,几乎是逃也似的退了出去,紧紧带上了房门。

阁楼内,再次只剩下我和他。

死寂。冰冷的死寂。

只有月光无声流淌,映照着地面上凝结的白霜。

玉梳的齿尖,还停留在他的发间。指尖下,是他微凉的发丝和温热跳动的生命脉搏。

他依旧茫然无知,甚至因为背后那恐怖的杀意骤然消失,紧绷的身体又极其细微地放松了一点点,微微歪了歪头,似乎对梳发的停顿感到一丝困惑。

看着他毫无防备、如同稚子般懵懂的后颈,白飞飞冰封的心湖深处,那被强行按下的杀意并未消失,而是如同沉入深海的火山,在冰冷的压力下酝酿着更恐怖的爆发。但另一种更加冰冷、更加疯狂、更加…掌控一切的念头,如同破开冰层的黑色藤蔓,带着剧毒的花朵,悄然滋生、缠绕、疯长!

杀了他?太便宜了!

他是上官飞!是金钱帮的少帮主!是握在手中的一把双刃利刃!

他失忆了。他茫然无助。他本能地依赖着将他从破庙泥泞中捡回的“救命恩人”!

这简直是上天赐予的、千载难逢的契机!

一个比直接杀了他,更能彻底掌控局面、攫取最大利益的契机!

冰冷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近乎残酷的弧度。

玉梳的齿尖,再次缓缓移动,带着一种刻骨的寒意,继续梳理着他乌黑的发丝。动作依旧平稳,甚至比之前更加轻柔。只是那轻柔之下,潜藏的却是足以冻结灵魂的算计。

“阿飞…”  我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如同冰棱碰撞般的清晰和穿透力,清晰地送入他的耳中。不再是命令,更像是一种低沉的、带着魔力的确认。

坐在脚踏上的高大身躯,几不可察地轻轻一颤!

这个称呼,似乎触动了他意识深处某个极其敏感的角落!他猛地抬起头!不再是茫然地低垂,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惊惶的、想要看清什么却又徒劳无功的急切!那双漂亮的凤眼瞬间睁大,瞳孔深处那深不见底的茫然雾气剧烈地翻涌起来!里面充满了困惑、痛苦,还有一丝…被呼唤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

“谁…谁在叫我…?”  他艰难地、沙哑地挤出几个字,声音里充满了自我怀疑的痛苦。他猛地抬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又颓然放下,用力地捶打着自己的太阳穴,仿佛要将那个隐藏在迷雾深处的名字揪出来!“阿飞…阿飞是谁…我是谁?!我到底是谁?!”

看着他再次陷入因记忆碎片而引发的痛苦挣扎,看着他眼中那纯粹的、因自我认知崩塌而产生的巨大痛苦,白飞飞心中的冰冷藤蔓,缠绕得更紧,汲取着这份痛苦作为养分。

很好。要的就是这份痛苦,这份茫然,这份…无处可依的脆弱!

玉梳的梳理动作没有停。冰冷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带着不容置疑的蛊惑和…冰冷的宣告,清晰地传入他混乱的意识:

“别想了。”

“你叫林烬。”

“是我林诗音的人。”

“从今往后,你只需记住这一点。”

“你的命,是我的。”

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烙印,狠狠砸在他混乱不堪的意识之上!

捶打头部的手,猛地僵在半空!

他霍然转头!

那双翻涌着痛苦茫然的凤眼,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带着一种被巨大信息冲击的震撼和…难以言喻的脆弱,直直地看向我!

月光下,他的脸苍白如纸,嘴唇微微颤抖。那双漂亮的眼里,茫然依旧,痛苦依旧,但在那翻涌的雾气最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强行锚定了。一个名字,一个归属,一个…冰冷的、不容置疑的“主人”。

他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巨大的、无法消化的困惑,却又奇异地带上了一种溺水者抓住唯一浮木般的…归属感?或者说,是一种被强行赋予、却无从反抗的…认命?

栖云阁内,沉水香的气息被冰寒和白霜彻底压制。

我迎着他震撼而脆弱的视线,手中的玉梳,缓缓梳过最后一缕发丝。

冰冷的指尖,最终停留在他光滑而微凉的后颈皮肤上。

如同毒蛇,缠上了猎物的要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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