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异常数据

他拿起那份被打了个“A-”的纸质报告，指尖摩挲着纸张粗糙的边缘。

他常用的文件，都是顶级的道林纸，光滑如绸。

这份报告的质感，就像它的内容一样，让他感到生理性的不适。

但上面的那个“A-”，却像一个微小的烙印，让他的指尖感到挥之不去的灼热。

奖励？

秦妄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扯出讥讽的弧度。

他靠在宽大的椅背上，闭上了眼，任由自己陷入了某种荒谬的想象。

他想象着那个女人，会用什么样的方式，来执行她那可笑的“激励条款”。

幼稚，且可笑。

他想。

这种所谓的“激励”，和小时候考了一百分之后，老师奖励一朵小红花、父母给买一包最喜欢的零食，在本质上又有什么区别？

或者，她会模仿他当初羞辱她的方式，也去订制一块金砖？上面刻什么字？“本周优秀学生”？还是“情绪稳定标兵”？

想到这个俗不可耐的画面，秦妄的眉头，嫌恶地皱了起来。

或者，她会去书店，买一本诸如《沟通的艺术》之类的垃圾读物，用精美的包装纸包好，然后用那种公事公办的老师口吻递给他，并附上一句“希望您再接再厉”？

秦妄的脸色，更难看了。

无论他如何构想，他都无法想象出，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物质，能够真正地激励到他。

钱？他拥有的财富，早已只是一个不断跳动的数字。

名车？豪宅？古董？那些东西，对他而言唾手可得，甚至，已经让他感到了厌倦。

所以，苏今安，你那所谓的“正向激励”，不过是另一场自以为是的、过家家一样的“课堂游戏”。

秦妄想着，睁开了眼。

他将那份报告，随手扔进了抽屉的最深处，然后合上，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份被评判的感觉一同锁起来。

他很快，就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接下来的几天，秦妄试图让自己的生活回归正轨。

但某种东西，确实已经发生了改变。

周一的例会上，一个部门主管因为数据错漏，汇报得磕磕巴巴。

按照以往，秦妄的耐心早已耗尽，斥责的怒火早已爆发。

但那天，他第一反应，不是愤怒，而是下意识地开始分析：

“这个主管是因为能力不足，还是因为对我感到恐惧而导致发挥失常？如果是后者，我的威慑是否已经过度，开始影响团队效率？”

这种失控感不止在会议室。

健身房里，当私人教练对他喊着“突破极限、再来一组”时，他脑子里分析的却是对方这种激励方式属于“口号式精神催眠”，其作用的神经通路和预期的多巴胺回报率。

晚餐时，面对厨师精心烹饪的顶级菲力牛排，他想到的却是食物带来的即时满足感与延迟满足感的策略性对比……

他感觉自己的世界正在被一套全新的、陌生的语言体系重新编码，而他无力反抗。

他引以为傲的、如野兽般精准的直觉，正在被这套冷静到可怕的“程序”所覆盖、所解析。

这个念头一出现，秦妄就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

他感觉自己的大脑，被植入了一个不属于他的程序。这个程序，正在干扰他最原始、最有效的决策系统。

他与陆时晏的相处也变得奇怪。

他注意到，陆时晏这几天在他面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谨小慎微，仿佛在揣摩一只随时可能爆炸的定时炸弹。

有好几次，他似乎想旁敲侧击地问些什么，比如“老板您最近有没有什么特别想买的东西”，或者“有没有什么地方想去休假”。

秦妄猜测，这或许是苏今安又布置了什么他不知道的“观察作业”，而陆时晏，就是那个可怜的执行者，正绞尽脑汁地试图完成“让老板主动说出欲望”这种不可能的任务。

这个猜测让秦妄更加烦躁，他用一个冰冷的眼神将陆时晏所有的话都堵了回去。

他只觉得自己的特助，变得有些莫名其妙。

这种一切都偏离了基准线的感觉，让秦妄的内在秩序，出现了一丝裂缝。

终于，在第四天的深夜，这丝裂缝扩大了。

时间，晚上十一点十七分。

秦妄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

莫名的焦躁感，像蚁群一样在他的四肢百骸里穿行，让他无法静下心来。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觉得身体里有一股无处安放的能量，催促着他去做点什么。

最终，他掀开被子，穿上丝质的睡袍，悄无声息地，从二楼走了下来。

别墅里一片漆黑，只有几盏地灯发出微弱的光，勾勒出冰冷的家具轮廓。

他没有去酒柜，也没有去书房。

他的脚步，仿佛有自己的意志，带着他穿过空旷的客厅，最终停在了角落里，那台充满了未来科技感的、拥有巨大触摸屏的自动贩卖机前。

这台机器是陆时晏按照他的吩咐，花重金定制的，里面装满了全世界最顶级的零食和饮品，方便他随时取用。

秦妄没有像往常一样，拿出手机扫码支付。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在巨大的触摸屏上，一下一下地，滑动着。屏幕的光，映在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

他在浏览，漫无目的地，像是在寻找什么。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直到，他的手指，停了下来。

屏幕上，是一个薯片的图片。

那是一个看起来包装有些过时的、蓝白相间的袋子。上面用花哨的字体，写着几个字——【海盐芝士限定口味】。

看到这几个字的一瞬间，秦妄感觉自己的记忆深处，某个被尘封已久的、早已被他遗忘的角落，被轻轻地触动了一下。

他几乎能回想起那种味道，不是薯片本身的咸香，而是在一个没有文件、没有会议、没有无尽责任的午后，将手指上沾染的芝士粉末吮吸干净时的那种……毫无价值、却无比纯粹的满足感。

那是他成为“秦总”之后，就再也没有体验过的东西。

那是一种……非常久远的味道。

久远到，他几乎已经忘了。那似乎是，在他还不是“秦总”，只是“秦妄”的时候，偶尔会吃的东西。

他的手指，在那个商品的图片上，停顿了足足三秒。

紧接着，他似乎是想点击“购买”。

但，那个按钮，是灰色的。

旁边，还有三个小字——“补货中”。

那一刻，秦妄的肩膀，出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向下的塌陷。

那是一种他从未在自己身上察觉过的……脱力感。

他收回了手。

在贩卖机前，站了很久。

然后，他走回沙发，坐下，在黑暗中拿出了自己的手机。

他打开浏览器，在搜索框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了——

“海盐芝士限定口味薯片”。

搜索结果，很快跳了出来。

屏幕的白光，映亮了他专注的脸。

“已停产”。

“暂无售卖”。

“稀有收藏，品相好的价格已炒至四位数”。

秦妄看着那个屏幕，又一次，不动了。

过了很久很久。

他才缓缓地，熄灭了手机屏幕。

黑暗，重新笼罩了他。

他将手机，扔在了一边。

他靠在沙发上，仰起头，看着天花板上那盏昂贵的、却没有开灯的水晶吊灯的模糊轮廓。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种陌生的、他过去绝不会允许自己拥有的情绪，正在胸腔里悄然弥漫。

那是一种……极少见的……孩子气的……

失望。

为了一包早已消失的、不值一提的薯片。

何其荒谬。

秦妄闭上了眼睛，试图将这种荒谬的感觉，从自己的身体里驱逐出去。

但他失败了。

他感觉，自己那座由钢铁和理性构筑的、完美无缺的内在堡垒，在这一刻，被这种微不足道的情趣，悄无声息地，腐蚀出了一道他自己都无法忽视的裂缝。

就在他被这种荒谬的失望感包裹时，他的目光无意中瞥到了书房茶几上那个黑色的、廉价的塑料盒子——苏今安留下的那个运动手环。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充满恶意的嘲讽。

一个念头，毫无逻辑、却又冰冷地刺入他的大脑：

她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她留下这个东西，难道就是为了监测他，为了看到今晚这一幕的发生？为了捕捉他此刻这可笑的、不值一提的……异常数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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