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06章苏绣寄情
苏州城的春雨淅淅沥沥,敲打着青瓦白墙,在巷弄的石板路上汇成细流。深巷尽头一处僻静小院内,林氏正就着窗前的天光飞针走线。绢布上,一朵牡丹渐次绽放,针脚细密,色彩鲜活,仿佛能嗅到花香。
“娘,看。”两岁多的晓莹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举着手上一片花瓣,小心翼翼地放在林氏绣架旁,“给花花。”
林氏放下针线,将女儿揽入怀中,眼中满是怜爱:“莹莹真乖。”她轻轻拂去女儿发间的雨珠,“饿不饿?娘去热粥。”
晓莹摇摇头,小手摸着林氏绣了一半的牡丹,奶声奶气地说:“莹莹也要学。”
林氏心中一酸。来到苏州已近一年,昔日养尊处优的莫夫人,如今只能靠绣活维持生计。齐天城虽暗中接济,但她不愿多受恩惠,只在最艰难时接受少许银钱。租住的这小院虽简陋,但胜在僻静安全,邻居只当她们是守寡的绣娘带着女儿过活。
“好,等莹莹再大些,娘就教你。”林氏亲了亲女儿的额头,“现在先去玩会儿,娘把这朵花绣完,明日好交活儿。”
晓莹乖巧地点头,跑到屋角的小木箱前,取出几块碎布头,自顾自地摆弄起来。林氏看着女儿专注的侧脸,恍惚间仿佛看到了晓贝的影子。姐妹俩眉眼如此相似,只晓莹眼角多一颗小红痣。
想到晓贝,林氏的心又是一阵抽痛。忠伯和晓贝音信全无,是生是死尚未可知。她只能每日对着晓莹的那半块玉佩祈祷,盼望另一个女儿平安。
窗外雨声渐密,林氏重新拿起针线。这幅《牡丹图》是绣坊接的急活儿,工钱比平常多三成,她必须赶在明日清晨前完工。
针起针落间,往事浮现眼前。她想起莫家鼎盛时,沪上名媛争相请她指点绣艺;想起莫隆总是骄傲地向宾客展示她的作品;想起满月宴上,晓贝抓算盘,晓莹抓毛笔,宾客们的喝彩声...
“啪”的一声,针尖刺破指尖,血珠渗出,染红了雪白的绢布。林氏急忙擦拭,却已在牡丹花瓣上留下一点暗红。
“娘疼不疼?”晓莹不知何时来到身边,踮着脚要看母亲的手。
林氏将手指含在口中,摇摇头:“不疼。莹莹怎么不去玩?”
晓莹却不走,小手轻轻摸着绣架上的牡丹,又指指那点暗红:“这里,不一样。”
林氏一怔。那点血渍若不细看,几乎与花瓣颜色融为一体,没想到两岁的女儿竟能察觉。
她心中一动,索性以那点暗红为心,用深浅不同的红色丝线绣开去,竟将意外转化为花瓣的自然晕染,比原先设计更添生动。
“莹莹真是娘的小福星。”林氏搂住女儿,眼中既有欣慰也有忧思。晓莹天性敏感细致,远超同龄孩子,这在这乱世中不知是福是祸。
雨停时,绣作终于完成。林氏仔细检查每一处针脚,确保无可挑剔。这幅绣品关系到接下来一个月的米钱,不能有丝毫差错。
次日清晨,林氏将晓莹托付给邻居张婶照看,自己抱着绣品前往绣坊。
苏州绣坊聚集在城东,一路上只见不少绣娘行色匆匆。林氏低着头,尽量不引人注意。一年来,她深居简出,生怕被赵坤的眼线发现。
“林娘子来了!”绣坊管事迎上来,接过她手中的绣品,展开一看,顿时惊叹,“这牡丹真是活了一般!尤其是这花瓣的晕染,妙极!妙极!”
其他绣娘也围过来观看,纷纷赞叹。林氏谦虚道:“管事过奖了。”
管事取出银钱:“这是说好的工钱。另有一事,下月初五,巡抚大人府上要办寿宴,需要一批上等绣品作贺礼。林娘子手艺精湛,可否再接一幅《松鹤延年图》?工钱加倍。”
林氏心中计算着:加倍工钱,足以让她们母女宽裕数月。但巡抚府上...会不会太过招摇?
见她犹豫,管事压低声音:“听说巡抚大人与沪上的赵将军不睦,林娘子不必担心。”
林氏一惊,抬头看向管事。对方眼中了然而宽容的笑意让她明白,这位管事或许早已猜到她的身份,只是心照不宣而已。
“那...我便接下这活儿。”林氏轻声应允。
带着银钱和新的绣活儿回到小院,林氏心情复杂。晓莹正在院中看蚂蚁搬家,见母亲回来,欢快地扑过来。
“娘买了糖糕。”林氏取出油纸包,看着女儿开心的样子,暂时抛开了忧虑。
日子一天天过去,林氏日夜赶工绣制《松鹤延年图》。晓莹总是安静地坐在一旁,时而摆弄布头,时而看母亲飞针走线。令人惊讶的是,她似乎对色彩和图案有着天生的敏感,常能指出细微的不协调之处。
“这里,鸟的眼睛,黑黑的不亮。”三岁的晓莹指着仙鹤的眼睛说。
林氏仔细一看,果然觉得用的黑色丝线过于沉闷,便换了一种带光泽的黑线,绣出来的眼睛顿时有了神采。
“莹莹真聪明。”林氏由衷赞叹。她开始有意识地教女儿认色、辨线,晓莹学得飞快。
这日,林氏正在绣松针,忽听门外传来张婶的惊呼声:“林娘子!快来看啊!”
林氏急忙出门,只见晓莹坐在院中石凳上,小手拿着针线,正有模有样地在布上绣着什么。走近一看,竟是一朵简单的小花,针脚虽稚嫩,但结构分明,色彩搭配也恰到好处。
“这...莹莹何时学会的?”林氏又惊又喜。
张婶笑道:“平日里看你绣,就记住了。这孩子,真是个小精灵!”
林氏蹲下身,轻轻握住女儿的小手:“莹莹喜欢刺绣?”
晓莹点头,认真地说:“像娘一样,绣花花。”
那一刻,林氏眼中泛起泪光。她想起莫家鼎盛时,多少名媛闺秀想学她的绣艺而不得。如今落魄至此,女儿却自然而然地继承了这门手艺。
“好,娘教你。”她将晓莹搂入怀中,“但莹莹要答应娘,不可以轻易在外人面前展露这门手艺,知道吗?”
晓莹似懂非懂地点头。
从此,林氏开始正式教晓莹刺绣。从最简单的针法教起,晓莹学得认真又快。她不像其他孩子般好动,能安静地坐上一个时辰,专注于手中的针线。
林氏发现,晓莹对色彩和图案有着惊人的记忆力。只需看过一遍,就能记住复杂的配色和针法顺序。她开始让女儿帮忙分线、配色,晓莹总能做得井井有条。
《松鹤延年图》完成那日,绣坊管事看得赞不绝口,当即又预定了下一幅绣品。林氏的生活渐渐宽裕起来,但她依然节俭度日,将多余银钱悄悄存起,以备不时之需。
这年秋天,晓莹四岁了。林氏送她去附近的私塾启蒙。私塾先生是个落第秀才,见晓莹聪慧可人,破例减免了一半束脩。
晓莹在私塾学得很快,尤其字写得工整。但最让她开心的,还是每日放学后与母亲一同刺绣的时光。
林氏开始教她更复杂的技法:双面绣、乱针绣、盘金绣...晓莹一一掌握,甚至能提出自己的见解。
“娘,这里用浅绿色,会不会更好?”她指着绣样上的一片荷叶。
林氏尝试后,果然层次更加丰富。她惊讶地发现,女儿不仅在模仿,更开始有了自己的创作思维。
然而平静的日子总是短暂。这日林氏从绣坊回来,见巷口有几个陌生人在打听什么。她心中一紧,悄悄绕道后门回家。
“张婶,今日可有什么生人来过?”她问邻居。
张婶想了想:“午后是有两个外乡人问路,说是找亲戚,问这附近有没有沪上搬来的人家。”
林氏心中警铃大作。赵坤的人终究还是找到了苏州。
当晚,她一夜未眠。次日便以“回乡探亲”为由,向私塾告假,带着晓莹深居简出,连绣活也只接些不急的零散活儿。
然而该来的终究会来。几日后,林氏从绣坊回来,远远看见小院外围着几个人,其中一人正是马彪!
她急忙躲到巷口转角,心跳如鼓。只见马彪正在与张婶说话,张婶摇着头,似乎是在说不知道。
林氏悄悄后退,绕到邻居李嫂家,从后院翻墙回到自家小院,抱起正在午睡的晓莹,匆忙收拾细软和那半块玉佩,从后门溜出。
她不敢走大路,只穿小巷,最终来到城西一处更偏僻的院落。这是一处早已废弃的染坊,她之前为防万一,暗中租下此处,备了些简单生活用品。
“娘,我们在玩捉迷藏吗?”晓莹醒来,揉着眼睛问。
林氏强作镇定:“是啊,莹莹真聪明。咱们要在这里住几天,不要出声,好不好?”
晓莹乖巧地点头,小手紧紧抓住母亲的衣角。
染坊条件简陋,但胜在隐蔽。林氏不敢生火,只以干粮充饥。夜深人静时,她抱着晓莹,听着外面的更声,心中满是忧虑。
这样东躲西藏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晓莹渐渐长大,总不能永远躲藏下去。而晓贝如今又在何方?是否平安?
第三天夜里,窗外忽然传来三声猫叫,两长一短。林氏心中一紧,这是她与齐天城约定的暗号。
她悄悄开门,只见周伯披着斗笠站在雨中。
“周伯!你怎么找到这里?”林氏又惊又喜。
周伯低声道:“夫人受惊了。赵坤的人确已找到苏州,但已被老爷设法引开。此处不宜久留,老爷安排好了,送你们去扬州暂避。”
林氏犹豫道:“总是这样躲藏,何时才是尽头?莹莹渐渐大了,总不能永远不见天日。”
周伯叹息:“老爷正在设法营救莫老爷,只要莫老爷出狱,一切就有转机。眼下还请夫人再忍耐些时日。”
他取出一个钱袋:“这些银两请夫人收好。扬州那边已安排好住处和绣坊的活儿,不会委屈夫人和小姐。”
林氏接过钱袋,泪如雨下:“齐老爷大恩,婉清没齿难忘。”
“夫人言重了。老爷说,莫齐两家世交,理应如此。”周伯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这是老爷给小姐的,说是提前的生辰礼。”
林氏打开一看,是几本启蒙读物和一套小巧的绣针。
晓莹看到绣针,眼睛一亮,小声说:“谢谢周伯伯。”
周伯慈爱地摸摸她的头:“小姐真懂事。车已备好,今夜就动身吧。”
雨夜中,一辆马车悄无声息地驶出苏州城。林氏抱着晓莹,望着窗外渐行渐远的灯火,心中百感交集。
晓莹忽然从怀中取出那半块玉佩,对着车窗外的月光照看。玉佩泛着温润的光泽,上面的“莫”字清晰可见。
“娘,爹爹什么时候来找我们?”她轻声问。
林氏将女儿搂紧,声音哽咽:“很快,莹莹,很快就能见到爹爹了。”
马车驶向扬州,驶向不可知的未来。林氏握紧手中的针线包,知道无论前路如何,她都必须用这枚细针,为女儿绣出一个安定的未来。
而在遥远的清水湾,晓贝正在江边奔跑,渔网在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水痕。她颈间的半块玉佩在阳光下闪烁,与晓莹的那半块隔着千山万水,交相辉映。
乱世之中,母女三人,各自飘零,唯有苏绣寄情,玉佩牵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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