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6章风雪夜归人,腊月里的沪上
腊月里的沪上,寒意刺骨。铅灰色的天空低垂,不多时,便飘起了细密的雪粒子,打在棚户区低矮的屋顶和污浊的窗棂上,沙沙作响,更添了几分凄清。
小小的窝棚内,虽比外面暖和些许,却也四壁漏风。林氏将最后一件稍厚的夹袄裹在莹莹身上,自己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袍,正就着昏暗的油灯,小心翼翼地修补着一件邻家送来的旧衫。她的手指冻得有些发僵,针脚却依旧平稳细腻,这是她如今为数不多能换点口粮的营生。
莹莹乖巧地坐在一旁的小凳上,面前摊开一本破旧的识字课本——这是齐家上次悄悄送来的东西之一。她的小脸冻得微红,却看得十分专注,偶尔伸出同样冻得红萝卜似的手指,在冰冷的桌面上比划着生字的笔画。
“阿娘,‘韧’字是这样写吗?”莹莹抬起头,小声问道,呼出的气息凝成一团白雾。
林氏停针望去,微笑着点点头:“对,莹莹真聪明。”看着女儿在如此困境下仍求知若渴,她心酸之余又倍感欣慰。莫家的女儿,即便跌落尘埃,骨子里的东西不能丢。
“咳咳……”一阵冷风从门缝钻入,林氏忍不住掩口低咳了几声,肩膀微微颤抖。
莹莹立刻放下“笔”,担忧地跑到母亲身边,用小手轻轻拍着她的背:“阿娘,你喝点热水。”说着,她端起桌上那个缺了口的粗陶碗,里面是半碗早已不冒热气的温水。
林氏接过碗,抿了一口,将女儿冰凉的小手拢在自己掌心,试图给她一点温暖。“阿娘没事,快看你的书,等阿娘把这点活计做完,明天就能换半升米了。”
正在这时,破旧的木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却尽量放轻的敲门声。
林氏和莹莹都是一惊,对视一眼,眼中闪过警惕。自遭大变,她们早已习惯了谨小慎微,鲜少与外人往来,尤其是在这样的雪夜。
“谁?”林氏将莹莹护在身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门外沉默了一下,一个压低的、略显苍老的声音传来:“莫夫人,是我,齐府的老秦。”
齐管家?林氏稍微松了口气,但警惕未消。她示意莹莹别动,自己走到门边,轻轻拉开一条门缝。
门外果然是齐管家,他穿着一身深色的棉袍,肩头落了一层薄雪,帽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见门开了,他快速侧身闪进屋内,随即反手将门掩上,动作迅捷而谨慎。
“齐管家,您怎么这时候来了?可是……”林氏的心又提了起来,生怕是齐家出了什么事,或者……是关于莫隆的坏消息。
齐管家摘下帽子,露出满是皱纹却写满关切的脸。他先是对林氏躬身行了一礼,然后目光迅速扫过这间简陋到极致的屋子,看到角落里小脸冻得发青却依然明亮的莹莹,眼中闪过一丝不忍。
“夫人放心,齐家无事。”他连忙宽慰道,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用厚布包裹了好几层的小包袱,压低声音道,“老爷和夫人一直记挂着您和小姐,只是眼下风口浪尖,赵家的人盯得紧,明面上实在不便多走动。眼看年关将近,天气又这般酷寒,老爷特命我悄悄送些东西过来,务必请您收下。”
包袱打开,里面是几块质地厚实的布料,一小袋精米,一小罐猪油,甚至还有一小包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红糖。在这些东西旁边,还有一个更小的锦囊,齐管家将其单独拿起,塞到林氏手中。
“这是少爷……”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是啸云少爷偷偷攒下的几块银元,他再三叮嘱,一定要交到夫人手里,让您务必给小姐添件新棉袄,再买些炭火取暖。少爷说……说他现在能力有限,只能做这些,请您万万保重身体,照顾好妹妹。”
林氏握着那尚带着齐管家体温的锦囊,指尖感受着里面银元坚硬的轮廓,再看着桌上那些在当下堪称救命的物资,眼眶瞬间就红了。她不是感动于这些财物,而是感动于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感动于那个半大孩子沉甸甸的心意。她想推辞,可看着身后衣着单薄的女儿,拒绝的话又如何说得出口。
“齐老爷、齐夫人和啸云少爷的大恩……林氏,没齿难忘。”她声音哽咽,深深一福。
齐管家慌忙避让:“夫人折煞老奴了!莫齐两家世代交好,这是应当应分的。您千万别客气。”他叹了口气,“只是……如今这光景,实在委屈夫人和小姐了。”
他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手炉,塞到一直安静站在旁边看着的莹莹手里:“小姐,拿着暖暖手。少爷特意找出来的,灌了热水能暖和一整天。”
莹莹抱着那黄铜手炉,上面还雕刻着精细的花鸟纹样,与她此刻身处的环境格格不入,却传来真实的暖意,一直暖到了心里。她仰起小脸,很认真地说:“谢谢秦爷爷,谢谢……啸云哥哥。”
齐管家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小姐乖。”
他不敢多留,匆匆又道:“夫人,东西您收好,尽量别让左邻右舍瞧见。米和油掺着平时的粗粮吃,能顶一段时间。年节前后,我会再找机会过来。若有急事,老规矩,让小姐去街口那家杂货铺佯装看小玩意儿,我每隔三日会派人去一趟。”
仔细交代完,齐管家再次压低帽檐,谨慎地听了听门外的动静,这才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越来越密的雪幕之中。
破旧的小门重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严寒。
窝棚里,油灯的光芒似乎都因桌上那些物资而明亮温暖了几分。林氏将东西仔细藏好,唯独留下了那包红糖。她打开油纸包,用勺子舀了一点点,冲了两碗淡淡的糖水。
“莹莹,来,喝了暖暖身子。”
莹莹捧着温热的糖水,小口小口地喝着,甜味在舌尖蔓延开来,是她许久未曾尝到的滋味。她看着母亲依旧憔悴却因这份暖意而稍显舒缓的侧脸,忽然轻声却坚定地说:
“阿娘,以后等我长大了,一定会挣很多很多钱,让您过上好日子。我们也会报答齐家,报答啸云哥哥的。”
林氏闻言,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她将女儿搂进怀里,抚摸着她的头发。
“好,阿娘等着。我的莹莹,一定会有出息。”
窗外,风雪依旧。但在这间小小的窝棚里,希望和温暖,正如同那碗红糖水一般,悄然而坚定地流淌开来,驱散着凛冬的寒意。
窝棚内重归寂静,只有窗外风雪呜咽的声音,以及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
那碗红糖水的甜暖似乎还萦绕在舌尖,但现实的冰冷很快又重新包裹上来。林氏没有立刻去动那些精米和猪油——那是紧要关头的救命粮,平日里的嚼用,还得靠她一针一线去换。
她将齐管家送来的东西仔细藏进墙角一个破旧木箱的最底层,上面又压了些杂物,确保即使有人闯入,一时也难以发现。唯有那几块厚实的布料,她摩挲了许久,眼中闪过复杂的光芒。最终,她只取出一块颜色最素净、质地最耐磨的藏青色粗呢,其余的依旧仔细收好。
“莹莹,”她招呼女儿过来,“阿娘给你量量尺寸,用这新布,给你做件暖和的新褂子。”
莹莹却摇摇头,小手拉着母亲冰凉的衣袖:“阿娘先给你自己做一件。你的棉袍都薄了,不顶寒了。莹莹……莹茵不怕冷。”她说着,却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林氏心酸不已,强笑着点了点女儿的鼻尖:“傻囡囡,阿娘是大人,扛得住。你看齐家哥哥特意送了银元来,嘱咐要给你添新衣呢。听话,等阿娘把这件褂子做好,剩下的布料,或许还能给你拼一双护膝。”
她不再容女儿反驳,拿出那仅剩几寸长的软尺,仔细地给莹莹量起尺寸。灯光下,她的神情专注而温柔,仿佛手中丈量的不是粗呢,而是昔日的绫罗绸缎。量好尺寸,她便就着那昏黄的灯光,用烧剩下的木炭在布料上画出简单的线条,然后拿起剪刀,毫不犹豫地剪了下去。咔嚓咔嚓的剪刀声,在这寂静的雪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
莹茵不再说话,只是重新捧起那本识字课本,却有些心不在焉。她的目光不时飘向母亲,看着母亲冻得发红却异常稳定的手,看着那布料在母亲手中逐渐显出衣裳的雏形。她知道,这件新褂子,凝聚着齐家的恩情,更凝聚着母亲深沉的、从不言说的爱。
这一夜,林氏几乎未眠。就着那盏耗油极省的灯,她飞针走线。窝棚外风雪呼啸,棚内一灯如豆,映照着母亲为女儿缝制寒衣的身影,沉默而坚韧。
莹茵是在母亲轻柔的针线声中入睡的,怀里紧紧抱着那个已经不再温热,却依旧被她视若珍宝的黄铜手炉。
接下来的日子,生活似乎并没有因为那批意外的补给而有翻天覆地的改变,但终究有了一些细微的不同。
林氏依旧接缝补的活计,但眉宇间的焦虑似乎减轻了些许,因为她知道,至少在最难熬的时候,她们不至于饿死冻毙。她开始偶尔在莹茵的粥里滴上极小的一滴猪油,或者在女儿咳嗽时,冲上一点点红糖水。这点滴的滋养,在贫瘠的生活里,如同甘霖。
那件藏青色的新褂子很快做好了,穿在莹茵身上,大小合身,虽然式样简单,却厚实挡风。莹茵珍惜极了,只有出门时才舍得穿,回到家立刻小心翼翼地脱下来叠好。
她依旧每天去街口那家杂货铺“看玩意儿”。杂货铺的王老板是个面相憨厚的中年人,似乎得了齐管家的嘱咐,对这对可怜的母女多有照拂,从不多问,只是每次莹茵来,他总会笑呵呵地让她在店里暖和一会儿,有时甚至会塞给她一颗快要融化的水果糖。
每隔三日,总会有个半大的小子或者一个低着头挎着篮子的妇人“恰好”来到杂货铺,与王老板低声交谈几句,留下一些东西,或者带走林氏偷偷塞给王老板的、绣着莫家独特暗纹的帕子或小件绣活——这是林氏唯一能表示的、微薄的谢意。
齐啸云并没有经常出现。他毕竟还是个半大少年,家中课业、以及逐渐开始接触的家族事务已经占去了他大部分时间。但每隔十天半月,他总能找到机会,在齐管家或者心腹小厮的掩护下,溜出来一会儿。
他总是能带来一些小小的、却极用心的东西。有时是一本崭新的、带着墨香的小学课本;有时是一包据说能预防风寒的草药;有一次,他甚至带来了一小盒西洋的油画颜料,虽然莹茵根本不知道该怎么用,但那些鲜艳的色彩,让她看了好久好久。
他来的时间总是很短,往往只是匆匆说上几句话。
“莹茵,字认得怎么样了?”
“阿娘教了我很多,这本书快看完了。”
“真厉害!下次我给你带新的。”
“啸云哥哥,齐伯伯和齐伯母好吗?代我和阿娘谢谢他们。”
“他们都好,你们放心……呃,这是我自己的零花钱买的,跟我爹娘没关系……”
少年有时会显得有些笨拙,试图划清自己心意和家族恩惠的界限,那副着急的模样,常常让莹茵忍不住抿嘴笑起来。
他似乎恪守着“保护妹妹”的承诺,言行举止从不逾矩,但那份小心翼翼的关怀,却如同暖流,悄然浸润着莹茵冰封而惶恐的童年。他是她灰暗世界里,除母亲之外,唯一稳定而温暖的光源。在他面前,她可以暂时忘记恐惧和饥饿,只是一个被哥哥关心着的小女孩。
冰雪渐渐消融,春风拂过沪上,带来了暖意,也带来了贫民窟更加难闻的气味。生活依旧清苦,但林氏和莹茵似乎已经逐渐习惯了这种节奏。
然而,命运的残酷在于,它从不会让你真正习惯安稳。
一天傍晚,林氏因为赶一件急活,让莹茵先去杂货铺附近等她。莹茵乖巧地去了,在杂货铺门口磨蹭着看那些她早已看腻了的小玩意儿。
突然,街口传来一阵骚动和呵骂声。几个穿着黑色制服、腰挎警棍的巡捕推搡着一个鼻青脸肿的男人走了过来,后面跟着几个看热闹的闲人。
“看什么看!都滚开!”一个巡捕恶声恶气地驱赶着人群。
杂货铺王老板脸色一变,连忙出来,想把莹茵拉进店里。
就在这时,那个被押着的男人猛地抬起头,目光扫过周围,忽然看到了站在杂货铺门口的莹茵。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尤其是在她身上那件明显与贫民窟孩子格格不入的、虽旧却料子不错的藏青色褂子上停顿了一下。
莹茵被那男人凶狠而绝望的眼神吓住了,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那男人却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突然嘶哑地喊了起来:“大小姐!大小姐救命啊!我是冤枉的!他们诬陷我!看在我以前给莫老爷赶过车的份上,求您……”
“啪!”一个巡捕狠狠一棍子打在他背上,打断了他的话。
“胡喊什么!找死!”
“莫家?哪个莫家?早完蛋了!”另一个巡捕嗤笑道,推搡着男人快步离开。
男人被拖走了,求饶和哭嚎声渐渐远去。
街口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但莹茵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小脸煞白,浑身冰冷。那个人……他认识她?他喊她“大小姐”?他还提到了……爹爹?
王老板赶紧把她拉进店里,关上门,脸色凝重:“丫头,没事了,没事了,那是个疯汉,胡言乱语呢。以后看到这种人,躲远点,知道吗?”
莹茵机械地点点头,心脏却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她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了。母亲平日的谨慎,齐管家的小心翼翼,还有刚才那人被迅速拖走的情形……都让她模糊地意识到,“莫家”这两个字,是一种禁忌,会带来可怕的危险。
那天晚上,林氏回来后,莹茵犹豫了许久,还是把下午发生的事情,断断续续地告诉了母亲。
林氏听完,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中的针线篓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猛地抓住莹茵的肩膀,声音因为极度恐惧而变得尖锐:“他喊你大小姐?还说了你爹爹?!有没有别人听到?有没有人注意到你?!”
莹茵被母亲的反应吓到了,嗫嚅着说:“……很多人……很多人都听到了……王老板把我拉进来了……”
林氏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两步,跌坐在床沿上,浑身发抖。最害怕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像她们这样的浮萍,终究是藏不住的。赵坤的耳目,或许早已遍布沪上。
“阿娘……”莹茵害怕地靠过去。
林氏猛地回过神,一把将女儿紧紧搂在怀里,声音颤抖却异常坚决:“莹茵,听好!从明天起,你不要再去杂货铺了!任何人问起,都不要承认!不认识那个人!不知道什么莫家!记住了吗?!死都不能承认!”
莹茵在母亲怀里,用力地点头,感觉到母亲的眼泪滴落在她的头发上,冰凉冰凉的。
恐惧,再次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刚刚感受到一丝暖意的小窝棚彻底淹没。
自那以后,林氏变得更加沉默和警惕。她甚至不敢再让莹茵独自出门。齐管家再次悄悄来时,林氏几乎是惊恐地将这件事告诉了他。
齐管家听后,眉头紧锁,沉吟良久才道:“夫人放心,那人我隐约有点印象,确实是府上旧人,但只是个外围的下人,知道的不多。如今乱世,这种人朝不保夕,他的话,巡捕房未必当真,赵坤……也未必会注意到这种小虾米。但谨慎起见是对的,近期小姐千万不要再露面,杂货铺那边,我会让老王换个方式联系。”
话虽如此,但笼罩在母女俩心头的阴影,却再也无法驱散。她们仿佛又回到了刚搬来贫民窟时的那种状态,甚至更加不安,因为她们知道,危险曾经那么近地擦身而过。
齐啸云再次来看她们时,敏锐地察觉到了气氛的压抑和莹茵眉宇间隐藏的恐惧。在他的一再追问下,莹茵才小声地告诉了他那天的事情。
少年听完,拳头攥得紧紧的,脸上浮现出与他年龄不符的愤怒和凝重。
“别怕,莹茵,”他看着她,眼神坚定,“有我在,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和林姨的。”
他顿了顿,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我回去就跟我爹说,让他想办法,能不能把你们送到更安全的地方去。”
“不行!”莹茵却急忙摇头,“啸云哥哥,不能再连累齐伯伯了。赵坤……赵坤那么厉害……”
齐啸云看着她惊慌的样子,心里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疼。他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无力,痛恨这个黑白颠倒的世道。
“那……那我再多派两个可靠的人,在附近暗中看着点。”他退而求其次,语气却异常坚决,“你放心,我不会乱来的。”
这次之后,齐啸云来的次数似乎多了一些,停留的时间也稍微长了一点。他不再只是送东西,有时会陪着莹茵认一会儿字,或者讲一些外面听来的趣闻,试图驱散她心中的恐惧。他甚至开始隐晦地教她一些东西。
“莹茵,如果……我是说如果,以后你遇到危险,找不到我,也找不到齐管家,可以去法租界的圣母堂,找一个姓李的神父,就说……就说是我让你去的。”他悄悄地塞给她一个很小的、冰凉的金属徽章,上面有奇怪的图案,“把这个给他看,他就明白了。”
莹茵似懂非懂地接过那枚徽章,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着一道护身符。她不知道啸云哥哥为什么会有这些东西,但她能感觉到,他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尽全力地保护着她。
春去夏来,窝棚里变得闷热潮湿。那场风雪夜的惊吓似乎渐渐被时间冲淡,但那份刻入骨子里的谨慎和不安,却永远地留了下来。
莹茵更加努力地跟着母亲学习。她不仅学认字,也开始学刺绣。林氏的绣工极好,是真正的苏绣功底,以往只是闺中消遣,如今却成了谋生的手段,也成了教导女儿安身立命之本的方式。
莹茵很有天赋,她沉静的性格也适合这门需要极大耐心和专注的手艺。她坐在母亲身边,看着那细小的银针在母亲手中上下翻飞,绣出栩栩如生的花鸟虫鱼,眼中充满了崇拜。当她第一次独立绣出一片完整的叶子时,林氏抱着她,哭了又笑。
“好,好,我的莹茵,以后就算只有自己,也能有一口饭吃了。”
生活似乎又在艰难中寻找到了一种新的平衡。但命运的齿轮,从未停止转动。
夏末的一天,齐啸云来时,脸色异常沉重,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愤怒和……恐惧?
他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和莹茵说话,而是直接对林氏低声说道:“林姨,出事了。”
林氏的心猛地一沉,示意莹茵先去门口看着。
齐啸云的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很快:“赵坤……那个奸贼!他升官了!督办沪上警备暨商贸事务,权力比以前更大了!我爹说,他现在更加肆无忌惮,排除异己……我们齐家,因为之前……之前暗中查探莫世伯案情的事情,可能被他察觉到了些蛛丝马迹,他最近已经在暗中打压我们家的生意了……”
林氏倒吸一口冷气,身体晃了晃,勉强扶住墙壁才站稳。
“齐老爷……齐家……是我们连累了……”
“不关您的事!”齐啸云急切地打断她,“是赵坤狼子野心!我爹让我来告诉您,近期一定要万分小心!赵坤权势更盛,恐怕……恐怕会更加紧盯莫家旧事。你们这里,我担心……”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恐惧已经弥漫开来。
就在这时,窝棚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粗鲁的呵斥声!
“是这家吗?”
“没错!有人看见那丫头就在这一片!”
“给老子搜仔细点!”
林氏和齐啸云脸色瞬间大变!
“快!”齐啸云反应极快,一把拉开墙角那堆杂物,“林姨,带莹茵躲进去!”
那墙角后面,竟然有一个极其狭窄、被杂物刻意掩盖着的凹陷,是之前齐管家派人暗中挖的,原本只是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真的用上了!
林氏来不及多想,拉着吓呆的莹茵就钻了进去。齐啸云迅速将杂物拉回原状。
几乎就在同时,“砰”地一声,窝棚那本就破旧的木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几个穿着黑色绸衫、满脸横肉、腰里别着家伙的彪形大汉闯了进来,为首的一个,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
刀疤脸目光凶狠地扫视着狭小的窝棚,最后落在站在屋子中央、强作镇定的齐啸云身上。
“小子,你谁啊?住这儿?”刀疤脸的声音沙哑难听。
齐啸云心跳如鼓,手心全是汗,但他记得父亲的教导,越是危急越要镇定。他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发抖:“你们是什么人?私闯民宅,还有没有王法了?”
“王法?”刀疤脸嗤笑一声,上下打量着齐啸云。齐啸云虽然刻意换了普通的衣衫,但那料子和气质,依旧与这贫民窟格格不入。“嘿,哥几个,这儿还有个跟咱讲王法的少爷羔子?”
他身后的混混们发出一阵哄笑。
刀疤脸逼近一步,眼神变得危险:“少废话!这家的女人和小丫头呢?藏哪儿去了?”
齐啸云心中惊骇,这些人果然是冲着林姨和莹茵来的!是赵坤的人!他强撑着道:“什么女人丫头?这是我一个朋友租的地方,他出门了,托我过来帮他看会儿屋子。这里就我一个人。”
“一个人?”刀疤脸显然不信,对手下使了个眼色。那几个混混立刻开始粗暴地翻箱倒柜,破旧的家具被推倒,唯一的米缸被砸碎,里面仅剩的那点糙米撒了一地——幸好,藏东西的木箱被压在翻倒的破桌子下面,一时没有被发现。
齐啸云看得心惊肉跳,却不敢阻拦,只能暗暗祈祷那个藏身的凹陷足够隐蔽。
一个混混走到墙角,踢了踢那堆杂物。齐啸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窝棚外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刀疤刘!磨蹭什么呢?!赵处长那边还等着回话!找不到人就赶紧撤!别他妈节外生枝!”
刀疤脸闻声,似乎有些忌惮,骂骂咧咧地收回目光,又狠狠瞪了齐啸云一眼:“小子,今天算你走运!告诉你那‘朋友’,夹紧尾巴做人,别惹不该惹的人!否则,哼!”
他撂下狠话,一挥手,带着手下扬长而去。
脚步声远去,窝棚里一片狼藉。
齐啸云浑身发软,几乎站立不住,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他定了定神,赶紧冲过去挪开杂物。
“林姨!莹茵!没事了,他们走了!”
林氏和莹茵从狭窄的藏身处钻出来,脸色都是惨白如纸,显然听到了外面的对话。莹茵更是吓得浑身发抖,死死抓着母亲的衣角。
“啸云……少爷,”林氏的声音依旧颤抖,“多谢……多谢你了……要不是你……”
“林姨,别这么说。”齐啸云看着满地狼藉,心有余悸,“这里不能待了!他们这次没找到,说不定还会再来!”
林氏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可是天下之大,她们又能去哪里?哪里才是安全的?
齐啸云眉头紧锁,快速思索着。忽然,他眼睛一亮:“有了!法租界!去我之前跟莹茵提过的圣母堂!那里相对安全,赵坤的手还不敢那么明目张胆地伸进去!我现在就带你们过去!”
事到如今,已没有更好的选择。林氏咬了咬牙,当机立断:“好!”
她什么细软都顾不上收拾,只飞快地从那个被桌子压住的木箱底层,摸出那半块晶莹剔透的玉佩,紧紧攥在手心,然后又拿出一个小小的、早就准备好的包袱,里面是她们仅有的几件换洗衣服和那点救命钱。
“走!”齐啸云警惕地看了看外面,确认无人,带着母女二人,迅速消失在贫民窟错综复杂的小巷阴影之中。
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前路未知,唯有少年略显单薄却异常坚定的背影,试图为身后的母女撑起一片小小的、安全的天空。
而窝棚内,那本莹茵看到一半的识字课本,静静地躺在翻倒的桌腿旁,被窗外吹来的风,哗啦啦地翻动着书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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