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初遇上海爷叔
最近上海阴雨绵绵,气温骤降,如果说北方的冬天是大雪铺天盖地一幅千里冰封的景象,那么上海的冬便是如此,阴冷而有些潮湿。尽管没有雪,但依然会冻到骨子里,上海有句老话叫“冷了风里,穷了债里”,上海的西北风就是冻得“刮刮抖”。
这夜,西北风裹挟着细雨斜斜刮进蕃瓜弄的楼道,黄永清刚从后勤部主任办公室出来,正攥着蛇皮袋口走在宿舍楼的二楼过道上。
编织袋被雨水洇出深一块浅一块的印子,映出里面塞得鼓鼓囊囊的旧棉被,那是娘趁着太阳好拆洗过的,针脚密得像蛛网,边缘还缝了圈新布,可连同袋底被磨破的洞眼还是没能遮住里面发黄的棉絮。
黄永清的解放鞋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踩出浅浅的水印,鞋跟处的橡胶早就磨平了,走起路来能看见鞋底的纹路都快磨成了光板,鞋帮沾着的泥点子被雨水泡得发涨,顺着鞋口往袜子里渗。他脚步停在了207宿舍门口,伸手敲门,然后便缩着脖子等开门,领口磨得发毛的蓝布褂子挡不住风往里灌。
“吱呀”一声,木门被拉开条缝,郑辛强叼着半截烟探出头,烟卷的火星在雨夜里亮了亮。看清门口的人时,他嘴里的烟差点掉下来,眼睛直勾勾盯着黄永清脚边的蛇皮袋,那袋子跟他来时一模一样,都是家乡装肥料的编织袋,边角磨得起了毛,连捆绳的结都打得一样紧实。再往上瞧,对方脚上的解放鞋比他的还破,鞋头裂了道缝,隐约能瞧见里面的袜子。
郑辛强心里咯噔一下:我滴个娘嘞!俺以为俺家够穷的了,没想到来了个看起来比俺还穷的。
“你是?”郑辛强把烟蒂扔在脚边碾了碾,往旁边挪了挪让开门缝。
黄永清低着头往里走,蛇皮袋在地上拖出沙沙的声响,他声音压得很低:“我叫黄永清,来报道的。”
屋里正泡着茶的谭济庭赶紧放下水壶迎上来,暖黄的灯光照在他圆润的脸上:“可算等着你了,快进来快进来,外面雨凉。”他接过黄永清手里的蛇皮袋往墙角一放,指了指靠门的那张空床铺,“就剩这张了,铺盖卷都带来了吧?”
黄永清点点头,走到床边慢慢解开蛇皮袋。他动作很慢,手指在打结的麻绳上摸索了半天,才把棉被拽出来。被角沾着的枯草屑落在床板上,他伸手去扫,却把草屑扫得更远了,他慌忙弯腰去拾掇。
“咔嗒”一声,门又开了,王北海揣着兜晃进来,雨珠顺着他的额发往下滴,他甩了甩头,看见新面孔眼睛一亮:“呦,新舍友来了啊,这下咱们 207算是齐整了。”
黄永清闻言猛地转身,抬头时额前的碎发扫过眉毛,他对着王北海腼腆地笑了笑,嘴角刚扬起又迅速抿住,像是怕笑错了似的。
“介绍一下,我王北海,可以叫我大海,这哥们是谭济庭,外号老坛,那个是郑辛强,外号强子。”王北海说着往床沿一坐,晃着腿,“我们都有外号,喊名字太过生份儿,你叫啥名?”
“黄永清。”黄永清的声音跟蚊子似的。
王北海眉头一皱,根本没有听清,只听到了姓黄,他拍了下手:“那就叫你大黄。”
“不行!”黄永清突然抬起头声音陡然提高了些。
“咋啦?”王北海挑眉,嘴角上扬,觉得这小子挺有意思。
“像狗!”黄永清低着头,瞬间没了气势。
“哈哈,你小子还挺幽默。”谭济庭笑着拎起水壶,往搪瓷杯里倒了杯开水,茶叶在水里打着旋儿。
黄永清急了,脖子上的青筋跳了跳:“村里的狗就叫大黄。”
“挺好的,就这么定了。”王北海不给反驳的机会,往后一仰靠在床架上。
黄永清瞪着眼睛,愤愤不平地看着王北海吊儿郎当的模样,对方棉衣领口敞着两颗扣子,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小臂上淡淡的疤痕,一看就不好惹。他咬着牙,攥紧了拳头,最终还是松开了,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谭济庭端着茶杯走过来,往黄永清旁边的床沿一坐:“老家哪儿的?”
“老港……乡下的。”黄永清的声音又低了下去。
“来上海多久了?”郑辛强也凑过来,他刚把烟蒂扔在地上踩灭,身上带着淡淡的烟味,说实话,老港这地方他听都没听说过。
“今天刚到。”黄永清被对方的气势震慑到,只得老实回答。
“以前干啥的?”王北海插了句嘴。
黄永清沉默了,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床板的裂缝,感觉他们像是在审犯人。
谭济庭识趣地站起身,对王北海使了个眼色:“我觉得应该叫他闷葫芦。”
王北海叹了口气,起身过来拍了拍黄永清的肩膀:“兄弟,就当到了自己家,哥几个以后要睡在一起很久的,千万别拿自己当外人。”
黄永清点点头,感觉那手掌拍在肩上暖暖的,却还是坐立不安,只是一味地低头不语。
谭济庭想了想,坐在自己床上慢悠悠地说:“我是福州空军雷达部队转业的,应该比你们稍大点。强子是华北水利发电工程局的技术员。大海最有文化,北京航空学院大学生。”
“这个可以说吗?”黄永清猛地抬起头,原本木讷的眼神里满是震惊,他张了张嘴,声音都有些发颤。
谭济庭乐了,端起茶杯轻呷了口:“不能说我能把哥三儿的底都给你透了?你小子不实诚,防备心太重。”
“我娘说,出门在外要留个心眼。”黄永清小声辩解。
王北海突然站起身:“别在屋里待着了,出去搞点宵夜。”
黄永清连忙摆手:“我……我不饿。”他摸了摸口袋,里面只有娘塞的两块钱,攥得都快出汗。
“客气啥!”谭济庭一把拉过他的胳膊,“第一次见面,必须得喝点。”
郑辛强也笑着推了他一把:“走吧走吧,别扫兴。”
三人硬拉着黄永清往外走,他踉跄着跟上,心里七上八下的。
走出宿舍楼时,细雨还在下,西北风裹着雨丝刮在脸上,跟小刀子似的疼。郑辛强把自己的旧棉袄往黄永清身上一披:“穿上,别冻着。”棉袄带着淡淡的烟草味和体温,黄永清愣了愣,想说不用,却被郑辛强按住了肩膀:“穿好!”
宿舍区门卫室的灯亮着,警卫正披着黑色的雨衣站在门口,看见他们出来,抬手打了个招呼。这些警卫是他们来的第二晚突然出现的,穿着统一制服,腰间别着枪,整天在宿舍区巡逻,晚上十二点后就锁大门,规矩得很。
“出去啊?”警卫扯开雨衣的领口问。
“搞点宵夜吃吃。”王北海立正敬了个礼,“保证十二点前回来。”
警卫嘴角抽了抽,抬手回了个礼:“注意安全!”
黄永清跟在三人后面,缩着脖子往前走,雨丝打在脸上痒痒的。他忍不住问:“过了十二点会怎样?”
郑辛强回头笑了笑:“过了时间就得在外面过夜,上次有同事喝多忘了点,在局子里蹲了半宿。”
四人顺着衡山路往东北走,雨夜里的街道很安静,只有路灯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投下昏黄的光晕。拐进东平路的小巷,就看见一家亮着灯的小饭馆,门口挂着块掉漆的木牌,写着“阿香饭馆”。饭馆不大,只有四五张桌子,窗户上蒙着层水汽,隐约能看见里面的灯光。
推开门,一股饭菜香混着煤炉的热气扑面而来。店里冷清,只有角落里坐着位白发老者,正对着一小碟花生米喝黄酒。他穿着件稍显陈旧的丝质唐装,藏蓝色,纽扣系得一丝不苟,领口袖口都熨得平平整整。不过,他桌上摆放的一样东西却特别显眼,一把折扇。
“老板娘,来三个热菜,一个凉菜,再来二斤黄酒!”王北海找了张靠里的桌子坐下,捋了捋额前有些湿漉的头发。
老板娘系着灰布围裙从后厨探出头,围裙上沾着油渍,脸上堆着笑:“来啦!几位要点啥?今天有新鲜的带鱼,刚从码头卸的。”
“来个红烧带鱼,再整个大蒜炒腊肉,素的来个炒青菜,再来盘花生米下酒。”谭济庭熟门熟路地报着菜名。
老板娘应着去了后厨,煤炉“呼嗒呼嗒”地响着。王北海转头看向角落里的白发老者,笑着用刚学的上海话打招呼:“老先生,老酒咪咪蛮舒坦的嘞!您是唱沪剧的先生?”
谭济庭和郑辛强都瞪大了眼睛,这小子啥时候学的上海话?
王北海压低声音冲他们挤挤眼:“最近刚跟办公室上海的同志们学的,出来实战一下。”
老者放下酒杯,转过头来。灯光照在他脸上,能看见皱纹里藏着的沧桑,眼神却很亮堂。他笑了笑,声音浑厚:“小伙子,侬是怎么看出来的?”
“这个点到这儿来的普通老人或许会闷头喝黄酒。您却是穿着讲究,身形板正,一看就是练家子。”王北海指了指桌上的折扇,“还有这扇子,说句冒昧的话,大冬天谁会带折扇出门?定是您台上表演的道具,至于沪剧……我也是瞎猜的,让您见笑了。”
“不错,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到小哥这般眼力之人。”老者举起酒壶,给王北海倒了杯黄酒,“尝尝?本地的花雕,暖身子。”
王北海也不客气,双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黄酒的温热顺着喉咙滑下去,暖到了胃里:“好酒!”
老板娘端着菜过来,笑着说:“这位老先生可是阿拉徐家汇本地唱沪剧的名角儿,下雨在我们这儿落脚,有空你们可以一起乐呵乐呵。”
王北海闻言更来劲了,热情邀请:“老先生,过来一起喝一杯?人多热闹!”
老者推辞了几句,最终还是端着酒杯挪了过来。王北海赶紧让老板娘加了副碗筷,又吩咐再加个炒黄牛肉和一斤黄酒。
几人边吃边聊,王北海对沪剧了解不是很多,仅限时下流行的《罗汉钱》、《星星之火》、《鸡毛飞上天》等,问起沪剧,老者也不藏私,从早期的花鼓戏讲到现在的沪剧,沪剧作为上海本地特色剧种,发源于浦江两岸的田头山歌,曲调里带着江南的水韵。聊到兴起,老者喝了口茶,润了润嗓,突然开嗓唱了几句:“莫道星星之火难成势,看燎原烈焰照乾坤……”
老者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股刚劲,眼神也亮了起来,原本略微佝偻的背挺得笔直,像是瞬间年轻了几十岁。这是沪剧《星星之火・燎原烈焰》里的唱段,讲的是工人起义的故事,他唱得铿锵有力,把革命者的坚定都唱了出来。
王北海几人听得热血沸腾,忍不住鼓起掌来。老者摆摆手,呷了口茶,又来了兴致,清了清嗓子唱道:“夫妻分别十载整,我似轮船你似灯……”
这段是《黄浦怒潮・写遗书》里的,曲调时而短促明快,像急雨打在窗上;时而悠长婉转,像月光洒在江面。从老者的唱腔中仿佛能感受到,刑场绝笔壮烈场景。能看到,舞台上,申胡挟着赋子板疾如骤雨。老者唱到动情处,眼里泛着光,手指不自觉地在桌上打着节拍。
谭济庭坐在斜对面,刚好能看见老者的侧脸,灯光下,他的轮廓刚毅矍铄,原本沉稳内敛的神态全没了,整个人精神了许多,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不知不觉饭就吃完了,郑辛强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哈德门,抖出一根递给老者:“老先生,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
老者摆摆手:“多谢,阿拉不会抽烟。”
郑辛强又转向王北海他们:“哥几个要不要来一只?”
王北海眼疾手快,一把夺过整包烟,连郑辛强刚塞到嘴边的那根也给捏了过来。
“你干啥?”郑辛强懵了,还以为他要吃独食。
王北海把烟揣进兜里,冲他摇了摇头,又朝老者的方向努了努嘴。郑辛强这才反应过来,老者穿着讲究,一看就是爱干净的人,他们当着面抽烟确实不妥,便挠了挠头没说话。
就在这时,饭馆的门被猛地推开,冷风裹着雨丝灌了进来,吹得桌上的筷子乱飞。只见一位年轻男子打着伞晃了进来,伞上的水珠连成线滴在地上,湿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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