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淮海路边的报亭
衡山路深处,有段路灯坏了,只有弄堂里透出的零星灯光,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丁阿飞的目光正紧紧盯着前方不远处的目标,突然觉得后颈一凉,像是被什么东西盯上了,他刚要回头,就听见周围唰唰几声轻响。
“谁?”丁阿飞猛地停住脚步,转头向身后望去。其余十来人也立刻警觉起来。
话音刚落,数十道黑影已经围了上来,动作迅捷。他们穿着深色雨衣连同雨帽,昏暗中根本无法看清面容,但手里却端着清一色的冲锋枪。枪身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黝黑冷硬的金属光泽,枪口全都对着他们,同一时间拉动枪栓子弹上膛的“咔哒,咔哒”声,在寂静的雨夜里格外清脆。
丁阿飞这群人瞬间僵住了,有人手里的棍子掉落在地,滚到脚边。有个胆小的竟扑通跪在了街边水洼里,泥水瞬间浸透了裤腿,他却不敢站起来,苦涩地望着围上来的黑衣人。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丁阿飞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脸上没了血色,变得惨白如纸。他这才看清,围上来的人个个身形挺拔,眼神锐利如刀,虽然穿着雨衣,但那股子干练凌厉的气势,绝不是市井混混能比的。
为首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国字脸,下颌线紧绷,雨水顺着他的帽檐往下滴,在下巴上汇成细流。他没说话,只是缓缓抬起手,54军用手枪的枪口瞬间顶住了丁阿飞的太阳穴。
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风衣传来,带着雨水的寒意,瞬间钻进丁阿飞的骨头缝里。他浑身一颤,像被电流击中,头发根都竖了起来,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他活了二十多年,仗着家里祖产,在街头横行霸道,见过最狠的场面也不过是市井混混打架动拳头,哪里见过真枪实弹?这枪口硬硬的,凉凉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喷出子弹,把他的脑袋打个窟窿。
“别……别开枪啊!”丁阿飞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眼泪和雨水混在一起往下淌,刚才还挺直的腰杆瞬间弯成了虾米,双腿抖得像筛糠,若不是被枪顶着脑袋,恐怕早就瘫倒在地了,“各位爷,有话好好说,阿拉,阿拉没得罪你们呀……”
“没得罪?”男人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有力,带着军人特有的沉稳,他正是当初护送第一设计院来上海的侦察连赵连长,之后便带领部队奉命潜伏,保护科研人员安全,“刚才在阿香饭馆,是谁逼着老板娘涨房租?是谁说要卸了人家胳膊?”
丁阿飞闻言心里咯噔一下,原来他刚才在饭馆的所作所为,早就被人盯上了。他嘴唇哆嗦着,想辩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一个劲儿地摇头:“我那是说着玩的,没真想那么干,就是跟老板娘开个玩笑。”
“开玩笑?”赵连长冷笑一声,手指在扳机上轻轻敲了敲,枪口又往前顶了顶,“用涨房租逼迫别人,用卸胳膊威胁别人,这就是你的玩笑?”赵连长军伍出身,最痛恨这些欺压百姓的社会祸害,若不是为了任务,他早就开枪崩了这小子。
丁阿飞吓得魂飞魄散,裤腿突然一热,竟控制不住尿了裤子,他跪在地上连连求饶:“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再也不敢了,以后再也不欺负人了,饶了我这一次吧,我上有老下有小……不,我还没娶媳妇呢……”
旁边的市井混混们早就吓傻了,刚才举着的棍子噼里啪啦掉了一地,有人跪在地上,双手抱头,连看都不敢看那些黑洞洞的枪口。有个想偷偷往后退的,刚挪了半步,就被身后的侦察兵一脚踹在膝盖窝,“哎哟”一声跪倒在地,疼得眼泪直流。
“都蹲下!双手抱头!”赵连长厉声喝道,声音在空荡的街道上回荡。
侦察兵们迅速行动起来,有的用枪指着混混们,有的上前搜查他们的身,把口袋里的烟、打火机、折叠刀全掏了出来,扔在地上“叮当作响”。雨还在下,打在侦察兵的雨衣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他们的动作干净利落,训练有素。
丁阿飞跪在泥水里,低着头用余光扫过眼前这些穿着雨靴荷枪实弹的神秘黑衣人,心里终于明白,自己这次是真的惹到了惹不起的人。这些人不是市井混混,也不是公安,他们是能随时要了他小命的主儿。
“记住你今晚说过的话……”赵连长威严的声音在雨夜中回荡。
等丁阿飞再抬起头时,发现周围空荡荡的,刚才那群黑衣人早已不知去向,他瞬间如释重负,瘫坐在了泥水里,浑身再使不出半分力气。
王北海几人裹紧外套往宿舍走,夜雨淅淅沥沥,打在蕃瓜弄的围墙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咦?刚才后面跟着的那群黑影咋没影了?”强子缩着脖子嘀咕。
大黄攥着拳头,紧紧跟在后面,闻言脚步顿了顿,警惕地回头望了望。街道深处黑漆漆的,只有路灯在雨雾里晕开一圈昏黄,别说人影,连只野猫都没瞧见。
王北海也发现了这个情况,他也在心里纳闷呢,眼看几人就要走到宿舍区门口,难道后面跟踪的那些家伙是被宿舍区门口的警卫震慑住了?没有去细想,此时夜空还下着小雨,冷飕飕的,他们便快步朝宿舍楼走去,回去就安全了。
回到宿舍楼,几人与老常和大民招呼了一声,便各自回去了。
刚回宿舍,就听见楼道传来一阵杂乱脚步声,强子一听就知道是怎么个事,没等对方敲门,就率先把门给拉开了。
宿管李卫兵穿着件深蓝色棉褂,胳膊上戴着红袖章,手里拿着个铁皮夹子,率先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四名跟班,有人举着马灯,有人拿着小抄,马灯的光晕在他们的脸上,各个面色冷酷,近乎无情。
李卫兵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瞪了眼强子,便在宿舍里一阵打量。
“都回来了?你们207还真会掐点,下次再这么晚出去喝酒,最好提前向我汇报,懂了吗?点名了!”
“谭济庭……王北海……”李卫兵在名册上挨个打了勾,随后合上夹子,“都记着点规矩,晚上十点后不准串门,十二点前必须回宿舍,最近查得严,谁也别犯迷糊。”他接过马灯照了照几人的床铺方向,“尤其是新同志,刚来不懂规矩,你们几个多提点着。”
点完名后,有两个跟班走上前,在宿舍里歪着脑袋巡视两圈后,没发现异常之处,李卫兵又交代了几句便带人离开了。
介于设计院工作特殊性,宿舍管理严格,每晚都有宿管带人过来点名,几人早就习惯了,吃饱喝足的四人躺在床上呼呼睡去。
天刚蒙蒙亮,雨总算停了。清晨的衡山路还浸在水汽里,路边的法国梧桐落了满地枯叶,踩上去沙沙作响。王北海几人踩着露水往单位走,强子伸了个懒腰,胳膊肘撞了撞大黄:“第一次去单位紧张不?咱们设计院虽小,可是藏龙卧虎,杨副院长是英国曼彻斯特大学留洋博士,王总设计师是工程力学专家,还是上海交大教授,都是大才。”
大黄点点头,眼睛里闪着好奇:“咱们真能造出火箭?”昨天他已经从几人口中得知他们要从事的伟大事业,他还是难以置信。
“那可不!”王北海拍着胸脯,“等咱们把火箭送上天,让全世界都瞧瞧。”
从衡山路蕃瓜弄宿舍到淮中大楼不过二十分钟路程,沿途能瞧见早起摆摊的小贩,挑着担子卖豆浆的,推着车修鞋的,晨光里的上海渐渐苏醒,带着烟火气的热闹冲淡了清晨的寒意。
很快几人便来到单位,门口站着的警卫见到他们抬手敬了礼。大黄去报道,几人去了各自工作的科室,大楼顶部的跃层露台是他们的秘密基地,午休时总爱往那儿跑,抽支烟晒晒太阳,能瞧见远处黄浦江的轮廓,江面上的轮船像小纸船似的慢慢移动。
淮中大楼北边有片一百多平米草地,休息时间王北海组织各个科室的同事们去草地踢球。老坛和强子也拉着各自的科室的男同志积极参与。王北海则安排性格稳重的大黄去当守门员。很快,楼下便传出阵阵欢声笑语。
三楼办公室里,杨南生和王希季正站在窗前,看着楼下草地上的热闹景象。杨南生手指在窗台上敲了敲,转头眼里带着笑意:“脚痒了?”
王希季笑了笑:“你也手痒了吧?”
“走,下去露两手,让这帮年轻人瞧瞧啥叫真正的球技。”
两人被楼下热闹的氛围感染,不约而同准备加入年轻人,各自去找运动鞋。正准备换鞋,办公室门被推开,政治部主任张海洋走了进来,脸色严肃得像块铁板:“杨副院长,王总师,你们怎么还在这儿?楼下都快闹翻天了!”
杨南生一愣:“怎么了?年轻人踢踢球热闹热闹。”
“热闹?”张海洋皱着眉,指了指窗外,“淮中大楼突然冒出来这么多人,周围建筑里的人都看在眼里,咱们这楼本来就扎眼,现在动静这么大,难免让人起疑。倘若被有心之人盯上,难免有泄密的风险。”在张海洋看来这个问题很严重。
杨南生和王希季面露尴尬之色,杨南生踢了踢刚才放在抽屉下的运动鞋。
两人觉得张海洋主任说得有道理。
“你说得对!”杨南生立刻警觉起来,“是我们考虑不周了。”
张海洋点点头,转身往外走:“我现在立刻去让他们停下,纪律面前不能马虎。”
楼下的足球赛正踢到兴头上,王北海刚进了个球,正叉着腰大笑,就见张海洋带着几名干事快步走过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都停下!谁让你们在这儿踢球的?”
草地上笑声戛然而止,足球也被来的干事没收了去。
王北海挠了挠头不解:“张主任,我们休息时间踢踢球咋了?”
“咋了?”张海洋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你们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保密纪律?这么多人聚在这儿吵吵闹闹,生怕别人不知道这儿有特殊单位是不是?”他指着谭济庭和郑辛强,“还有你们两个,也不懂规矩?跟着瞎闹!”
几人被训得低着头,黄永清吓得往谭济庭身后缩了缩。
张海洋盯着王北海:“你是带头的吧?跟我去政治部,还有你们几个!”
随后,各个科室带头的王北海、谭济庭和郑辛强几人被带进政治部办公室,进行了严厉的训斥。
王北海委屈,他真的没想到只是踢场球而已,怎么还涉嫌泄密了呢?从政治部出来时,几人都蔫头耷脑的,被要求停下手中的工作,回去反省,大黄也在其中,回去的路上他们都很郁闷。
还没走几步路,强子就闹肚子疼,要回去上厕所。老坛也想方便,正好瞧见马路斜对面的小红楼前有个公厕的指示牌,于是,四人就穿过街道,走了过去。
值得称道的是公厕外面的淮海路边有个报亭,报亭里不光有报纸旧书籍,还有香烟卖,这让几人瞬间就来了精神。
强子掏了一毛钱要了包八分钱的大西瓜牌经济烟,就迫不及待的拉着老坛窜进了红楼旁边公厕的小巷。
刚走进巷子,强子这才想起来,没带纸。
“大海,待会儿把报纸给我送进来哈!”强子回头大喊,喊完就径直窜了进去。
王北海见状摇了摇头,走到报亭前。
报亭外面有排阅报栏,从《申报》、《文汇报》、《新民晚报》,一直到《人民日报》、《光明日报》、《解放日报》等一应俱全,并且基本上还是昨天的报纸。
老板是个中年男人,此时正坐在报亭里低着头翻找东西,身后的书架上堆着些旧书,乱七八糟没个章法。
王北海随意拿起一份《沪报》说:“老板,你这报亭位置设的好啊,在公厕旁边,如厕看报不仅能减轻生理负担,还能神清气爽地博览群报,排除杂质的同时汲取精神营养,算是得到完美结合了。”
“文化人讲话就是有水平,想要什么自己挑。”老板抬头瞧了眼,便继续翻找东西。
王北海开口道:“来份《新闻报》。”
老板却自顾自找东西:“不是说了吗?自己拿。”
王北海翻了翻报纸:“没有。”
“没有吗?”老板皱着眉,说完从报亭里走出来,在阅报栏上一阵翻找,还是没找到,“可能是忘记补了。”
这时,王北海一直盯着那老板,见对方说话时眼神躲闪,他心中顿时疑惑起来,这老板业务不熟悉,还是外地口音,总感觉哪里不对。
“换个吧,或者等明天再来。”老板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耐烦之色。
“等不了,我朋友还在等着呢。”王北海说。
老板一听这话顿时就不乐意了:“同志,你朋友擦屁股还挑报纸啊?”
他盯着王北海打量,那眼神仿佛在说:我看你小子是来找茬的吧。
王北海却被对方这句话逗乐了:“哈,不挑,主要是我想看,那就拿份《新民晚报》,我自己拿。”
说着,王北海便直接从阅报栏中抽出报纸,转头对大黄说:“别愣着,你也拿份。”
黄永清一愣,随即抽了份《文汇报》。两人靠在树上随意翻看起来。过了会儿,黄永清说:“咱要不要把报纸给他们送进去?”
王北海却是无所谓的态度:“急什么,他们两个在里面抽烟还得会儿呢,别浪费了这报纸上的知识信息,咱先看着,让他俩等着。”
看了会儿,王北海便合上报纸,让大黄给他们送进去,他也从报亭里拿了包烟,顺便付了报纸钱,自己则靠在梧桐树上悠闲的抽烟,不自觉打量起眼前的三层小红楼来。
这是栋典型的英式假三层小洋楼,具有英国都铎风格特色,外墙为醒目的砖红色,尖顶错落有致,层次丰富,王北海饶有兴致地想,到底是什么人才能住这样式的小红楼。他不知道的是,该建筑可不一般,原为荣毅仁父亲荣德生的旧居,解放前曾是沪上风云人物的私宅。还曾作为上海防空司令部的指挥所。
等了一会儿,还没见几人出来,连送报纸的大黄也没了人影。王北海这时候也有了几分尿意,想了想便掐灭烟头走进了巷子里。
进去的小巷路面是用青石板铺成的,巷身极窄,两边曾经刷过白粉的灰墙上爬满了霉迹,落水管的边上用红字写着“不要随地大小便”的警示。
到了里面才发现,三人还在蹲着抽烟,面前满是污渍的水泥地面丢了好几个烟头。王北海赶紧尿完走了出来,头也不回地催促三人快点。
很快,三人便从小巷中踉踉跄跄走了出来,只是走路姿势都有些怪异,很显然,这三个货腿都蹲麻了。
四人百无聊赖的往宿舍的方向走,前面小巷交叉口,还是经常路过的那棵高大的法国梧桐,树叶几乎掉光,上面挂满了梧桐果,风一吹,绒毛四处飘散。低处树干上挂着一张硬板纸,上面用毛笔手写两个大字“理发”,笔画特地描粗,在光秃枝干的衬托下十分醒目,有人在树下摆摊剃头。
剃头摊还有几个左邻右舍:有自行车补胎的,有修皮鞋的,还有个拷边剪裤管的。这些好像都是新来的,眼生。
王北海忽然想到了什么,他停下脚步回头望去,这个方向隐约可以瞧见他们上班的单位大楼,而刚才那个他们买报纸的淮海路边的报亭,却正好可以从斜对面清楚观察到整个淮中大楼进进出出的人员。
再结合刚才报亭老板的业务不熟,还是外地人,难道那个报亭是在监视上海机电设计院?
这一情况,让王北海瞬间头皮发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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