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颍川家书
贞观十三年冬月,长安城落了第一场薄雪。
细碎的雪沫子被朔风卷着,扑簌簌打在格物堂糊了素白高丽纸的窗棂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堂内却暖意融融,十几个炭盆散在各处角落,将初冬的寒意隔绝在外。
堂中央,陈子凡小脸紧绷,全神贯注。
指尖一点橘红火星跳跃不定,小心翼翼地牵引着面前一枚核桃大小非金非玉的弹丸外壳。
外壳内壁上,细如发丝的符文线条层层嵌套,随着火星的游走逐一亮起微光,又渐渐隐没,最终构成一个繁复而稳定的能量阵列。
弹丸在无形的力量托举下,悬在半空,缓缓旋转,发出极轻微的嗡鸣,内里蕴含的狂暴火元之力被符文牢牢束缚着,温顺异常。
“成了!师父!您看!弟子这次真成了!”
陈子凡猛地抬起头,火睛里爆发出难以抑制的兴奋光芒,小脸因激动涨得通红。
小心地撤去指尖火星,那弹丸依旧稳定悬浮,内里橘红色的光芒规律性地明灭着,如同沉睡猛兽沉稳的呼吸。
陈曦端坐主位,微微颔首,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火元内敛,符文勾连稳固,引而不发。此枚流火珠,已堪入二代火子雷核心之列。然则……”
“此处离火转圜,仍有半分滞涩。若遇极寒骤压,恐有能量淤塞反噬之险。当以坎水柔劲稍作疏导,引而不塞,方为圆融。”
陈子凡眼中兴奋稍敛,凝神细看那处节点,片刻后用力点头:
“弟子明白!是弟子急于求成,嵌套过猛!”
堂下两侧,数十名身着粗布麻衣的寒门学子围聚在几张巨大的长条木桌旁。
桌上摊着炭笔绘制的图纸、散落的木料零件,还有一架半人高的水车模型正吱呀呀转动着,带动下方精巧的木制齿轮组,将一瓢清水从低处木槽提升到高处。
“此处轮轴之比,按陈博士所授公式推演,当为七比一,省力最著!”
一个面庞黝黑、指节粗大的学子指着图纸上密密麻麻的算符,声音洪亮,带着浓重的关中口音。
“非也!”
旁边一个清瘦些的学子立刻反驳,手指点在另一处。
“你未虑及轴承摩擦损耗!依昨日所测数据,当取六点五比一,方为实际最优解!”
“对!格物之道,需以实测为准绳!”
“然也!纸上得来终觉浅!”
“.............”
争论声不高,却充满了求知的热切。
堂内温暖如春,窗外雪落无声。
【叮!格物之道传播日广,弟子进益,新学初萌,稳健根基愈发深厚,稳健经验值+800!】
【当前稳健经验值:50000!】
识海中,淡金色的系统面板数字无声跳动,稳稳定格于五万大关。
一股难以言喻的沉凝厚重感自陈曦心底弥漫开来,仿佛脚下大地延伸出无形的根系,扎得更深,汲取着更为磅礴的力量。
就在这时,格物堂厚重的木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隙。
孔颖达捧着几卷厚厚的课业簿册,侧身进来。
肩头、花白的须发上还沾着未化的雪沫,清癯的脸上却不见丝毫寒意,每道皱纹都舒展着,如同春风吹开的溪流,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喜悦与欣慰。
直到陈曦目光投来,孔颖达才轻咳一声,步履轻快地走上前,将手中课业簿册珍而重之地放在陈曦身前的案几上。
簿册封皮上墨迹未干,写着贞观十三年冬月,格物新科算策论集字样。
“子川啊!”
“看看,都看看!此乃诸生近日所呈策论!论水车轮轴省力之机变,论杠杆撬动巨石之权衡,论火元之力可控之途……虽笔触尚显稚嫩,然其中所蕴之巧思,所循之理路,皆已得格物致知三昧!条分缕析,推演实证,已非空谈义理可比!”
“老夫执掌国子监数十载,今日方见新芽破土!此芽,发于你格物之道,发于你谆谆教诲!子川,此乃泽被后世之功业!老夫……幸甚!国子监幸甚!”
孔颖达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回荡在温暖的格物堂内。
堂下的争论声不知何时已停了下来,数十道目光汇聚在祭酒与博士身上,带着敬仰与感激。
陈子凡也小心地收起流火珠,挺直了小身板。
陈曦起身,对着孔颖达郑重一揖:
“祭酒言重。格物初萌,幼苗稚嫩,全赖祭酒包容扶持,方得此方寸之地生根发芽。此非曦一人之功,乃诸生向学之心,祭酒育才之德,与煌煌大唐文运交汇所成。”
他语气依旧沉静,却并非自谦,而是陈述事实。
“好!好!”
孔颖达连道两声好,脸上笑意更深,正要再言。
“哐当!”
格物堂紧闭的大门猛地被撞开!
寒风裹着雪沫子呼地倒灌进来,吹得炭盆里的火星子一阵乱跳。
一道苍老而踉跄的身影撞了进来,是陈府老仆陈忠。
“公子!公子!颍川…颍川急信——!”
陈忠跌跌撞撞扑到陈曦案前,冻得通红的枯手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油纸包。
“老爷…老爷他…他不知怎地…给公子您…定下了一门亲事!催您…催您速速回去成亲!信…信在此!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啊公子!”
“啪嗒!”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起。
陈曦手中那盏刚刚由侍立童子续上温热的青瓷茶盏,毫无征兆地脱手坠落,在坚硬的金砖地面上摔得粉碎!
这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谈笑间斩妖诛邪、执掌生杀的国子监博士,此刻竟僵立在原地。
成亲?
父亲…给他…找了个媳妇?
回颍川…成亲?
饶是陈曦道心通明,算无遗策,这一刻,大脑也难得地空白了一瞬。
孔颖达最先从震惊中回过神。
眼中复杂的光芒急速闪烁了几下,随即化为一种洞悉世情的老成持重。
孔颖达轻咳一声,打破沉寂,上前一步,温言开口:
“子川……”
陈曦闻声,眸光微动,那瞬间的失神如同水波收敛,深潭复归沉寂。
他缓缓抬眼,看向孔颖达,面上已无波澜,唯余深不见底的平静。
“令尊大人此举,虽略显…仓促急切,然拳拳爱子之心,天地可鉴。为人子者,孝字当先。父命如天,不可轻违。纵有万般事务缠身,此等终身大事,亦当亲归故里,面聆亲训,方为至理。”
“至于国子监课业,子川不必过虑。格物之道,贵在知行合一。昔日至圣先师周游列国,门下七十二贤随侍左右,一路观风土、察民情、论政事,于颠沛流离间,反得学问真谛,铸就千秋圣道。”
孔颖达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力量:“今日,何不效法先贤?子川既需归颍川处理家事,不妨便带上这些格物学子同行!自长安至颍川,千里路途,山川形胜,民风物产,皆是活生生的格物教材!于行路中格物,于世事间致知,岂非远胜闭门造车?”
“此一举,既全了子川孝道,解了令尊心结,又不误格物新学之传续,更能令学子们开阔眼界,印证所学。此乃三全其美之策!望子川三思!”
孔颖达这番话,引经据典,情理兼备,更是巧妙地将陈曦的家事与格物大道的传播捆绑在一起,点明了带学生游学的巨大价值。
陈曦沉默着。
稳健之道,首重根基,次重应变。
父亲此举突兀至极,背后缘由尚未可知,但孔颖达所言,确实提供了当下最稳妥应对之策。
回颍川,势在必行。
带上这些已初窥格物门径的学子游学,亦非坏事。
正如孔颖达所言,读万卷书,终究需行万里路。
这千里路途,山川风物,市井百态,本身就是一部浩瀚的格物天书。
心中念头电转,利弊权衡只在瞬息之间。
陈曦深吸一口气,对着孔颖达深深一揖:
“祭酒金玉良言,字字珠玑,如拨云见日。曦受教。父命不可违,孝道不可失。游学之议,更是深得格物致知、知行合一之精髓。曦,遵命。”
他直起身,目光扫过堂下那些因听闻游学二字而渐渐亮起眼睛露出期待神色的学子,朗声道:
“诸生听令!即日起,暂停堂内课业,各自归家整备行装。三日后辰时,国子监正门集结,随本官南下颍川,游学千里!此去路途,山川为书,民风为师,尔等需谨记格物致知四字,勤观善思,印证所学!”
“是!谨遵博士之命!”
短暂的惊愕过后,巨大的惊喜涌上学子们脸庞,整齐洪亮的应答声几乎要掀翻格物堂的屋顶。
孔颖达捋须微笑,眼中满是欣慰。
陈曦转向依旧捧着家书有些茫然的老仆陈忠,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
“忠叔,辛苦了。先行回府,告知阿福,打点行装,三日后启程。”
“是…是!公子!”
陈忠这才如梦初醒,连忙躬身,捧着那封沉甸甸的家书退了出去。
陈子凡凑到陈曦身边,小脸兴奋得发红:
“师父!咱们真要去颍川?游学?那弟子是不是可以多带些流火珠的材料?路上说不定能遇上不开眼的……”
“噤声。”
陈曦淡淡瞥了他一眼,“此乃游学,非是征伐。去将你案上算题推演完,错一处,此行便留在长安看家。”
陈子凡小脸瞬间垮下,不敢再多言,蔫头耷脑地跑回自己的座位,抓起炭笔开始苦算。
陈曦不再理会堂内诸事,目光重新落回案上那片被茶渍污损的手稿。
伸出修长的手指,指尖一点温润青光悄然流转,极其小心地拂过那深褐色的水痕。
青光过处,茶渍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吸走,迅速褪去,只留下纸张被浸润后微微的褶皱痕迹。
他缓缓坐下,重新提笔,蘸饱了墨,在天蚕冰心纸新的空白页上落下铁画银钩的字迹。
笔锋沉稳依旧,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风波从未发生。
窗外,雪似乎下得更密了些。
长安城被一层薄纱似的雪幕笼罩,显出几分静谧。
堂内,炭火噼啪,学子笔耕不辍。
陈曦端坐案后,沉静如山,笔下流淌的,是天地至理。
三日光阴,倏忽而过。
辰时的晨光刺破薄雾,洒在覆了一层浅雪的朱雀大街上。
国子监巍峨的正门前,已是人头攒动。
十几辆半旧的青幔骡车排成一列,车辕上挂着小小的格物木牌。
数十名格物学子,个个穿着厚实的棉袍,背着鼓鼓囊囊的行囊,脸上带着兴奋与憧憬,在博士助教的指挥下有序登车。
行囊里除了衣物干粮,更多的是炭笔、算筹、简易的测绘工具,甚至还有小巧的模型部件。
陈子凡一身利落的短打,外面罩着陈曦给他新做的厚实皮袄,像只精力旺盛的小豹子,在车队前后跑动,帮着阿福将几个沉重的书箱搬上陈曦专用的那辆稍大些的骡车。
书箱里,是《格物天工论》的手稿、必备的典籍以及他视若珍宝的火子雷材料。
阿福穿着厚棉褂,头上戴着狗皮帽子,憨厚的脸上满是认真,仔细检查着每辆车的套索和辕马,确保万无一失。
陈曦最后步出国子监大门。
孔颖达亲自送到阶下,老祭酒拍了拍陈曦的手臂,一切嘱托尽在不言中。
“祭酒留步。”陈曦拱手。
“一路珍重,早去早回。”孔颖达颔首。
陈曦目光扫过整装待发的车队,微微点头,转身走向自己的骡车。
在他登车的瞬间,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街角不远处,一棵落光了叶子的老槐树下,一道极其模糊的灰色身影对着他所在的方向,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正是马天霸马护卫。
他如影随形,早已隐入暗处,将一路相随,护卫这趟游学之旅的周全。
“出发。”
陈曦的声音不高,清晰地传入每个车把式耳中。
“驾!”
阿福轻喝一声,一抖缰绳。
头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薄雪覆盖的青石板,发出吱呀的声响。
随后,整个车队如同苏醒的长龙,次第动了起来。
格物学子们纷纷从车窗探出头,对着国子监大门、对着送行的同窗师长用力挥手。
“走了走了!”
“颍川!听说那边麦子种得极好!”
“正好看看他们的犁具!”
“我带了测绳,可以量量沿途的桥有多长!”
“..........”
车队驶出务本坊,拐上宽阔的朱雀大街,向着南面的明德门缓缓行去。
陈曦端坐车内,闭目养神。
当车队驶出高大的明德门,踏上城外覆雪的驿道时,陈曦似有所感,掀开了车帘一角。
回头望去,长安城巨大的轮廓在冬日的薄雾与细雪中巍峨矗立,如同蛰伏的巨兽。
就在此刻,驿道旁一株枯死的老槐树,枝头仅存的几片未被积雪完全覆盖的焦黑残叶,忽然毫无征兆地无风自动,簌簌飘落下来。
其中一片,打着旋儿,不偏不倚,正正落在陈曦骡车刚刚驶过还带着新鲜车辙印的雪地上。
枯黑,扭曲。
陈曦的目光在那片枯叶上停留了一瞬,深潭般的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微芒。
随即,放下了车帘。
车轮辘辘,碾过积雪,继续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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