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风雪出长安
朔风卷地,扯碎了铅灰色的天幕,将长安城头最后一点轮廓揉进纷扬的雪沫子里。
车轮碾过官道新积的浅雪,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吱呀声,一路向南,在苍茫的天地间拖出十几道歪歪扭扭的印痕。
格物学子的车队裹在厚厚的棉帘里,行进缓慢。
陈曦端坐车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卷《格物天工论》的温润玉简,神念沉静如水。
车外风雪呼号,车内却自成一方沉凝天地,唯有炭盆偶尔爆出细微的噼啪声。
突然!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
这蹄声自长安方向而来,穿透风雪,直追车队而来!
驾车的阿福眼神一凝,下意识地勒紧缰绳,车队缓缓停在覆雪的灞桥驿亭旁。
桥下渭水早已冰封,唯余一片刺目的白。
几乎在车队停稳的瞬间,几道高大矫健的身影已如离弦之箭,冲破迷蒙的雪幕,卷着凛冽的寒风掠至陈曦车旁!
当先一骑,通体如墨的骏马黑云长嘶人立,喷吐着灼热的白气。
马背上之人,一身擦得锃亮却难掩刀劈斧凿痕迹的玄铁明光铠,左肩处厚厚绷带被寒风扯动,隐隐透出暗红的倔强。
正是程处默!
他头盔不知丢在何处,只用一根染血的布带胡乱束着汗湿的乱发。
此刻他双目圆睁,虎目之中尽是赶路的急切与重逢的炽热,对着车厢便吼:
“子川!好你个陈子川!走也不吱一声!当俺程处默的兄弟是摆设不成?!”
话音未落,另一骑已至。
长孙冲一身华贵的紫貂锦裘,此刻却沾满了星星点点的雪泥,矜贵的面庞冻得微红,气息略促,眼中却带着温润的笑意与一丝责备:
“子川,忒不够意思!若非祭酒遣人知会,我等还蒙在鼓里!此去颍川千里风雪,岂能无酒壮行?”
紧随其后的李怀仁声若洪钟,震得桥头枯柳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就是!他娘的,你陈子川杀妖诛邪眼皮都不眨,倒怕喝俺们兄弟几碗糙酒不成?跑得比兔子还快!”他玄甲上冰霜凝结,虬髯挂满白霜,如同雪中金刚。
陈曦推开车门,寒风裹挟着雪粒扑面而来,深青色的司业官袍衣袂瞬间被风鼓荡。
看着风雪中这三张熟悉而热切的面孔,沉静如古井的眼底终于漾开一丝真切的暖意。
“风雪阻途,原不欲惊扰,不想还是劳烦诸位了。”
“少废话!”
程处默翻身下马,动作牵扯到左肩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却浑不在意,大步走到车旁,一拳擂在陈曦臂膀上,力道不轻。
“兄弟就是拿来惊扰的!再敢偷偷摸摸溜号,小心老子追到颍川掀你桌子!”
长孙冲也下了马,从马鞍旁解下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皮囊,笑道:
“处默昨夜就嚷嚷着要来,伤都没好利索。喏,刚出锅的烧春刀子,滚烫的!正好驱驱这鬼天气的寒气!”
拍开泥封,一股浓烈辛香的酒气瞬间在寒风中弥漫开来。
李怀仁也拎着一个酒囊过来,咧嘴大笑:
“俺老李也带了!今日灞桥折柳,没酒可不行!来来来,满上满上!”他变戏法似的从马鞍后袋里掏出几只粗陶大碗。
就在这时,程处默身后那匹稍矮些的黄骠马上,一个身影笨拙地滑溜下来。
是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骨架粗壮,裹在一件半旧的羊皮袄里,脸蛋冻得通红,两道浓眉下嵌着一双虎虎有神的大眼。
显然骑术不精,落地时一个趔趄,在雪地里踩出几个深坑,有些局促地站在程处默高大的身影旁,好奇又敬畏地偷偷瞄着车辕上那位青衫沉静的陈博士。
程处默蒲扇般的大手一把将那少年拎到前面,推到陈曦面前厚厚的积雪里。
“噗通!”
少年毫无防备,双膝结结实实砸进冰冷的雪泥中,激得他一哆嗦。
“傻小子!愣着干啥?说话!”程处默大嗓门在少年耳边炸响。
少年猛地一激灵,仰起冻红的脸,对着陈曦,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喊道,声音带着点关中的憨直和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在风雪中格外清晰:
“陈…陈先生!俺叫牛小虎!俺爹是左武卫将军牛进达!俺爹说了,他小时候闹饥荒,饿得啃过树皮!饿怕了!他听说先生您有通天彻地的格物本事,能造出神仙农具,让地里多打粮食,让天下人吃饱肚子!”
“俺爹让俺来求您!求先生收俺当徒弟!俺不怕苦不怕累!俺就想跟您学格物!学造能让天下人吃饱饭的好东西!先生,您…您收下俺吧!”
说完,他猛地一个头磕下去,额头深深埋进冰冷的雪泥里,沾满了雪屑,只留下一个倔强的后脑勺对着陈曦。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凝滞了片刻。
程处默脸上的戏谑豪迈瞬间敛去,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按在牛小虎那沾满雪泥的脑袋上,用力揉了揉,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少有的郑重:
“听见没?小虎崽子!你爹把指望都押你身上了!往后少耍你那几招破斧头!跟着你子川师父,好好念书!学那能让地里长金子的真本事!听见没?”
牛小虎埋在雪里的脑袋用力点了点,瓮声瓮气:“听见了!处默哥!”
陈曦的目光落在雪地里那个微微颤抖,沾满雪泥的后脑勺上,又掠过少年冻得通红却执拗紧握的拳头。
牛进达…
那个以悍勇闻名的左武卫将军,竟有如此深沉的饥馑之痛。
俯下身伸出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稳稳地握住了牛小虎冻得冰凉通红的手腕。
一股温润平和的暖流,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水,无声无息地自陈曦掌心透出,瞬间驱散了少年手腕的刺骨寒意,更顺着经络蔓延,抚平了他身体的颤抖和心中的惶恐。
“起来说话。”
陈曦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不容置疑地将少年从冰冷的雪泥中拉起。
牛小虎懵懵懂懂地被拉起,只觉浑身暖洋洋的,方才的寒冷和恐惧一扫而空。
仰着脸,呆呆地看着陈曦温润如玉却深邃如渊的眼眸,那里面没有嫌弃,没有敷衍,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和。
“格物致知,穷究天地之理,本为济世之用。农桑乃国本,民以食为天。你父之愿,赤诚可鉴;你心所求,亦为大道。”
陈曦看着少年那双渐渐亮起光彩的虎目,微微颔首。
“此道艰深,贵在持恒。你既有此心,又有此志……”
他顿了顿,声音清晰地穿透风雪。
“这徒弟,我收下了。”
“轰!”
牛小虎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顶,巨大的喜悦瞬间炸开,让他脑子一片空白!
张了张嘴,想喊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只发出嗬嗬的声响,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混着脸上的雪水泥污,滚烫地淌下。
“傻小子!还不磕头拜师!”
程处默哈哈大笑,又是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力道不重,却满是欣慰。
牛小虎如梦初醒,噗通一声再次重重跪倒,这一次,额头在覆雪的硬地上磕得咚咚作响,声音带着哭腔和前所未有的响亮:
“师父在上!弟子牛小虎,给师父磕头了!”
三个响头,结结实实,额上沾满了雪和泥土。
“好!好小子!”李怀仁抚掌大笑。
长孙冲温润的眼中也满是笑意,提起手中滚烫的酒囊:
“双喜临门!当浮三大白!来!子川,满上!”
粗陶大碗被李怀仁塞到每个人手里,包括还跪在雪地里、被陈曦再次拉起的牛小虎。
长孙冲执壶,滚烫浑浊辛辣扑鼻的烧春刀子汩汩注入碗中,酒气蒸腾,瞬间在寒风中氤氲开一团白雾。
“第一碗!”
程处默端起碗,虎目扫过众人,最终落在陈曦脸上,声音斩钉截铁。
“敬兄弟!风雪万里,情义不散!”
“敬兄弟!”李怀仁洪声应和。
“敬兄弟。”长孙冲含笑举碗。
陈曦端起碗,碗壁滚烫,酒气浓烈。
看着眼前三张风雪中热切的面孔,看着身侧新收弟子那激动得发红的脸庞,沉静的心湖亦被这粗粝而真挚的情谊搅动。
“敬兄弟。”他声音清越,举碗齐眉。
四只粗陶大碗,一只略小的碗,在风雪呼啸的灞桥驿亭旁,重重碰在一起!
“干!”
滚烫辛辣带着粗粝质感的浊酒,如同燃烧的火线,猛地灌入喉咙!
一股灼热瞬间从胃里炸开,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寒意,直冲头顶!
陈曦面不改色,一饮而尽。
“第二碗!”
李怀仁抢过长孙冲手中的酒囊,再次满上。
“敬子川收得佳徒!格物大道,薪火相传!小虎崽子,给老子好好学!学不出个名堂,丢了你师父的脸,老子第一个揍你!”
“是!”
牛小虎挺起小胸脯,嘶声喊道,端起碗,学着师父的样子,仰头就灌,被辣得直跳脚。
“第三碗!”
长孙冲接过酒囊,温润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
“敬前路!风雪虽骤,终有霁时!愿子川此行,家事顺遂,格物精进!待春暖花开,吾等兄弟,再聚长安!”
“再聚长安!”众人齐声应和。
三碗滚烫的烈酒下肚,风雪似乎也变得温柔。
程处默解下腰间一枚小小的、刻着虎头的粗糙铜符,塞进牛小虎手里:
“拿着!到了颍川地界,遇上不开眼的,就说是你处默哥罩的!给老子好好跟着师父学!听见没?”
牛小虎用力点头,将铜符紧紧攥在手心。
长孙冲则从袖中取出一枚温润的白玉佩,递给陈曦:
“颍川陈氏乃名门,此物乃家母所赐,或可作拜见尊长之礼,以备不时之需。”
陈曦并未推辞,颔首接过:“多谢冲哥儿。”
李怀仁挠了挠头,最后猛地一拍牛小虎的肩膀:
“小子!路上机灵点!替你师父挡着点风雪!”
风雪渐疾,时辰不早。
“走了!”
程处默翻身上马,对着陈曦一抱拳。
“保重!”
“保重!”
长孙冲、李怀仁亦在马上抱拳。
“处默哥、冲哥、李叔保重!”
牛小虎学着样子,用力抱拳,小脸上满是认真。
陈曦立于车辕,对着风雪中三骑颔首:
“诸位,珍重。”
马蹄再起,卷起雪尘。
三骑如龙,逆着风雪,冲向长安巍峨的轮廓,很快便消失在茫茫雪幕之中,唯余蹄声隐隐。
陈曦收回目光,对身旁兀自望着长安方向、眼圈发红的牛小虎温言道:“上车吧。”
“是,师父!”
牛小虎响亮地应了一声,笨拙却努力地爬上了陈曦的车驾。
阿福一抖缰绳,车队再次启动,碾过灞桥厚厚的积雪,缓缓南行。
风雪愈发猛烈,将方才送别的喧嚣彻底吞没。
车厢内,炭火重新带来暖意。
牛小虎拘谨地缩在角落,偷偷打量着闭目养神的师父,又好奇地看着对面正对着一枚橘红弹丸核心皱眉苦算的陈子凡。
陈曦睁开眼,看向新收的弟子,声音平和:
“小虎。”
“弟子在!”牛小虎一个激灵,挺直腰板。
“可知何为格物?”
牛小虎一愣,挠了挠头,努力回想父亲和处默哥提过的只言片语,迟疑道:
“是…是造犁头?造水车?让地里的粮食长得更多?”
陈曦微微摇头,指尖在虚空轻轻一点,一点温润青光流淌而出,于半空勾勒出一个极其简易却蕴含着力臂平衡之妙的杠杆虚影。
“格物者,格天地万物运行之理。观一叶落,可知劲风之所向;察车轮转,可明省力之机枢。小至犁铧入土深浅,大至星辰起落轨迹,凡有迹可循,皆可格之,穷之,致其知,尽其用。”
青光流转,那杠杆虚影随之变化,演示着力点的转移与省力之妙。
“你父所期,民以食为天。此乃格物大道之一途,亦是济世安民之根本。然欲达此境,需先明其理,知其所以然。根基不牢,纵有良种神犁,亦如沙上筑塔。”
牛小虎听得似懂非懂,但师父指尖那流转着微光的奇异杠杆,那沉静话语中蕴含的浩瀚天地,却深深烙印在他心中。
他用力点头,虎目之中,对那犁头水车背后的神秘学问,第一次升起了无比强烈的敬畏与渴望。
“弟子…弟子明白了!弟子一定好好打根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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