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望海号的年轮

第二十七章  望海号的年轮

晨露还没叫太阳舔干，粘在〈望海号〉的船板缝儿里滚成小水珠。

林澈蹲下来，指尖刚触到木头就顿住——是道刻痕，歪歪扭扭刻着个“漾”字，深得嵌进木纹，边缘被海水泡得发乌，像木头上长了颗老疖子，糙得人指尖发麻。

“这是你哥十五岁干的傻事儿。”老站长的声音裹着海风的糙砂粒子，从背后飘过来。他正猫着腰往船板缝里喂桐油，油光一漫开，木纹缝里藏着的碎阳光就亮晃晃钻出来，刺得人眼晕。“那会儿拍我肩膀吹牛：‘等我能驾这船出海，把名字刻得比桅杆还扎眼！’结果转天就叫你爸举着竹扫帚撵了半个码头——你猜怎么着？躲我后头还嘴犟呢，说什么‘留个念想’，差点没把你爸噎背过气儿去。”

林澈手指头黏在那道坑洼上。

那年台风过后的浪头，凶得能啃船。

渔网刚撒就给卷没了影，林漾二话没说就扎了下去，跟条抢食儿的梭鱼似的。等他湿漉漉爬上来，胳膊上咧着道血口子，血珠子砸进浪里，眨眼就散干净了。林澈吓得薅着他的湿漉漉袖子，颤抖着哭喊：“哥，你别死啊，你不能死啊！”林漾倒好，胳膊肘子一甩，把林澈往后边一拨拉，咧着嘴笑起来：“小笨蛋这就慌啦？就破点儿皮！渔民哪个身上没几道疤，要不出去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那眼珠子亮的，跟刚晒过太阳的浪花沫子一个样，哪看得出疼？林漾可能觉得出海受伤是在身上增加了一枚勋章吧。

“老站长，〈望海号〉”……您真要让我接管？”林澈仰头问的时候，晨雾正慢悠悠从船帆褶子里往外飘，软绵绵的，像有人从眼前揭了半层纱。

〈望海号〉比我那〈破浪号〉可气派多了，甲板上也宽敞，在上面随便跑，桅杆顶上的红旗叫风扯得绷直，红得晃眼，跟烧起来的晚霞片子抹在天上似的——这船，林漾在他那本笔记本上画了很多遍了，连船帆的褶子、船舷的木纹都没落下，跟早就做好准备成为〈望海号〉的主人一样。

“不给你给谁？除了你哥以外我想不出比你更合适的人了。”桐油桶墩在甲板上，“咚”一声闷响。

油香混着海水那点子腥气味儿猛地蹿上来，直往鼻子里钻，把人一下拽回夏天渔港嗡嗡响的午后。

老站长满是老茧的手蹭了蹭裤腿上的油渍。“你哥以前总钻这船底下画图，还整个小破本儿装模作样的，非说要搞个啥新式导航仪。

还跟我叨咕：‘小澈那脑瓜子记不住，没个好点的导航仪肯定迷糊的找不着北！’”他下巴颏儿朝驾驶舱一点，话头也跟着软和下来，“你瞅那儿，那罗盘。仨月零花钱攒的宝贝疙瘩，非得换上。跟我说：‘等小澈会游泳了不怕大海了，就开着〈望海号〉带小澈去找海里的星星！’”

林澈钻进驾驶舱。黄铜罗盘的针尖儿在金粉似的晨光里打着小颤，可指得贼稳，船晃悠都不带偏的。

罗盘底下粘着张便签，纸边儿叫海风舔得卷了毛儿。上头是林漾的字，每个笔划都像用凿子刻上去的：“刮东风奔红礁岛！浅滩藏石斑鱼群！带！大！网！别磨磨唧唧得，要不你连鱼的尾灯都看不见！”墨点子被太阳晒得发脆，看着一碰就能碎成渣儿，可就像是给未来的林澈塞的小纸条儿一样。

林澈一屁股坐进驾驶座，腰刚好陷进那凹陷——那弧度就跟照着林澈的腰设计的。一愣神才反应过来：是哥林漾的腰、哥林漾的屁股，经年累月硬生生在这硬木头上磨出来的坑。

扶手边儿有个没上锁的小木盒。

掀开盖儿，里头躺了半块裹着铅笔灰的橡皮，三支削得溜尖的铅笔头（最短那支笔尖儿上还崩了个小豁口，八成是林漾改图纸太使劲儿戳的），还有张折得方正、边角磨得发亮的旧海图。

图上标着从月牙湾到红礁岛的弯弯绕儿，还用红笔圈了片暗礁区，旁边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小澈会晕船！绕道走！这片儿浪头更稳一些！”

鼻子猛地一抽，像是被咸涩的海水灌进了嘴里。喉头像被鱼刺卡了似的——原来哥哥早把去红礁岛上这一路的磕磕绊绊都替他拿红笔圈好了：躲开暗礁是怕他颠散架，罗盘底下塞纸条是怕他喂了鱼，连铅笔都削尖了摆这儿……都是哥哥那份不张扬的爱。

“船啊，跟老树差不多。”老站长身子倚在门框上，眯缝着眼瞧远处那条绷得笔直的海平线，蓝幽幽像绸缎铺开了似的。“也爱记事儿。”用那他那粗糙的指头敲了敲刻着“漾”字的船舷，“你哥当初在这儿刻了一笔，是他给这个船划的记号，你要是接了它，”  老船长扭头看林澈，眼缝里透出点光，“也得给它添一道，让它记着，这甲板上踩过两兄弟的脚印，记着你们哥俩的这份情。”

林澈手指头蹭着那冰凉的罗盘边儿，黄铜很快沾了点汗津津的热乎气儿，王伯那天的话又钻回耳朵里：“守着海，心可不能叫海圈死喽！”

以前总觉得自己死脑筋钻了牛角尖：守着渔业站帮衬家里，跟溜出去上大学，学想学的东西，是两条不同的道儿，选了这个就得放弃那个，愁得睡不着觉。

可这会儿摸着这船、瞅着这图、抠着那刻痕，心里那层厚厚的壳忽然就裂了缝——守着哥哥留下来的宝贝，不是简单的跟着哥哥脚后跟的印踩一遍就完了，是要把哥哥揣进他的兜里，带着哥哥继续往前走，去更远的地方，看更大的海。

“站长，”声音不响，但比那死沉的老船锚砸进泥滩里还稳当，“我想……考大学去。学点关于海里面的知识，研究那些会发光的鱼啊、珊瑚啊，还有哥哥以前嚷嚷的‘海里会亮的灯笼’。等我都学明白了，就回来，在红礁岛那建个观测站，好好瞧瞧这片海底下到底藏了多少宝贝。”

老站长眼皮抖了抖，愣那儿半秒。接着，脸上那些深沟硬壑哗啦一下舒展开，挤出朵硬实的花儿，褶子缝里都淌着笑纹儿：“好小子！比你哥那个死脑筋出息多了！他那会儿顶天就想着‘得开船跑更远的岛，带小澈捞大鱼’，瞅瞅你——还是你想的远，想的也比你哥有水平。等你学明白了也给我这个老头子讲讲，真见着宝贝了也让我开开眼。”

蒲扇似的大手落在林澈肩上，分量不多不少，刚刚好把那些虚幻的东西全压实“〈望海号〉放我这儿，油水保准儿给它喂得足足的，零件儿也都保证没毛病。等你杀回来那天，亲手给它添道新痕，把你的名儿刻上去！”

从船板跳到码头，鞋底烫得吱吱响。太阳早把海面烤成了一整块亮瞎眼的金箔。我眯缝着眼，沿着码头往家走。

绕到巷口的便利店，进去买了两盒绿色包装的薄荷糖，最凉的那种——犯迷糊的时候含一颗贼醒神儿。

回到家刚走到院门口就看见老爸正撅屁股给他那辆快散架的自行车打气，脚丫子踩在打气筒上，“噗噗”地响。

妈妈坐在旁边择菜，手里的青菜水灵灵的，绿得扎眼，太阳光把影子揉搓在地上，糊成一大团，湿乎乎的跟刚沾了水的墨画似的，暖得人心尖都跟着颤悠。

“爸，妈，我回来了。”林澈把薄荷糖盒轻轻放在冰凉的石桌子上，捏着盒子边儿的手指头有点发僵，犹豫着开口“我想……考那个……上大学去。”

妈正择菜的手顿了顿，头猛地抬起来，眼睛亮得能点灯，手也有点哆嗦：“……真……真的？！那好！好好好！你想干什么都成！妈妈都支持你，那你放心考试，爸妈给你做后盾，别为钱发愁。”

“你净说那些个没用的！”爸直起腰板，大手“啪”地拍在硬邦邦鼓胀的自行车轮胎上，“渔业站有奖学金！专门给读书好的孩子预备的！这事儿爸去给你办，我儿子肯定没问题，考个好大学！”

心里那点忐忑、不安、怯生生的慌，“哗啦”一下软成滩温吞水了。

原来哥哥那颗心，早就化成看不见的丝线，缠绕着自己的心。

——〈望海号〉，张奶奶的桂花糕，爸爸拾掇得特别利索的自行车（哥哥偷摸跟爸学修车时嘀咕过：“得弄的结实点，小笨蛋骑车不长脑子！”），妈妈每回给他留的最肥最大的红烧带鱼……还有眼前这片一直把自己托在浪尖上的海。

到了晚饭的点儿，林澈把从红礁岛捞上来的碎珊瑚渣儿，倒进一个玻璃小瓶子，放在客厅柜子上头，紧挨着林漾的纪念章和照片。灯光照在玻璃瓶身，林澈觉得瓶子里的蓝光一闪一灭，像是在对着自己眨眼。

“等我大学毕业回来，就在红礁岛那里建个观测点儿。”林澈给爸爸夹了筷子鱼背的嫩肉，把妈妈面前的汤碗也填满了，话茬儿咬得比刚校准过的罗盘针还死。

爸爸手里的小酒杯顿住了，杯底儿那点晃悠悠的酒水有点发颤。

林澈没吱声，筷子伸进菜盘儿，夹了块最大、刺最少、最肥的鱼肚子肉，“啪嗒”落在了自己的饭堆上。

妈妈也没说话，把那一碗挑了八百遍、一根细刺儿都没有的乳白鱼汤，轻飘飘推到林澈眼皮子底下。

热腾腾的鲜气儿直往鼻孔里钻，那热乎气好像顺着嗓子眼往下，一直暖到脚心。

吃完饭，林澈抱着哥哥的旧海图窝在院里的摇椅上。晚风卷着干透了的梧桐树叶刮过来，“啪嗒”一下落在摊开的海图纸上，像片小小的船帆。

林澈突然就坐不住了——想去灯塔转转。不是以前那样扑腾着游过去，这次就想慢慢溜达过去，坐在那块熟悉的礁石上，跟哥哥说说心里琢磨的这些事儿。

林澈慢慢溜达到灯塔底下时，月亮已经爬得老高了。银晃晃的光，跟刷了层亮油似的，把黑黢黢的海面浇成条光溜溜的大路，从码头直直铺到看不见边儿的岛外头。

坐在那块刻着“漾”和“澈”的大礁石上，石头被太阳晒了一天，后脊梁那块还有点余温。没多会儿，海里那些发光的小玩意儿就活了，绿幽幽地跟在浪头缝里往前滚，活像一群打灯探路的小精灵，绕着林澈瞎转悠。

“哥”，对着那起起伏伏的大海说，风呼呼地把林澈声音吹远了，浪头又卷着林澈的声音送了回来，“我准备……出去上大学。学点海里头的知识，学会怎么让月牙湾这片大海更美，搞明白你说的大海里会发光的星星到底是什么，还有你在笔记本里那些涂涂画画。”

林澈扯了扯嘴角，掏出一颗薄荷糖，“嘶啦”一声剥开糖纸，轻轻按在温热的礁石上——“我还要在红礁岛再建个观测站。让那些不靠海吃饭的人也瞧瞧，月牙湾你视如珍宝的这片海里，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

脚边那些绿莹莹的光，忽然就亮堂起来，绕着林澈的脚边一圈圈转。

“哥，等我回来，开着你宝贝的〈望海号〉，带上你画的那些看不出到底是什么的图纸，林澈用指甲盖轻轻抠了抠那个粗糙的刻痕，“把你那些想去还没去过的岛，全去踩一遍。你一直念叨画了又擦擦了又画的‘发光的珊瑚堆’，我也一定给它们找着！”

林澈蹭着那些坑坑洼洼的礁石往家挪，码头上隔着老远就看见〈望海号〉船头挂着的一盏小灯，在黢黑的码头边上一明一灭，像在对他眨眼。

林澈知道，哥哥虽然不在了，但不管自己去多远的地方，这些月牙湾的浪花，和那些磷光都能把他重新带回这片哥哥最熟悉的海里。

临睡觉前，林澈把新画的海图纸在书桌上铺平，在红礁岛旁边，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小房子，标上“202×年  林澈  带上  林漾”。

“哥，放心吧。”林澈心里头已经完全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了，比刚补好的新网还要密实，再大的浪也兜得住。

外头的海浪声有一下没一下地扑着墙根儿，那动静，跟哥哥小时候哄自己睡觉时经常哼的歌谣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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