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一如初见
他静静地看着她,片刻,欣然而笑。乔萝恍惚觉得,这亦是当年飘摇的柳枝后,那俊美绝伦的少年对她暗中展开的笑颜。
(1)
周五下午嘉时珠宝场的拍卖会上,意向买家济济一堂。开场前半个小时,乔萝和拍卖师进行了最后对拍品介绍的商榷,正要去贵宾室招待几个老客户,转身不经意的一瞥,看到工作人员正引着章白云进场。
二人再度见面,章白云待她的礼仪非常绅士,上身微倾,伸手与她相握,面上的笑容更是恰到好处:“乔小姐,我如约来了。”
乔萝声色不动地微笑:“章先生想来是对志在必得的东西从不缺席。”
话里有话,章白云自然听出,与她相视一笑,并无多言。乔萝招手叫来关欣,嘱咐她招待好章白云,自己则说了声“失陪”,转身往贵宾室去了。
叶家向来是拍卖场上的常客,顾景心更是存心要捧乔萝的场,一早就撺掇了叶晖来拍卖会。谁料到了拍卖会后被引入贵宾室,叶晖忙着和别人周旋,根本无暇顾及自己,顾景心气鼓鼓地坐在一旁,把手上一本拍卖图录折磨得七零八落。
直到看到乔萝进来了,顾景心才目光一亮,欢呼雀跃地跑上前,揽着乔萝的手臂,撒娇说:“你终于出现了,我一个人快无聊死了。”
“周围这么多人,叶晖没有给你介绍吗?”
“介绍了也说不到一处去,”顾景心耸耸肩,“他们都是阳春白雪,唯独我是下里巴人。”
“你呀!”乔萝无奈地点点她的额头,正要领着顾景心去结识几个不错的朋友,转身时却恰好看到刚刚到达贵宾室的二人,目光停滞片刻,脸上的笑容也险些挂不住。
江宸着一身笔挺的黑西服玉树临风地站在那里,其同行的女伴有张艳压群芳的面孔,紧身的旗袍更裹出玲珑有致的魔鬼身材,玉臂轻轻揽着江宸的胳膊,美眸飞扬睥睨众人,这气场着实是趾高气扬。
“韦颖?”顾景心在乔萝身旁倒吸冷气,低声怒喝,“江公子搞什么名堂?”
乔萝的面色不过僵愣了数秒,随后仍是一脸笑容地走到二人面前,微笑问:“江律师今天还真是稀客,你律所不忙了吗?”
江宸面色如常,目光也是毫无波澜,淡然说:“无论多忙,我今天都要来的。这次拍卖有我感兴趣的一件珠宝,难道你不知道?”
“当然不知道。”乔萝的目光瞟过韦颖的面庞,含蓄地说,“江公子的兴趣广泛,口味更是独特,我岂能事事知晓?”
江宸闻言扬扬眉,好整以暇地一笑。
韦颖看着乔萝数秒,似才反应过来,啊了一声,手从江宸臂弯间抽出,含笑与乔萝握手:“原来是江夫人,我和江律师只是朋友,陪他来拍卖场上看看那些珠宝而已,你别误会。”
“朋友?”乔萝念着这两个字,颇觉玩味,“放心,我不会误会。”
她再看了眼江宸,嫣然一笑,缓步离去。
那边的叶晖自然也发现了此处的突发状况,等乔萝离开后,他走来一把拉走江宸,至清净的角落恨恨数落:“你昏头了吗?不怕待会媒体看到了报道出去引笑话?”
“媒体报道了才好呢,”江宸满不在乎地说,朝韦颖的方向瞥了一眼,冷漠一笑,“也幸亏她是个脑子不好使的。”
叶晖有点糊涂:“你什么意思?”
江宸也不解释,只说:“你待会儿帮我个忙。”然后轻声和叶晖交代了,将要离开时,叶晖拉住他,脸上的表情彻底迷茫,问江宸:“说清楚啊,你究竟什么企图?”
江宸无奈苦笑说:“能有什么企图?走投无路下,无可奈何的烂招罢了。”
拍卖会以珠宝大师唐世英设计的Orpheus戒指为初槌,落槌以Harry Winston祖母绿钻石项链告终。
Orpheus戒指顺利被章白云凭一百二十八万元的高价拍得,而结束前最后一轮关于Harry Winston祖母绿钻石项链的竞价更是引起了拍卖场上好一番追逐,随着竞价数额的一升再升,最终落槌敲定在四千九百万元的天价。
最后的竞逐时,叶晖看着身旁的顾景心望着江宸一脸不愤地频频举牌,心道有这个小祖宗在这为乔萝抱不平,江宸算是白拜托我了。江宸和顾景心轮番举牌,渐渐也有些不耐烦,最后一次径自将价格从四千万加到四千九百万元,顾景心还想举牌时,一旁的叶晖却按住了她的手臂,低声说:“这个价格已经够了。”
顾景心不甘心地问:“他亏了吗?”
叶晖微笑说:“亏大发了。”
“那好吧。”顾景心悻悻看着拍卖师落槌。
本次拍卖会上最贵的珠宝已经产生,等候在拍卖场外的媒体及时得道消息,看到江宸携韦颖出来,纷涌而上,长枪短炮地齐齐对准二人。
在听记者问及高价拍得祖母绿钻石项链是否要讨佳人欢心时,江宸在不停的闪光灯下和煦地微笑:“诸位误会了。我是受我父亲所托前来参加这次的拍卖会,这条Harry Winston祖母绿钻石项链也是我父亲看中了要送给我母亲结婚三十周年的礼物。还有,韦小姐是我们家庭的朋友,各位媒体记者以后千万别再误会做出些不实的报道。诸位也知道江某的职业,若到时因为侵犯名誉权等事要追究你们的法律责任时,那就不好看了。”
他语含笑意不紧不慢地缓缓道来,言词绅士十足,却听得一众媒体讪讪而笑,更听得一旁的韦颖面如土色,即便再精致的妆容也难掩饰的狼狈不堪。
“精彩!”章白云旁观目睹一切,拍掌含笑,对站在离自己不远处的乔萝说,“乔小姐的丈夫真是个人才,谈笑间不费吹灰之力地解决了你公公婆婆的婚姻危机。”
乔萝的视线从江宸身上挪开,望着章白云,微微一笑:“阿宸再怎么有才,只怕也不及章先生的心思叵测。”
“乔小姐此话何解?”
“你不清楚?”
“是为那个房屋模型?”章白云故作恍然大悟的时候,目光一如既往地干净纯澈,脸上神情也是落落大方,含笑说,“若是乔小姐愿意将一个东西让给我,我愿意将房屋模型拱手归还。”
此人得寸进尺当真无耻,乔萝心中对他厌烦至极,脸上却丝毫不露异色,轻笑问:“你还要什么?”
章白云的目光终于意味深长起来,望着她说:“三年的时间。”
拍卖完美落幕,随后的珠宝大师年会也顺利展开。等忙完了手头收尾工作,乔萝得凌鹤年的批准放了一个小长假。
她在江宅住了已有一周,这天见叶楚娟的心情颇佳,江缙那边也不知江宸如何劝说的,中午的时候总算打电话说晚上回来吃饭。这样夫妻重聚、相互坦承的时候自己不能留下做电灯泡,于是下午乔萝便借口从江宅搬出,又回了自己的公寓。
在家中收拾了一番,正要出门去林蓝那接回祝儿,身上电话突然响起。
垂眸看着屏幕上江宸的名字,乔萝定了定心神,接起。
“有时间吗?”江宸在电话里以难得温和的语气对她说,“我想和你吃顿饭。”
等乔萝赶到约定的餐厅时,江宸早已在此等候。往常连订座都难的餐厅,今晚客人竟只一桌。
红烛,玫瑰,拉着小提琴的侍者,翩然于台上的舞者,一切的一切都华彩斑斓,胜似梦幻,更似曾相识。
江宸等乔萝在对面坐定,按了一旁的服务键,服务员将他事先点好的菜依次送上。
乔萝有些惊讶他今晚并不寻常的举止:“这是做什么?”
“我们多久没这样一起吃过饭了?上一次这样吃饭,大概还是你二十岁的生日?”江宸轻描淡写地说,“作为丈夫,我还真是失职。”他给她倒上红酒,笑了笑,“我只是想和你好好吃顿饭,好好聊一聊,你别太惊讶。”
吃个饭需要这么奢侈?还是江缙和叶楚娟难得的缓和让他高兴如此?乔萝默不作声地看他片刻。
这顿晚餐愉快用毕,江宸坐在那里,一时没有离开的意思。他看了乔萝一会儿,忽挥手让侍者舞者都退了出去,等餐厅只剩下两人时,他从身边的空座椅上取过一份文件夹,递给乔萝:“你看看吧,如果没有异议,我们签了吧。”
“是什么?”乔萝接过文件,扫了一眼抬头,面色微变。
文件抬头写的字再清楚明白不过——离婚协议。
乔萝低头看着协议许久,才缓缓抬起双目,望着他沉静的面庞:“你决定了?”
“我决定?”江宸失声笑问,“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他手臂搁在桌沿,指尖轻敲桌面上的花盘,又问,“离婚后,祝儿归谁?”
乔萝再度盯着他,不敢置信地问:“什么?”
“祝儿是我的孩子,不是吗?”江宸静静地望着她的眼睛,“她既然是有爸妈的孩子,做母亲的你不愿带,我这个父亲却很想陪着她。”
乔萝抿唇不语,轻燃的烛火映入她深黑的双眸,竟照不出一丝的光亮。
江宸叹息说:“小乔,我自以为我很了解你。直到这次跟你去了青阖,我才发现我对你其实一无所知。你和我小时候父母不在身边,心里对亲情的渴望和期待我以为你与我能感同身受,长大后成家立业,能够极注重亲情,最起码知道父母守护在孩子身边的意义。可是我没想到,你竟然将祝儿一人放在青阖镇,她才那么小,你怎么忍心?”
乔萝低头苦笑,依然不言不语。
“当年我念JD正是课业繁重的时候,你妈生病你回来陪伴,祝儿就是那时候出生的吧?”江宸轻声一叹,摇了摇头,“你瞒得我好苦。我现在也明白了,你的心既然不在这里,一纸婚约对你我根本毫无意义,从头到尾不过是我的自欺欺人。小乔,我们离婚吧。”
“好。”乔萝低声说。
终于孤孑一身了,得偿所愿。
可是为什么,心竟如刀绞,眸中酸涩发热,竟有泪流成河之势。
是为女儿离开身边的不舍吗?还是为面前这个人终于放弃了自己?
没有人能知道。她也不知道。
离婚协议两人并没有立即签订,江宸的意思是,双方虽然是名义上的婚姻,但还是有些共同财产。江宸在协议中将所有财产都给了乔萝,并约定半个月内完成这些财产转让手续,然后再召集双方父母坐下谈一谈,说明他们的婚姻状况,不能不声不响地离婚,免得到时双方父母知道了消息会措手不及。
乔萝默默无言收了协议,一切皆由他安排。
她去林蓝那接回了祝儿,夜晚搂着女儿睡觉时,乔萝望着窗外月色辗转难眠。她小心翼翼从床上坐起,看着梳妆台上秋白的照片,又想着那份不知何故握在手里总觉烫手的离婚协议,一时心烦意乱,忍不住抱头无声哭泣。
一只小手摸上她的肩头,轻轻拍着她:“妈妈?”
乔萝心中发颤,这还是祝儿第一次叫她“妈妈”,软软糯糯的声音满是关切和紧张。乔萝抬起脸,泪眼朦胧看着祝儿浑似那人的五官,一时的心痛骤然撕心裂肺。
她突然明白,这些年她浑浑噩噩、任性放肆地往前走向没有归路的深渊,她从不害怕从不愿回头,只因她知道自己的身边永远有他守护。他从没有放弃她,他一心宠护着她,才让她有了这样肆无忌惮、自私冷漠的心肝。
她原来就是这样的可耻,如此依赖着他,却又如此伤害着他。
乔欢原来也说得没错,她总是觉得自己在失去,却从来不知道自己已得到了世上最好的感情。
可是现在,他是永远不能原谅自己了吧?乔萝浑身颤抖,紧紧抱住祝儿,如同抱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2)
三年后,美国纽约。
西切斯特郡哈茨代尔郊外,芬克里夫墓园。
这是盛夏的季节,墓园长道两旁种着数之不清的云杉和枫树,繁密的枝叶遮蔽流火日色,也退去了世外所有的浮躁,映得整座墓园清寂且平和。
章白云携带一束君子兰,穿过林荫道,越过芬克里夫纪念堂,缓步往东边的陵园而去。那里修剪齐平的草地中央,一座座早年石制的墓碑安详竖立,因有青翠的大树与鲜妍的花朵环绕四周,静穆的氛围里并无一丝萧瑟阴森。
他行走在草地上,脚步甚轻,唯恐惊扰此处安息的亡灵。再向前走了几步,他停下来,看到自己要拜祭的那座墓碑静卧在冬青树下,有人已经站在那里——黑色长裙包裹下的身躯纤长柔美,是这三年里他每次来此都能遇到的熟悉身影。
他走上前,在碑前已经摆放的白色欧石楠旁,放下他带来的君子兰。
她对他的到来不闻不问,只是凝望着墓碑上简单刻写的名字与生卒年月,长久地沉默无声。
章白云合手低头,照例按中国的礼仪对着墓碑拜了三次,然后才站直,叹了口气。
“祝儿呢?没来吗?”章白云顾视四周,话刚问出,便看到数米开外,那小小的身影翩跹在树影花丛里,正在采摘花朵。
章白云笑了笑:“几个月不见,似乎又长高了许多。”
乔萝目光这才从墓碑上移开,对章白云微微一笑:“没想到你今天还会来。你上周说度假山庄马上要开始营业,我以为你早忙得不可开交了。”
章白云轻声一笑:“别的事也就罢了,但是那个山庄是秋白留给你的。这几年我也没有白白浪费时间,如今山庄建成,我既没有辜负秋白的遗愿,也不枉当年从你手上把那模型夺走的无赖。小乔,我说话算数,三年的时间已到,我依言归还当初从你那夺走的东西。不过,不是那个模型,而是真的山庄。”
乔萝不为所动,面色平静:“我如果只要模型呢?”
“为什么?现在一切皆备,只等你回去接手。”章白云见乔萝欲言又止之间神色有些复杂,自以为了解她的担忧,便又耐心地劝解,“你是不是担心自己管理不了山庄的运营?你放心,我给你配备了经验最丰富的团队。这个安排梅氏的高层也都同意。何况这是秋白亲手给你设计的山庄啊,只有你才能懂得它存在的意义,也只有你才能最珍惜它。”
乔萝见他如此坚持,一时只是微笑,并不作答。
“妈妈!”祝儿采摘了满满一怀的鲜花,蹦蹦跳跳走过来,朝她炫耀,“你看,我摘了好多花,这些是给梅叔叔的,这些是给大乔姑姑的。”
乔萝摸摸她的脑袋,柔声说:“祝儿真有心,去放下吧。”
祝儿俯身在此处碑前摆好一束鲜花,又去不远处的大理石碑前,将乔萝刚才放在那里的白玫瑰往边上挪了挪,放下她自己摘的另一束花,再欢欢快快地跑回来时,才注意到一旁的章白云,甜甜喊了声:“章叔叔。”
“乖。”章白云将她抱起来,看着她天真烂漫的笑容,缓声问她,“祝儿来美国三年了吧?想不想回青阖?”
祝儿眨眨眼睛,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想了,我好想坚奶奶和坚爷爷,外婆也很久没来美国看我啦。”
章白云揉揉她肉嘟嘟的脸,转头含笑望向乔萝。
乔萝明白他目光下的含义,笑笑抱过祝儿,对章白云先前的邀请仍无回应。
其实乔萝和章白云的关系改善是从三年前,她第一次在秋白墓前看到他时开始。那是冬日的雪天,她带着祝儿刚到美国,去墓园祭拜秋白和乔欢时,看到章白云独自站在雪地里的墓碑前,白衣白裤,连一脸苍白的面色也融入了这雪白的天地。他是一个看起来永远深不可测而又特立独行的男人,唯独一双眼睛,异常精湛且格外清澈,是他全身最光彩盎然的一处。
也是那天,章白云对她讲起了自己与秋白的过往。她这才知道,章白云曾说他是梅家的远亲,这句话其实并不假。章白云的母亲也姓梅,是梅家早年在民国就已远赴欧洲的一脉。而他的母亲论资排辈算起来,应该是梅非奇的远房堂姐。
章白云和秋白的第一次见面,是梅非奇带着孟茵去瑞士治疗的那段时间。章白云的母亲在瑞士是位颇具名气的医生,二十年前,梅非奇因缘际会和海外梅氏恢复了联系,也意外得知这位堂姐曾经的导师正是当时世界上治疗癔症最为权威的教授,于是拜托了她,安排孟茵赴欧就医。章白云和秋白也是因此相识,一见如故,遂成好友。其后秋白去美国留学,惊喜地发现章白云竟是他的同系学长,两人关系也因此越走越近,渐而亲如兄弟。
也正因如此,秉性内敛的秋白虽对周围的人藏着一切心事,却唯独不瞒这位兄弟。秋白那些年所有的苦恼和无奈,以及最终匆匆而逝的遗愿与憾事,章白云一一清楚明了。
也是三年前的秋白墓前,章白云才终于向她坦诚一件令她吃惊非常的真相。
章白云曾经动过一次心脏手术,如今他胸膛里那颗充满活力而又健康的心脏,是属于秋白的。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乔萝如今望着章白云,有时候恍然会以为是秋白。千疮百孔的心也渐渐终于见了阳光,渐渐释然。何况,自此后两人相处,当她卸下全身戒备与他相处时,两人志趣相投,惺惺相惜。
可是那又怎样。
一切终究已经太晚,曾经属于她的那个人,三年前已经决绝而去。
日近正午,阳光益发熠熠如火,三人也到了离开的时候。走出墓园,趁章白云去对面马路开车之际,祝儿趴在乔萝肩头小声地说:“妈妈,章叔叔请你回国你不回去,那如果今天是爸爸叫你回国呢?妈妈,你会答应爸爸吗?”
乔萝在这话下身体猛然一颤,望着祝儿目中不可抑止的期盼目色,长久沉静无澜的心还是微微一痛。
章白云陪乔萝母女中午在西切斯特郡用了午餐,又将她们送回纽约。因第二天约了芝加哥的合作伙伴谈事,章白云在乔萝家略坐了一会儿,便离开去机场。告辞之前,他再度邀请乔萝回国经营秋白的山庄,说国内的同事会把山庄的资料发到乔萝邮箱,让她有时间详细看一看,不管她有什么决定,等下周他从芝加哥回来,两人再商议。
乔萝低头将祝儿吃着冰淇淋糊了一嘴的奶油仔细擦干净,再抬头面对他时,总算松了口:“好的,我会考虑,等你回来再说。”
乔萝领着祝儿将章白云送到公寓外,等章白云上车离开后,乔萝依然站在路边,静静地看着对面的那座大理石教堂。毒辣的阳光下一切事物都是反光的,看得久了,她才觉出眼眸的刺痛。
她闭了闭双目,眼前一片昏暗。
祝儿担忧地拉拉她的手:“妈妈,你怎么了?为什么看着那个教堂发呆?”
“没什么。只是看教堂旁边的草地上布置白纱地毯很好看,好像是谁要举行婚礼呢。”乔萝笑了笑,拉着祝儿,慢慢走回她们的公寓。
回到家,乔萝上网查了工作邮件,在电脑上敲下这几天嘉时美东分部需处理的工作内容,又打了几个电话询问公司这季拍品北美征集的动向。她在忙着的时候,祝儿也没闲着,趴在一边安静地画画,嘴里哼哼唧唧地,乔萝忙完停下来仔细听,才发现她原来是背着一首宋词。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乔萝听着她完整地背完这首词,难免震惊不已。这孩子虽然来了美国三年,触目所望、耳中所听都是英语。为让她不忘汉语,乔萝平时亲自教她识辨一个个方块字,诗词这块乔萝也教了几首简单易学朗朗上口的,但总觉得博大精深的古文对孩子的启蒙来说太早,也从没有逼她熟读唐诗宋词什么的,只是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学来的这首词,竟能将柳永笔下拗口的用词念得如此纯熟。
“祝儿竟然会背这首词啊,妈妈都不会呢。”乔萝含笑柔声问,“谁教你的啊?”
祝儿撇撇嘴似乎不屑,却又不敢直面她的问题,哼哼唧唧地说:“这算什么啊,我还会很多呢。”她小手扶额想了想,嘴巴一张,诗词随口而出,“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还有还有……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
难道我家祝儿是个文学天才?或是个语言天才?乔萝又迷惑又欢喜,可是等下一秒目光瞥到她笔下的画,细细一望,欢喜和迷惑散去,一切皆明了。
那幅画上是一个人,虽然五官抽象了点,但也可以从旁写着“Dad”的字样辨析那人是谁。
乔萝不再说话,看着祝儿慢慢画完那幅画,听着她嘴里不时冒出的诗词,面上看似平静,心里却已经如潮涌。
晚上母女俩吃了饭,正要出门散步,客厅里电话响起。祝儿飞快地跑过去接起,听到那边传来的声音,高兴地说:“奶奶,你来美国了?”说着朝乔萝瞥一眼,目中的期待和渴望不言而喻。
祝儿在客厅叽叽喳喳地和电话那边的叶楚娟说话,过了一会儿,电话放下,飞奔过来,抱住乔萝的腰:“奶奶说明天接我去她那住几天。可以吗,妈妈?”
“当然可以。”乔萝摸着她的脑袋,微微一笑,“我去帮你收拾衣服。”
瞧,他还是不肯亲自面对她。每次的借口不是叶楚娟便是叶晖或者其他亲友,总是以别人的口来接过祝儿,却从不肯有一次走到她的面前来,亲口问问她:可不可以?愿不愿意?能不能够?
想必,他是从来没有原谅过自己,祝儿念的那些诗词,大概也只是他一时的兴起,自己何必这样想入翩翩?
往年所有的情分,早就因为那些年自己的自作自受灰飞烟灭了不是吗?
临时接到叶楚娟要接人的指示,母女俩也不出去散步了,回房间收拾着衣服。
祝儿坐在乔萝身边,看她一件一件细致地叠着衣服,眼睛忽闪忽闪的,突然问:“妈妈,你知不知道有个童阿姨总是跟在爸爸身边啊?”
乔萝手下略顿,摇摇头:“不知道。”
“妈妈,那个女人是爸爸律所的同事,也是个律师,好像挺厉害的。”祝儿一副小大人般的忧心样,“妈妈,你说爸爸会不会和她结婚啊?”
乔萝继续摇头:“不知道。”
祝儿对她提起江宸时万古不变的回答有些气馁,又说:“妈妈,我刚刚在电话里也听到了那个女人的声音,奶奶好像在和那个女人吃饭。”
乔萝听到这话忽然沉默下来,静静叠完一条裙子,放到行李箱里,这才说:“是吗?”
见她的态度终于有所改变了,祝儿很高兴,似乎看到了什么希望,安慰她说:“妈妈你别担心,奶奶肯定不会喜欢她。”想想觉得还不够,她又补充,“我也会叫爸爸不喜欢她的。”
乔萝柔声说:“你爸爸喜欢谁,那是那自己的事,你是个孩子,这些大人的事你别多管。”
“可是……”祝儿又纠结又委屈,也很不理解,“他是我爸爸啊,你是我妈妈啊,爸爸和妈妈为什么不在一起呢?”
乔萝叹了口气,抱住她说:“是妈妈对不起你。因为妈妈做错了事情,爸爸还没有原谅妈妈。所以……我们不在一起。”
祝儿在她怀中轻声问:“那妈妈你为什么不去道歉?你道歉了爸爸就会原谅你。”
乔萝静默良久,才缓缓说:“妈妈犯的错……不可原谅。”
(3)
第二天上午叶楚娟过来接走祝儿,乔萝也正好得空飞去加州拜访了一位老收藏家,观摩了他家中近千的藏品。这位老收藏家姓沈,是早年赴美的华裔,在美国收集了不少古董画作,其中不乏流落海外的明清精品。乔萝花了三天的时间软磨硬泡,这才成功说服老沈与嘉时达成独家长期合作的意向。
第四天一早,乔萝兴冲冲地拿着合同去找老沈签约,他却说正好下午他有个律师朋友要来拜访,合同等那人看过再签也不迟。既然如此,乔萝也没有催促的理由,便在老沈的陪同下继续研究那些藏品,同时也耐心等待他的律师朋友出现。
吃过中饭,老沈年纪大了要去午睡,乔萝独自坐在花园里整理资料。四周碧草如茵,硕大的太阳伞遮住了明媚阳光,却遮不住徐徐微风、扑鼻花香。乔萝闭上眼睛,一时也有些贪睡,便窝在沙发里微微眯了会儿。
梦中依然有旭日光华,竟牵引着她恍惚梦见了十数年前,冬日江宅的那道泛黄的影像。
那是她人生最为慌张无措的一次,心跳失常,手脚发软。那时的少年靠得那样近,额头相抵,呼吸相缠。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如此亲密地感受着异性的气息——温暖干燥而又蠢蠢欲动,一如,此刻拂面的清风。
她身不由己地在褪色的画面中沉沦下去,等她睁眼醒来,看到手表上显示的时间,匆匆起身时,却发现身上滑下一条薄毯子。
乔萝有些窘迫,明明是来谈工作的,却不小心在别人家的花园贪睡了一下午。
她拿着毯子回到屋子里,听到书房里老沈声如洪钟,正满含笑意地说着:“江老还真是费心了,知道我喜欢这些小玩意,还让你特地从国内给我带来。其实我这些天正思量着回国看看呢,人这一辈子,不管走得多远,到最后这故土情节真是割舍不下。尤其是我们中国人。”
老沈说这话时颇有感慨,书房里静默了片刻,随即飘出另一人的声音。
“沈老回去看看也好,国内变化翻天覆地,怕是您在这里想象不到的……”
入耳的声音清凉如水,虽是久违,却从不陌生。乔萝听着,脚下忍不住后退了几步。
原来老沈的律师朋友,是他。
正当她错愕时,书房门骤然拉开,老沈笑容满面地领着一人走出。乔萝不及回避,愣愣地对上那人的目光。他面色淡淡,喜怒愈发不显于色,看起来比往日更沉稳了几分,只眉眼依然是那样的矜持骄傲。
她看着他,说不出的苦涩蔓延入心。
这是三年没见的江宸。
“小乔醒了?可是我花园的鸽子打扰了你的清梦?”老沈笑呵呵地打趣着乔萝。
“来来,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也别这么拘谨。”老沈开始热络地介绍两个年轻人,“小乔,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律师,姓江名宸。小宸啊,你别看这姑娘年纪轻轻,却已经是嘉时拍卖在美国的负责人了。她姓乔,单名一个萝字。”
“乔小姐,”江宸淡然点头,“幸会。”
乔萝抱着薄毯站在那里,也说了声:“幸会。”
老沈十分不满他们这样的见面礼,皱着眉说:“现在的孩子都是这样行事的?初次见面都不握个手?”
江宸目光里这才有尴尬一闪,和乔萝对视一眼,两人只得递出手去,他的掌心一片冰凉,她的掌心沁满冷汗,微微一碰,迅速分开。
老沈这才说:“都坐吧,我们说说那合同的事,”转过头看乔萝,“你把合同给小宸看看吧。”
“好。”乔萝拿过包中文件夹,递给江宸。
为了让文物回流,又为了以老沈在北美收藏圈的身份今后能呼吁更多收藏家与嘉时合作,拟那份合同时,乔萝和凌鹤年报备过,已就相关条款做了极大的让步。江宸看过后也并没有多说什么,简单明了地对沈老说了合同中的几个注意点,示意他戴着老花镜一一看了,这才将合同递还给乔萝,让他们双方签约。
签完约,乔萝准备告辞,沈老却并不放她离开,说要为了表达合作成功的欢喜,要开瓶酒庆祝。
乔萝无法推辞,只得留下。沈老亲自去酒窖里选酒,留下江宸和乔萝坐在客厅里相对无言。
已过三年,虽然当初两人相处不言不语惯了,但是今天这样的相逢和相处难免还是有些尴尬。
江宸眼睁睁看着老沈乐颠颠下楼,烦躁地揉了揉额头,心里已经知道这沈老头一来一去搞的是什么名堂。他记得清楚,当年他和乔萝结婚时,虽然老沈那天临时有事没有参加,但沈家作为江家世交,他绝对是发了邀请函的。
婚函上“江宸、乔萝”四字写得清清楚楚,难不成那段时间这老头玩忽然失忆?还莫名其妙地搞刚才那么一出初见握手的名堂。
江宸又想起江润州这次托他带来给老沈的礼物,心中愈发笃定,这次他和乔萝在这里意外相见,必然是两个老头合作的阴谋。
他在这边想得明白彻底,可怜乔萝却依旧糊里糊涂地坐在那里,想要开口和他说话打破沉默,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话题。
终于还是江宸先出声:“祝儿入秋就要上小学了,你选好学校了吗?”
说到祝儿,乔萝全身才松懈下来,轻声说:“这事我正想和你商量。”
“商量?”江宸冷冷扬眉,“难得。”
乔萝不管他话里话外荆棘扎人,平静地说:“我想让祝儿回国去念书。你的意思呢?”
江宸脸色瞬间有些不快:“你又要抛下她一人在国内?”
乔萝看着他:“我和她一起回去。”
江宸一直无温的双目这才有了一丝微澜,随手取过一本杂志,胡乱翻着:“回去念书也行,我在国内的时间也比较多……方便照顾些。”
事情就这样敲定,接下来两人就祝儿身上又扯了不少话题。乔萝看着心不在焉翻看杂志的江宸,终于轻轻松了口气。
隔日乔萝回到纽约,刚到家里便接到章白云的电话,说他那边的事提前结束,约她晚上一起吃饭,顺便商量山庄的事。
乔萝在晚上如约到了章白云说的餐厅,停车时不经意看到前方一道修长的身影。她盯着他的背影细细看了看,确定是那人后,不禁苦笑一声——他们这几天还真是有缘,处处能相逢。
岂料进了餐厅发现还有更巧的事,双方的餐桌竟靠在一处。
章白云和江宸是认识的,对望时自然有些惊讶。章白云顾忌乔萝和江宸之前的婚姻关系,私下找侍者换座位,却被告知:这餐厅这个时段所有座位都有预订,不能随意更换。
章白云正思量着要不要换家餐厅时,身旁忽有一道香风飘过。一个笑容明丽、衣着精致的女子在江宸的餐桌旁落座。
那女子坐下后便伸手按着江宸的胳膊,笑说:“对不起,我刚把伯母和祝儿送回家,来晚了。”
“没事。点菜吧。”江宸抽出手臂,将菜单递给她。
章白云见他们举止如此亲密,鬼使神差地按下换餐厅的想法,边喝着水,边耐心地等待乔萝的到来。
十五分钟后,乔萝才姗姗来迟。
在章白云对面坐下后,乔萝顺着他的示意看一眼旁桌的人,遇到江宸和那女子讶异的目光时,她却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这么巧?”
江宸皱了皱眉,目光在她和章白云身上一扫而过,随即收回目光。坐在江宸身边的童依依远没有他的淡定,自她看到乔萝时脸上笑容就有些僵硬,目光浮闪更是复杂,听到乔萝的招呼,江宸不理,她却不得不接过话来:“不知道能在这里遇到乔总,确实巧。”
乔萝上下打量她一眼,笑说:“许多年没见了,你变化不少。对了,之前常听祝儿说你对她照顾有加,多谢了。”
“没关系,这都是应该的……”童依依见她脸上笑意忽深,心中不知为何骤然发虚,看一眼身边的江宸,突然有些说不下去。
乔萝笑着和她点点头,便收回目光,和章白云一起点了餐。
开胃菜很快上来,章白云给她和自己倒了红酒,碰杯之后,章白云问:“邮件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乔萝想着之前在邮件上看到那山庄的复古大气,笑起来眉眼弯弯,“那山庄真是美轮美奂,你肯定费了好多心。”
章白云在这事上丝毫不愿揽功:“你难道不知道秋白画的图纸都在那模型的底座下,我不过是依着他给出的框架加工而已,没费什么心。”
乔萝笑笑不言,低头抿了一口红酒。
章白云又说:“我就知道你一定喜欢它。怎么样,考虑好了没有?这次跟我一道回国?”
乔萝听着这话笑意微敛,下意识看了江宸一眼,见他正和童依依笑谈风声,飞扬明亮的眉眼是她多年未见的,不禁失了失神。
她良久没有回答,章白云抬起头,恰见她目光中毫无掩饰的怅然之色。
他心有所觉地看一眼身旁那桌两人,忽然提高声音笑说:“对了,这次回国你大概能见到我妈。她对你可期待很久了,这次正好见见。”
一旁的笑谈声淡下来,江宸骤然沉默下来,童依依独自说了会儿话,便也无趣停住。
乔萝压低声音对章白云说:“你胡说什么啊,我见你妈做什么?”
章白云也靠近她耳边轻声私语:“别忘了,我妈也是秋白的姑妈啊,她对你确实是久仰大名了,可别辜负老人家的愿望。”
他行止突然这样亲近,乔萝不适地逃避几分,也不再说话,埋着头只顾吃。等到她察觉身边那桌异样的安静时,这才恍然他刚才的言行,抬头瞪他一眼:你是故意的?
章白云耸耸肩,意味深长地一笑。
江宸的忍耐力比章白云预料的要更深,他的沉默与异常也是一时,随后依然神情自若地与童依依交谈,只是神色再不复先前的神采飞扬。
章白云将乔萝送回家,两人站在公寓楼底下相对沉默了片刻,乔萝才满怀歉意地开口:“对不起,白云,山庄那件事……”
“我知道你的心愿了,”章白云温和的语气里再无执着,“我不会再勉强你。”
“谢谢。”乔萝的感激并无掩饰,“秋白有你这样的朋友,是他的幸运。我知道那山庄在你手里,会比我管着更为合适。”
“或许吧。”章白云微微一笑,突然伸臂抱住乔萝,在她耳边说,“江律师的心里还有你,你心里亦有他。现在一切还不太晚。我也很明白,当年你答应给我三年时间,并不是为了秋白,而是为了避开江律师,可这三年,你心心念念着他,如今见到,又怎么不好好把握这次机会呢?人生并不是只有一次机会。小乔,别任性。”
乔萝恍惚片刻,才说:“想不到你也能说出这样的话。”
章白云低声说:“我这是代秋白说的。”
乔萝想起,秋白当初劝说让她接受江宸成为朋友的话。
——谁和谁是一类人呢?这话既老成又偏激,不是你该说的。小乔,为什么不给别人与你成为朋友的机会?
——我已经有你了啊。
——人难道只能有一个朋友吗?小乔,别任性。
乔萝心里一疼,偎在章白云的怀里,听着他胸口热烈而健康的心跳,她微闭双眸,心怀感激与虔诚:“谢谢你,白云。谢谢你,秋白。”
还有——再见,秋白。
章白云离开后,乔萝在楼下站了许久,才拖起沉如灌铅的双腿回公寓。公寓里的走廊下有男子静默孤立的身影,他的脸掩映在路灯背光处,看不清晰,唯见他目光寒冰浮动,让人轻易看出那怒气潮涌。
“你曾说你不会再爱,我相信了,我也放手了。”他在昏暗的走廊中冷笑,“刚才那一幕的难分难舍,又是什么?你是不会再爱,还是朝三暮四地滥爱?”
乔萝慢慢走到他面前,抬起头,看着面前人的面容,才觉得有多久没有这样细细看过他。
“阿宸,不是这样的。”她慢慢地说,“三年前,我就已经告别过去。”
她对着他满是疑惑的目光,清楚地说:“三年前我就已经明白,我此生最不能错过的人是谁。只是我错了太多,活该你不能原谅我。连我自己也不能原谅我自己。这三年里我不停地逃避,只因自知没有资格待在你身边,更没有办法去求得你的原谅……阿宸,如今,你能否原谅我?”
江宸在黑暗中沉默不言,似乎并无所动,可那双眉目如寒星湛光,碎冰融化之后,透出久远而又熟悉的曦光秾华。
因叶楚娟周日下午才会把祝儿送回来,上午时乔萝起身早了些,信步走到对面的大理石教堂,跟着一众教众步入殿堂,坐在长椅上祷告读经。
那晚江宸并未给她答复,她所鼓起的三年勇气,被他沉默以待。他将她送回公寓便告辞离开,头都没回。
牧师今日宣讲的是《圣经》以赛亚书四十四章,乔萝一如既往安静地听着牧师讲述主的宽恕与厚德。
她喃喃说:“主啊,你真的能救赎我的过错,如厚云消散,如薄云灭没吗?”
她低声说的是中文,两边洋人自然听不懂,万能的主自然也不会回答她,却不防听到身后冷冷地传来一人的声音:“你从不回头,如何知道你的过错到底有没有被抹灭?”
乔萝怔住,僵愣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头。教堂的光线虽昏暗却圣洁,清清楚楚照着他的五官神色。
她恍恍惚惚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我涂抹了你的过犯,像厚云消散;我涂抹了你的罪恶,如薄云灭没。你当归向我,因为我救赎了你。”他望着她,如此平静地说。
早课做完后,两人一前一后走到教堂外的草坪上。不远处白纱飞扬,欢呼声动,一对年轻男女正在此处举行婚礼仪式。
日光已经浓烈,江宸信步走到树荫下,望着那边正热闹进行的婚礼,目色沉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乔萝跟着他走到这里,迟疑片刻,终于鼓足了勇气问,“你刚刚的话什么意思?”
“听不懂吗?”江宸淡然说,“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笨。”
他从不正面回答人的癖好又开始了,乔萝硬着头皮说:“你是原谅我了?”
“原谅你什么?”江宸笑了笑,“是原谅你当初既不签离婚协议,也不通知我,一声不吭带着祝儿就来了美国?还是原谅你这三年从没有低头的时候?”
“你……”乔萝皱眉,正要说什么时,却见那边哄闹声大起,女孩子们拥着新娘朝这边的树荫下跑来,是新娘抛出的花球飞向了这边。
乔萝只觉白色的花影从头上飘忽而过,下一瞬间,耳中便是众人齐齐倒吸冷气的声音。
她转过头,看到花球被挂在树枝上,在细碎的日光下摇摇晃晃。
她不禁和江宸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八年前如出一辙的一幕。此刻那些追随花球的年轻女孩子纷拥而上,围在他们身边,不甘地看着高悬树枝上的花球,交头接耳地轻声讨论,说这是不是不好的兆头。
“当然不是不好的兆头,”江宸忽然出声,拉着乔萝的手,朝花容失色奔来的新娘笑说,“我们结婚那次花球也落到了树上,不过我们感情一直很好,这些年来一如初见。”
初见?乔萝心中一动,转眸望向他。
江宸执着她的手,微笑:“那次的狭路相逢,你还记得吗?”
“从未忘记,”乔萝望着他的眉眼,在往事倏忽飘过脑海之际洞悉了毕生所求的心愿,嘴里轻声念道,“策英气杰济,猛锐冠世,览奇取异,志陵中夏。割据江东,策之基兆也……”
江宸皱了皱眉:“我还是孙策?”
“你不是孙策,”乔萝的双眸在日光下璀璨生色,嫣然笑说,“我也不是小乔。”
他静静地看着她,片刻,欣然而笑。
乔萝恍惚觉得,这是当年飘摇的柳枝后,那俊美绝伦的少年对她暗中展开的笑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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