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白番外浮世欢
他缓慢地用颤抖的手摸着自己跳动微弱的心脏,漆黑的眼前异光闪烁丝丝模糊。他隐约看到,那光影勾勒是青阖的窄巷、河边的小楼、他的少女。
秋白认识乔欢是在那年费城华人留学生的新年酒会上。
自从出国以来,秋白独来独往惯了,往年并不参加类似活动,只是这年情况有些特殊。一个星期前梅非奇带着孟茵回瑞士复诊,秋白因课业繁忙而留在美国。若是几年前,秋白是绝对不放心让孟茵和梅非奇单独在一起的,但是这几年的海外生活让这个七零八碎的家渐渐有愈合的趋势。梅非奇对秋白虽然还是很冷淡,但至少表面不再嘲讽漠视,甚至在秋白收到沃顿商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后,梅非奇也让他开始接触梅氏在美东分部的生意。
甚至有一日,梅非奇让他将孟姓改回了梅姓。
秋白从来对梅非奇敬畏有加,梅非奇既已抛出橄榄枝,他自然不会违逆抗拒,于是父子之间坚冰虽未消融,表面关系却相处和睦。但最令秋白欣慰的是孟茵如今的状态,许是远离故乡、不再睹物思人的缘故,孟茵在持续的治疗下精神越来越好,抛去旧往记忆不说,渐渐地也能谱写些新的琴曲。
送走梅非奇和孟茵的那天,秋白开车从纽约回费城的路上,接到了章白云的电话。
章白云在电话那边一如既往地气虚声弱、咳嗽不住,断断续续说了他打电话的缘由。
两天前,原来的新年酒会筹备主席因家中变故急急回国撂下担子,底下的学弟学妹一时找不到名望相当的人主持这次活动,于是都来撺掇章白云接手。章白云冷面热肠,受不住他们的苦苦哀求,便接了这个烫手山芋。
章白云虽然身体弱,做事却是雷厉风行,迅速定了活动场地和酒会餐饮后,开始筹划酒会上的节目。空白的节目单攥在手里,他能想到的第一个人选便是秋白。
章白云是秋白唯一的好友及远房表兄,既然他开了口,秋白自然不能拒绝,只是担心他的身体:“你咳嗽怎么越来越重了?身体怎么样?这酒会的事能交代下去的尽量交代下去,你一个躺在医院的人何必操这份心?”
“我每年秋冬都是这样,习惯了。”章白云在电话那边剧烈咳嗽一通,有些自嘲地说,“难得我还能被人这样惦记一回,发挥余热也是应该的。再说了,以我现在的身体,这热闹是经历一回少一回了。”
秋白无话可说,也知道自己不是能劝动他的人,便答应下来,回到费城后力所能及地为章白云的活动统筹搭把手。
根据章白云送来的酒会节目单上,秋白要在酒会上表演的节目是《梁祝》的合奏。与他合作的是宾大一位来自中国的交换生,叫乔欢。
也是姓乔。
秋白看着纸上那个“乔”字,说心中没有触动那是不可能的。
因酒会的表演不过是留学生们的自娱自乐,非专业也非正式,彩排走台什么的并没有必要。于是秋白第一次见到乔欢,就是在五光十色的舞台上。
她从左边上台,他从右边上台。双方在台上匆匆一瞥便各自去乐器后的位子上坐下。她弹奏钢琴,他抚弄古琴。
双琴相映,中西合璧,表演倒是行云流水的默契。一曲弹完后,台下鼓掌热烈,纷纷怂恿他们再来一曲。乔欢向来不是羞怯的女孩,大方起身对着台下鞠了一躬,走到秋白身边轻声问:“你能弹春江花月夜吗?”
春江花月夜是首古筝曲子,转成古琴有些难度。但秋白只是想了一下,点点头说:“你主,我辅。”
“好。”乔欢嫣然笑着,坐回钢琴后。
婉转清丽的曲子随着钢琴声铺泻满堂,秋白在心不在焉的抚弦中,恍惚想到了青阖镇那张含笑盈盈的面庞——
“小乔,为什么想学古琴?”
“古琴很好听。”
“古琴悦心,古筝才悦耳。”
“可是你的确弹得很好听啊。”
——他现在弹的琴曲大概是好听的,不然台下不会如此鼓动再来一曲。可是他如今弹得再好又如何呢,听众毕竟不是她,也将再不会是她。
他如此想着,心头异样苦涩,指下拨弦愈发散漫起来。
初见的一眼中,秋白对乔欢并没有特别的印象。只是当两人下台后他将古琴装盒时,听到身后有人喊了一声“小乔”,心才彻底颤动。
他回过头,看到一个眉眼风流的男孩子不知何时冒到后台来,站在乔欢面前笑容热烈言语殷勤:“小乔学妹钢琴水平不可小觑啊,这次表演真是精彩!对了,我们那桌还空了个位子,一起?”
“好啊。”乔欢很是随和,转身看到秋白若有所思望来的目光,又微笑对那男孩说,“不过学长还是叫我大乔吧,我还有个妹妹,她才是小乔。”
“原来你还有个妹妹?”男孩子眼睛发亮,“这世上真的有大小乔啊?你妹妹肯定也是个大美女喽。”
乔欢一笑,不置可否,只是看着秋白收琴的动作,状似无意地说:“小乔每次收古琴也都要用绸布罩着琴弦,倒是和梅学长习惯一样。”
秋白止住手中动作,朝她看了一眼。
乔欢笑意深深:“只是我那妹妹平时比较懒,这些年也没有个严厉的老师指导她,弹得曲子远远却不如梅学长。”
秋白望着她仍是沉默,那男孩子顺着这话却咽口水:“你妹妹会弹古琴?看来是个古典美女啊。”
乔欢含笑瞥男孩子一眼,不急不缓地说:“我妹妹有喜欢的人了。学长别太惦记。”
秋白这才苦笑了一声,对二人说:“你们聊,失陪。”
他独自走到前面的酒会大堂,在章白云那桌略坐了一会儿,便说明天要和导师探讨论文,先行回了寓所。章白云见他有些罕见的失魂落魄,想要追去询问缘由,可酒会这边又少不了他这个主心骨。权衡再三,还是坐稳不动。
次日章白云去秋白的住处找他时,发现满屋充斥着浓烈的烟酒味。秋白面色苍白,精神恹恹,开了门后就躺在沙发上闭眼休息。
章白云实在受不了屋子里味道,边开窗透风边骂:“你疯魔了?又喝酒又吸烟!到底是什么想不开?”
秋白揉着额角一声不发。
以章白云对他的了解,他素来沉稳温和,并不是行事猛烈举止放肆的人,这样饮酒吸烟,只怕是心中郁结迟迟难解的缘故。
“是不是为了那个乔萝?”章白云皱着眉,想着当年在瑞士接到的那个电话。电话那边的女孩声音那样小心翼翼,隔着汪洋大海半个地球,他那时即便还不十分通汉语,却也能体会她语气中十万分的期待与紧张。
章白云又想到当时秋白逼迫自己对那女孩撒谎后的颓废,冷着脸说:“我就不懂了,既然相互惦记相互喜欢,为什么你不去找她?还让她找不到你?”
秋白沉默良久,才在章白云不耐的重重咳嗽中涩然说:“你不明白。”
“我当然不明白!”章白云怒其不争,气血一乱,咳嗽这时再也停不下来,断断续续骂他,“我从小就想要个健康的身体却不能,最看不惯的就是像你这样肆意折腾身体的人!身体是父母给的,是他们辛辛苦苦拉扯你长大,你凭什么这样糟蹋?”
父母……秋白听到这句话心绪翻腾激荡,苍白的脸色骤然发红,似被人戳了痛脚难以自制,终于恼羞成怒。他扶着额头从沙发上摇摇晃晃地起身,看着章白云想说些什么,却又字字难以启齿。
章白云惊愕地看着秋白沉墨般的眉眼里一霎飓风席卷,一霎深如冰潭。
最终章白云叹口气,拍拍秋白的肩:“秋白,若是爱而不得,你也要学会放下。”
章白云硬撑着身体忙过新年酒会,操劳几天,新疾旧疾齐齐发作,不久又住进了医院。他这样频繁地住院终于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有好事者打听到他有先天性的心脏病,宣扬开来,引得前来探病的同学络绎不绝。
被人在医院瞻仰来瞻仰去,每每接到的还总是饱含怜悯同情的目光,章白云再性淡的人也开始恼怒,自然不会对来探望的人有好脸色。
也唯有秋白来陪他时,他才能耐下心来聊几句。
这天秋白在图书馆查完资料,又到医院来看章白云时,遇到了被护士拒绝在病房门外的乔欢一行人。
乔欢等人手上提着水果花篮,对着护士好说歹说却依旧被堵门外。可秋白一来,那护士却自动侧过身去让他推门,乔欢等人见了,这才知道探病也是亲疏有别,神色都很尴尬。
秋白将门打开一半,想想又回头,拿过他们手上的水果和花篮,说:“这些我带进去,你们的心意我会转告白云。医生叮嘱他现在要静心修养,你们都先回去吧,等出院后,见面的机会多的是。”
他言语温和,面带浅笑,所有人先前的不忿和怒气都被抚平。
乔欢看了大家一眼,微笑说:“是我们考虑不周,那就拜托梅学长了。”
秋白点点头,拿了东西独自进入病房。
“是不是又是一群人堵在门外?”章白云皱紧眉头,脸色极差,“这样成天来吵闹,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立马要魂归西天了。”
秋白笑说:“你别不知好歹,他们也是仰慕你关心你,才过来探望的。”
章白云重哼:“一群目中无人自视清高的家伙,知道什么是关心?不过是高高在上惯了,正借由发挥他们博大的胸怀施舍同情呢。还仰慕?我看不如说凭吊。”
见他态度如此乖戾,秋白也懒得再劝,只感慨说:“来了美国后,你中文大有进步。”
章白云冷冷横他一眼:“难不成你刚知道我是天纵英才?”
秋白听到这句话忍不住一笑,章白云按着绞痛的心口又叹气:“也是本人太有脑子,上帝才给了我这样一颗心。中国有句古话叫作: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
情深不寿——秋白的心事被触碰,面色微微一僵。
章白云看到他的脸色便知不妙,忙将话题扯开,说起梅非奇和孟茵就要从瑞士回来,又问他梅非奇离开前交代他处理的梅氏项目进展如何。
相比秋白的后天努力来说,章白云才是真正的有商业天赋。秋白回过神后,便将所有的事事无巨细与他说了一遍,请教章白云的见解。
章白云对他的虚心自然不吝点拨,两人聊了半天,等到天色将晚,秋白才从医院离开。
乔欢坐在医院楼下的草地上,无所事事将手中杂志翻了一遍又一遍,才终于看到秋白的身影从大门里出来。她收起书包跑到他面前:“梅学长。”
秋白看着她跑得气喘吁吁的模样,有些诧异:“你怎么还在这?”随即他又明白过来,“你在等我?”
“是啊,”乔欢抿着嘴笑,“学长方便的话,能不能让我坐一次顺风车?”
她的要求突然而莽撞,不过秋白这样脾气的人几乎从来不对人说“不”,他也隐约知道乔欢故意等他的缘由,淡然一笑:“走吧。”
坐上车,两人先是一阵沉默,乔欢按响了车上的音响,流畅空灵的轻音乐缓和了气氛,乔欢这才开口问:“学长在国内家乡是哪里啊?”
“S城。”
“我妹妹小乔也是来自S城呢。”乔欢顺理成章地将乔萝引出来,又恐秋白误解了这句话,接着解释,“我们家是离异的家庭重新组合,我跟着爸爸,小乔跟着妈妈。也是我们有缘,我们都姓乔,像是天生就注定是一家人。”
她既然开门见山,秋白也就不遮遮掩掩,点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乔欢却仿佛很是讶异,深深看了一眼秋白说,“我一直以为小乔口中念念不忘的秋白姓孟。”
她把“念念不忘”四字说得深刻,秋白却似乎毫无所觉,温和一笑,不置一词。
他态度淡漠而又疏远,明显是不想就此事往下讨论,可是乔欢不想半途而废。她咬咬嘴唇,轻声说:“你知不知道乔萝一直在找你?”
秋白唇边的笑容浅淡了三分,回答说:“知道。”
“你……”乔欢对他此刻的态度充满怀疑,想了良久,才最后问,“你是不是不喜欢她?所以逃避她?”
秋白唇边的笑容终于全然消散。他平时对谁都是和颜悦色,看起来是再清雅温润不过的人,可是现在他面容紧绷,眉眼冰凉,紧抿的唇角更是透着说不出的冷厉,让乔欢看着不寒而栗。
她的问题秋白最终没有回答,此后一路秋白也没有再说话。
这是秋白和乔欢的第二次见面,两人对彼此最初还算良好的印象,因这事而坏了几分。
秋白第三次见到乔欢,是在纽约一条大道的公寓楼下。他那时刚好有事在纽约逗留了几天。
时值初夏,天清气朗,他从咖啡厅里见过朋友出来,准备去附近的中央公园散散心。谁料顺着脚下的这条街转个弯,便看到那个女孩子静静地站在公寓楼下,修长的脖颈高高扬起,望着楼上不知哪一层,目中满是伤痛。
秋白脚下滞了滞。
之前两次他看到的乔欢无一不是巧笑嫣然、明艳夺目的,他以为她和乔萝不同,是个被父母宠爱着无忧无虑的姑娘。可是眼前的乔欢背影这样孤单固执,神情又是这样伤感无助,平素张扬的美丽此刻棱角全无,让他心中莫名觉得不忍。
他鬼使神差地走到乔欢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
“乔欢?”
车水如龙的异国街头骤然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乔欢吓了一跳,转过头看到是秋白,忙掩饰了神色微笑说:“梅学长,怎么这么巧?”
“是巧,”秋白抬头朝公寓楼上看看,“你在等人?”
“不是,不是。”乔欢突然有些窘迫,抬手将脸庞的长发捋到耳后,“这栋公寓楼外建筑很漂亮,一时看入迷了。”
秋白也不点破,看着渐渐沉落的夕阳,似随意说:“时间不早了,我今晚还要回费城。你呢?一起走吗?”
乔欢嘻嘻一笑:“好学长,那就让我再蹭一次顺风车吧?”
从纽约开回费城需两三个小时,好在二人这次关系有所融洽,漫长的路程也就不再那样尴尬。临走前,秋白在街头的面包店里买了两人的晚饭,顺手还拿了一个小巧的芝士蛋糕。
乔欢打开纸袋看到那个蛋糕,虽知他是无意买的,心里却突然感慨万千起来,小声说:“其实今天是我生日。”
秋白笑说:“那我这个蛋糕算是买对了。”
乔欢吃着蛋糕,大概是被甜腻腻的滋味融化了心中防线,便也开始和他倾诉起来:“我有个朋友在纽约,我今天是过来找他的,不过他不在家。我等了他一整天,中饭都没吃。”
秋白说:“你应该事前和他约好。”
“我……”乔欢有些吞吞吐吐,“我本来想给他惊喜的……”
可是谁料到,他根本就不记得自己的生日,就算一个星期前她打电话和他暗示过几天后会来找他,他也没放在心上细想一想。
乔欢又想到,20岁那年,他特地为了乔萝的生日赶回国。可在她生日那天,他不过是打个电话说了几句祝福的话,又托叶晖给她送了一架钢琴——虽然是自己从小念念不忘的贝森多夫钢琴,她心里却宁愿不要礼物,而只要他回来站在她面前给她一个微笑和一个拥抱。
乔欢也知道自己这是妄想,她从很早之前就明白,他眼里心里都是别人,已经没有一寸她存在的余地。可是她也知道,她还有一线生机,那就是乔萝对他费尽心机的讨好从来退避三舍。
只要乔萝不变心,他迟早会失望、会心冷、会回头,会看到她十年如一日,站在他的身后。
而让乔萝不变心的源头,却是孟秋白——
乔欢看着身旁这个已经改名梅秋白的男孩子,一时思绪沉浮,嘴里的蛋糕也渐渐食之无味起来。
秋白注意到她的目光,他当然不知道她此刻心思百转,只是提醒她:“你手机响了。”
乔欢这才低头摸出手机,看到屏幕上的名字,面上绽出笑容。
“喂,阿宸。”
“嗯,我去找过你,难得来一次纽约,可惜你不在……”
“今天是我生日,你还记得啊?”
“谢谢。那我们下次再聚,你先忙。”
短短几句话,挂了电话,她尽量将伤心和失望表达到恰到好处,连欣喜都是克制的。秋白在旁听着,心里知道她对这个男孩的在乎只怕已经到了战战兢兢的地步。
秋白在心中先暗叹了一口气,嘴里却似随意问:“阿宸?你那个朋友?”
“是啊,他姓江,叫江宸。”乔欢下意识瞥一眼秋白,话里有话,“他也是小乔的朋友。”
——“江公子怎么可能是一个人待习惯了,他的朋友那么多。他也不是不会和人交流,而是居高临下惯了。我和他不是一类人,做不成朋友。”
她和自己最后一次通话的声音似乎犹在耳畔,旧日她怨怼的对象如今真的成了她的朋友,而且从乔欢的态度来看,只怕关系还不是朋友这样寻常。
秋白又想起自己前些年回国悄悄去探望她的时候,那个如影随形跟在她身边的男孩,沉默一刻,才笑说:“小乔性子冷淡,不爱和人交往,这个江宸能成为她朋友,想来是对她非常好。”
“他当然对她好!”乔欢冷冷一笑,没有再说话。
秋白觉得他和乔欢其实是同病相怜。乔欢是爱而不得,他更糟糕,是连爱也不能,时至今日,就连曾经美好的小镇回忆也如同刀刃一样,在他忍不住怀念时,一刀一刀切割他内心的伤口。
早在那年得知真相时,他就已经失去了爱她的理由。他除了躲避,唯有躲避。
他倒从来没有想过,会先遇上乔欢。
因那次在车上把话都说开了,华人留学生又是个小圈子,秋白和乔欢三天两头地碰到,渐渐也走得近了。秋白和乔欢有对音乐的共同爱好,只要不提及江宸和乔萝,乔欢性情活泼,秋白随和谦让,两人相处可称如沐春风。
这年春节,乔欢回了一趟国内,回来后精神有些萎靡,很长一段时间长眉紧拧,脸上满是忧愁。她的这种情绪在秋白面前并不掩饰,事实上,秋白不知何时已经成为在美国她唯一可以倾诉的对象。
“她要来美国了。”乔欢告诉秋白,漂亮的眼睛里有光芒闪烁,“她收到了纽约大学、哥伦比亚大学还有宾大的录取通知书。”
秋白专心看着面前的资料书,对她的话似无听闻。
乔欢忍不住又补充:“她是来找你的。”
秋白终于抬起了眼:“你告诉她我在这里了?”
“没有,”乔欢迟疑着说,“我可以告诉她吗?”
秋白微微皱眉,目光落在她脸上仔细看了会儿,而后轻轻叹了口气,收起书从桌旁走开。
乔欢只当他是默认了,等他走后,拨通了乔杉的电话,婉转说了与当年外婆去世有关的孟秋白就在费城,还是她的校友。
乔杉听完只是淡淡噢了一声,乔欢问他会不会告诉乔萝,乔杉说不会,并让她也保守这个秘密。
“为什么?”乔欢惊诧,“难道你不想让小乔高兴?”
“一时的高兴重要,还是一辈子的高兴重要?”乔杉说,“既然外婆当年是因为孟秋白和乔萝的早恋而受的刺激,那么这个孟秋白身上肯定有什么问题,他不适合乔萝。而且,”他话语微顿,平静而郑重地说,“乔欢,我们这个家也经不起再折腾了,如果你还想要这个家的话,不要告诉乔萝任何有关孟秋白的消息。”
乔杉语气中的告诫如此分明,乔欢听着死死咬住嘴唇。她突然后悔,在国内吃团圆饭的那个晚上,不管乔萝对她再怎么冷淡,不管她再怎么想看到乔萝思念成灰的模样,关于秋白的消息,她都应该和乔萝提一句的。
乔欢挂断了乔杉的电话,泄气地想:就算现在乔杉阻着拦着,等乔萝来美国,她自然会看到。
可是乔欢也怀疑:即便乔萝来了,秋白会和她在一起吗?他要是不和乔萝在一起,乔萝伤心绝望时岂不是给了江宸一个机会?
乔欢患得患失,对此问题不免想得长远。
这年的春天眨眼过去,初夏来临时又到了乔欢的生日。她不死心再次去了纽约找江宸,乔欢坐在公寓楼下等了整整一天,直到半夜险些被醉酒的黑人男子调戏,她又哭又喊吓走了调戏的人,自己的情绪也同时面临崩溃。
她用力抹着脸上的泪水,想到在乔萝重回北京之前,每年她生日晚会上江宸对她毫无保留的笑脸。
那时的江宸和自己青梅竹马长大,一起读书,一起上下学,一起游玩,一起说笑……
他们有那么多共同美好的时光,却从不敌乔萝回来后,在他面前的一个微笑。
乔欢伤心且委屈,泪水控制不住地流淌满脸。她怨恨乔萝,怨恨江宸,同时也怨恨自己——身边追求的男孩子这么多,她为什么仍是要把一颗心吊死在江宸身上,一寸一毫也挪开不了?
真的值得吗?乔欢在哭泣中冷冷发笑。
秋白找来时,乔欢在酒吧里喝得大醉,她还是认得秋白的,抓着他的手又哭又笑。
“秋白……我虽然也曾经伤害她,可是她总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夺走我想要的……秋白,我知道你不想和她在一起,我知道你避着她……秋白,乔萝会找到你的,你又要怎样狠心拒绝她?”她心中又恨又不甘,充斥胸膛的怒火将她的理智燃烧殆尽。她浑身颤抖抱紧秋白,咬着牙说:“秋白,我们在一起!”
她的话是疯狂的,声音尖锐激动,没有让人拒绝的余地。
秋白拍拍她颤巍的肩膀,看着乔欢惨白的面庞上因愤怒而绽出并不正常的猩红,说了声:“好。”
秋白和乔欢在一起了,和正常的情侣一样,亲亲密密,不分彼此。乔欢甚至从宿舍搬了出来,住入了秋白的公寓。
章白云对于两人的亲近大感困惑,私底下质问秋白:“你抽什么风?她是乔欢,不是乔萝!”
“我知道。”秋白回应时面无异色。
章白云按着一颗破碎虚弱的心,倒抽着冷气:“不知道你们这些心脏正常的人怎么想的,心意难道能说变就变?它累不累啊?我还当你对初恋是怎么刻骨铭心,原来不过如此。”
秋白只当听不出他的嘲讽,轻轻一笑:“白云,不是你和我说的吗?爱而不得,唯有放下。我对乔萝,这辈子都爱而不得。我甚至连一丝希望也不能给予她。”
乔欢不正也如此吗?
盛夏之季,秋白从乔欢嘴里听说了乔萝到达美国的日程。
“我们去机场接她好不好?”乔欢抱着秋白的胳膊温柔地说,“毕竟我是她姐姐啊,是她在这唯一的亲人。”
她唯一的亲人?
是我,不是你。
秋白淡然垂目,在电脑屏幕显现的报表上一行一行敲打出冰冷的数据。
乔萝到达的那天,他终究是和乔欢去了机场。
不为别的,只因他知道这一天逃不过去,有些伤痛,迟到不如早到。
他从不知自己能有这样的狠心,能够当着她苍白的脸色和绝望成灰的眼神表现得如此自然。与她重逢相见的场景他预演了一遍又一遍,每次想想都能痛彻心扉,可是真当面对时,他的灵魂却能徜徉千里之外,让他的冷静与淡然绝无一分拖泥带水,仿佛,他和她的过去真的烟消云散、不堪一提。
总归,他能这样无动于衷地目送别人拥着她离去;总归,没人听见他心碎的声音,让他能在黑暗的角落里悄悄舔舐着那些不为人知、耻为人知的伤痛——甜蜜而痛苦的,罪孽而快活的,爱着她,远离她。
那天的晚会上,他与乔欢撤回后台,他甚至连衣服也来不及换,便离开后台,寻找乔萝。才发现她已经狼狈离开,他不放心,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哭泣,看着她痛苦。
看着她,答应了江宸的求婚。
只可惜,相较于他这样愁肠百转的暗自折磨,乔欢的痛苦却是摆在脸上且无法克制的。她的痛苦在听闻乔萝和江宸的婚讯时达到巅峰,并彻底爆发。
“她爱的是你,”乔欢在去往纽约参加婚礼的路程中喃喃不已,“她利用他刺激你。秋白,你真的甘心吗?你就这样把乔萝放走吗?”
“他们结婚和我有什么关系?你别多想。”秋白耐心安抚她。
“他们为什么结婚你心知肚明!”乔欢冷笑,“她在日记里写得清楚,她从小就喜欢你。即便分离,她对你的感情也是越来越深刻。这样钟情一个人,能在来了美国后短短两个月就改变?”
秋白皱着眉沉默不语。
乔欢喃喃道:“不行,我要去阻止她!她不能这么自私,自己不快活,也要让阿宸一辈子痛苦吗?还有你怎么办!秋白你怎么办!”
“你怎么知道江宸会痛苦?”秋白的面色已是铁青,“乔欢,别人的事不需我们插手。”
“如果我非要插手呢?”乔欢愤愤不平时,忽感车身一晃,抬头看到秋白骤然调转方向,尖声说,“你干什么?你往哪里开?”
秋白望着远方,叹了口气:“也许我们不应该去参加婚礼。”
“我们一定要去……秋白!”乔欢见秋白在逆方向的道上越开越快,忙探身去拉扯方向盘,“你把方向转回来……”
“你干什么?”秋白在她的拉扯下失去了对方向盘的控制,大惊失色时,恰看到对面岔口驶来的卡车,喝道,“乔欢,放手!”
砰的一声巨响,震耳欲聋,身体在倾覆的车身中剧烈翻腾,眼前骤然一片黑暗。周身的血液都在控制不住地往外流淌,连气息的进出也开始艰难。
他缓慢地用颤抖的手摸着自己跳动微弱的心脏,漆黑的眼前异光闪烁丝丝模糊,他隐约看到,那光影勾勒的是青阖的窄巷、河边的小楼、他的少女。
风声中突然传来瑟瑟琴声,是小楼上、竹帘后、灯光下,她不知疲倦的弹奏。
——“秋白,我今天想学《凤求凰》。”
他灵魂飘飘出身的刹那,想起了自己教会她的最后一首曲子。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秋白突然轻笑。
于这一刻,生死之际,浮世成云,大梦初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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