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一杯橙汁，半句原谅
夏弥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捏爆，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急切地、拼命地摇头，泪水被甩了出来，在初生的淡金色晨光里划出晶亮的破碎弧线。
“不！不是的！”
她喊了出来，声音尖锐得有些失真。
“快乐是真的！所有和你在一起的瞬间，都是真的！因为那个人是你，所以才是真的！”
“那你看着我像个傻瓜一样，为你担心，为你规划我们的未来，为你准备好了一切，是不是觉得很有趣？”
“看一个凡人为你这个神祇的表演而神魂颠倒，是不是很有成就感？”
楚子航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压抑到极致的怒火，像一座即将喷发，被冰层覆盖的火山。
“一点都不有趣！”
夏弥脱口而出，泪水流得更凶了。
“我……我害怕！我每天都活在害怕里！我怕你知道真相后会讨厌我，怕你会像看怪物一样看我！我更怕……”
她更怕的是，她自己会彻底沉溺于那份不该属于她的温暖，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自己还背负着一个傻哥哥的宿命。
“所以，你选择在我面前‘死’掉。”
楚子航的声音瞬间冷了下去，带着能刺穿骨髓的嘲讽。
“抹去我的记忆，让我一个人独自遗。”
夏弥被他这句话堵得哑口无言，心如刀绞。
是啊，她当初选择以那种决绝的方式退场，何尝不是一种懦弱到极点的逃避。
她以为自己保护了一切，其实只是自私地解脱了自己。
就在这时，一辆骚黄色的出租车一个漂亮的甩尾漂移，伴随着刺耳的刹车声，停在了不远处的街边。
车门“砰”地一声被猛地推开，路明非火急火燎地从车上滚了下来，他一眼就看到了公交站台下对峙的两个人，尤其是那个让他恨得牙痒痒的身影，顿时怒火攻心，理智瞬间蒸发。
“夏弥！你个天杀的骗子！你还敢出现在师兄面前！”
他咆哮着，像一头发现自家白菜被猪拱了的愤怒土拨鼠，张牙舞爪地就要冲过去。
然而他刚迈出一步，一只看起来纤细白皙，却蕴含着不容抗拒力量的手就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零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他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像个没有感情的AI娃娃。
“情绪模型显示，关键刺激源在场，目标转为暴力攻击的概率为34.5%。”
“说人话！”
路明非急得快疯了，感觉自己像个文盲。
“他可能会打人。”
零平静地补充。
“你过去，只会让场面更难看。所以，闭嘴，看着。”
路明非被零像拎小鸡一样按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急得抓耳挠腮。
晨光愈发明显，金色的阳光越过楼宇的顶端，像瀑布一样倾泻下来，照亮了楚子航半边苍白憔悴的脸，也照亮了夏弥眼角那串晶莹的泪光。
沉默再次降临。
这一次，不再是无视，而是冰冷的对峙。
不知过了多久，夏弥用力吸了吸鼻子，用手背胡乱地抹了一把脸，然后，她站了起来。
她没有再看楚子航，而是转身，走向街角那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
“我靠！她要跑？”
路明非急了。
“零你放开我！不能让她就这么跑了！这个渣女！”
“哦不对，这条渣龙！”
零没有说话，只是加重了手上的力道，让路明非的咆哮变成了小声的呜咽。
楚子航看着她决然离去的背影，那双死寂的眼睛里，终于出现了一丝极其轻微的波动。
她……就这么走了？
这个念头如同一点火星，在他那片荒芜的心底刚一升起，他就看到那个身影又从便利店里走了出来。
她手里多了一瓶玻璃瓶装的鲜榨橙汁。
她重新回到他面前，没有再蹲下，只是站在他面前，有些笨拙地拧开瓶盖，将那瓶冰凉的橙汁，递到他眼前。
“你从昨晚到现在，什么都没吃。”
她的声音恢复了一丝平稳，只是还带着浓重的鼻音。
“胃里全是酒，会烧坏的。喝点这个，补充点糖分。”
楚子航没有接，目光固执地落在别处，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坚硬的岩石。
夏弥也不催，就那么固执地举着。
阳光已经完全越过楼顶，第一缕温暖的金色光线，落在了她的发梢，也落在了那瓶澄黄色的液体上，折射出一种近乎温柔的光晕。
路明非在远处看得干着急，压低声音对着空气嘶吼。
“师兄别接！千万别接！这女人的东西有毒！是糖衣炮弹！”
就在夏弥的手臂开始感到无法抑制的酸麻时，楚子航终于动了。
他伸出手，却没有去接那瓶橙汁。
而是……一把抓住了她举着瓶子的冰冷手腕。
夏弥的心跳，在那一瞬间，漏了一整拍。
远处，路明非的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瞪出来了。
他滚烫干燥的掌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紧紧地箍着她的手腕，那股热度，烫得她指尖都在发颤。
他没有甩开她，没有推开她，只是握着她的手腕，将那瓶橙汁，慢慢地，一寸一寸地，送到了自己的唇边。
然后，他仰起头，就着她的手，将那瓶冰凉的橙汁一饮而尽。
冰凉的玻璃瓶口，碰触到他同样冰凉干裂的嘴唇。
夏弥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吞咽时，喉结滚动的弧度，像是在吞咽着一整个夏天的苦涩与甜蜜，酸楚与不舍。
一瓶橙汁见底。
他松开了她的手腕，那里还残留着他掌心灼人的温度。
夏弥默默地收回手，握着空瓶，指尖依旧冰凉。
她以为这次的交流，又将以沉默告终。
然而，那个沙哑到极致的声音，再次响起。
“……太甜了。”
夏弥的身体彻底僵住了。
她缓缓转过头看向他。
晨光已经完全铺满了街道，驱散了最后的阴冷。
阳光下，他脸上的憔悴与苍白无所遁形，眼底布满了骇人的血丝，但那双暗淡死寂的眼睛里，却像是被这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话，冲淡了些许虚无，终于露出了一点点……属于“人”的情绪。
不是愤怒，不是悲伤，而是一种……疲惫的，无可奈何的……承认。
夏弥的心，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托了一下。
她看着他，眼眶一热，差点又要不争气地掉下泪来，却被她硬生生逼了回去。
不能再哭了。
哭是示弱，是博取同情。
这个傻瓜，他需要的不是更多的眼泪，而是一个能让他重新站起来的支点，一个坚定的答案。
她将空瓶子准确地扔进不远处的垃圾桶，然后重新在他身边坐下，隔着一个人的安全距离。
“你以前也总是这么说。”
夏弥看着前方渐渐繁忙起来的车流，声音很轻，像是在回忆一件很久远的事。
“说我买的零食太甜，饮料太甜，冰淇淋也太甜。”
楚子航没有说话，只是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指关节，那是他思考时的小动作。
“可你每次都还是会板着脸帮我吃掉一半。”
夏弥的嘴角，勾起一抹带着浓浓苦涩的极淡弧度。
“一边说我，一边又怕我吃多了长蛀牙，或者闹肚子不舒服。”
这些被她复述出来，属于他们的琐碎日常，像一把把没有锋利刀刃的钥匙，却固执地，一把又一把地捅进那扇被他用痛苦和绝望焊死的记忆之门。
“那不一样。”
楚子航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低沉沙哑。
“那时候我以为……你是夏弥。”
“我现在也是。”
夏弥立刻接话，她猛地转过头，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凝视着他的侧脸。
“耶梦加得是我的名字，是我的宿命，是我无法选择的过去。但‘夏弥’……是我在遇到你之后，拼了命想要成为的样子。”
远处的路明非已经彻底傻眼了，他呆呆地看着那两个在晨光中并肩而坐的身影，喃喃自语。
“我靠……这气氛……我怎么感觉有点撑？”
零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用陈述事实的语气说。
“血糖急剧升高引发的饱腹感错觉。俗称，狗粮。”
楚子航站了起来，一夜未眠加上酒精的作用，让他动作有些踉跄。
夏弥立刻跟着起身，下意识地就想伸手去扶他，手伸到一半，却被楚子航偏身躲开了。
“完了完了，师兄还是不肯原谅她！我就说吧！”
路明非在远处捶胸顿足，比自己失恋了还难受。
楚子航没有理会，迈开脚步，向酒店的方向走去。
夏弥一言不发，就跟在他身后，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三步距离。
一个在走，一个在跟。
一个逃避，一个追寻。
阳光将他们的影子长长地投在人行道上，一前一后，时而交叠，时而分离。
“他的步幅比平时短了7%，频率慢了11%。”
零那毫无波澜的声音在路明非耳边响起。
“他在下意识地……迁就身后那个人的速度。”
路明非愣住了。
他看着那个依旧挺拔如松的背影，和身后那个亦步亦趋的娇小身影，温暖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色。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火急火燎地冲过来这一趟，好像……纯粹是赶着来吃第一口热乎的。
酒店门口，楚子航停下脚步，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
“你怎么来的？”
“老板……沈云轩，他派专机送我来的。”
夏弥老老实实地回答。
“他让你一个人来的？”
“嗯。”
楚子航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瞬。
他终于转过身，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正视着她。
晨光之下，他眼中的血丝和疲惫依旧，但那片能吞噬一切的死寂，已经被某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有痛苦，有挣扎，有迷茫，但更多的是一种……从那场名为“夏天”盛大而灼热的幻梦中，彻底清醒过来的疲惫。
“夏弥。”
他叫了她的名字，不是耶梦加得，而是夏弥。
“我们之间，已经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解决的事了。”
“我知道。”
夏弥点头，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你不再是你所以为的那个女孩，我也……不再是那个只知道练刀和做任务的师兄了。”
他的视线越过她的肩膀，看向远方川流不息的城市。
“这个世界，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所以……”
夏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得几乎无法呼吸。
所以，就到此为止了吗？
“所以。”
楚子航收回视线，重新落在她那张写满了紧张和不安的脸上，那双漆黑的眼睛，清晰地映出了她的倒影。
“在你把所有的事情，原原本本，一字不差地全部告诉我之前……”
他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缓慢，却又无比清晰，像是在用尽全身力气下一道命令。
“……不准再从我面前消失。”
这不是原谅。
这甚至算不上一句承诺。
这更像是一个……属于楚子航式，霸道又笨拙到可笑的……请求。
一个遍体鳞伤的受害者，对那个摧毁了他整个世界的诈骗犯，下达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带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偏执的要求。
夏弥彻底愣住了。
她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脸上那副一本正经、不容置疑的“面瘫”表情，看着他眼底深处那怎么也藏不住，害怕再次失去的惊惶痕迹。
眼泪终于在这一刻，再次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
但这一次，她却笑了。
哭着，笑了。
像个无可救药的傻瓜。
对着另一个无可救药的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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