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增援
台儿庄,第二集团军总指挥部。
煤油灯的灯芯已经被剪了两次,昏黄的光晕,将墙上那幅巨大的作战地图映照得如同鬼脸般斑驳。
空气中,浓烈的烟草味和挥之不去的血腥味混杂在一起,呛得人喉咙发干。
孙连仲已经整整两夜没有合眼。
他那双本就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更是红得骇人,仿佛要滴出血来。
地图上,代表着敌我双方的红蓝箭头,犬牙交错,密密麻麻地纠缠在台儿庄这个小小的点上,像一场血腥而无声的围棋对弈。
每隔十几分钟,就会有一个满身尘土的传令兵冲进来,用嘶哑的声音汇报一个新的坐标。
然后,参谋长就会用颤抖的手,在地图上,擦掉一个蓝色的箭头,或者再添上一个更粗的红色箭头。
每一次涂改,都意味着又有成百上千的生命,消失在了那片被称为“磨盘”的土地上。
“总座,这是刚刚统计上来的,各部的伤亡报告。”
参谋长将一份薄薄,却又重如千钧的电报纸递了过来。
孙连仲没有接。
他只是盯着地图,沙哑地问道:“念。”
“是。”参谋长深吸一口气,声音干涩地念道:“31师,据守北城及西城主阵地,历经反复争夺,伤亡……伤亡超过七成。营级以上指挥官,阵亡五人,重伤三人。182团团长王震南,重伤昏迷。181团营长方振武……全营殉国。”
孙连仲的身形,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他放在桌子边缘的手,指节捏得发白。
“……27师,增援南门及东门,与敌反复拉锯,伤亡近半。93旅旅长,在阵前督战时,不幸中炮牺牲……”
“……桂军第七军171师,协防北城,并执行夜间袭扰任务。其‘模范营’发挥关键作用,但……同样折损严重。连排级军官,伤亡殆尽……”
一个个冰冷的数字,从参谋长的口中吐出,像一把把无形的锥子,扎在指挥部里每一个人的心上。
“汤恩伯军呢?”
孙连仲突然打断了他,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他的第二十军团,到哪儿了?”
参谋长迟疑了一下,低声回答:“报告总座,根据第五战区长官部转来的电报……
汤军团的主力,目前还在峄县以北地区,与日军另一支部队临沂支队,发生接触。”
“接触?”
孙连仲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充满了嘲讽的弧度。
“好一个接触!矶谷师团的主力,都快把台儿庄的城墙给啃光了,他汤恩伯还在几十里外,跟一支偏师,不痛不痒地接触?”
他猛地一拳,砸在了桌子上,震得桌上的茶杯,嗡嗡作响。
“保存实力!又是他娘的保存实力!”他低吼道,声音里,充满了压抑的愤怒和无力,“中央军的算盘,打得真是精啊!拿我们这些地方军的杂牌,去消耗鬼子的精锐。等我们都打光了,他再出来,坐收渔翁之利!委员长……委员长的好算盘啊!”
指挥部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知道,总司令说的是事实。
这也是所有地方部队,心中共同的一根刺。
“总座……慎言。”
参谋长小声地提醒道。
孙连仲喘着粗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他走到地图前,看着那个代表着汤恩伯军团的、巨大的蓝色箭头群看了很久。
最后,他所有的愤怒和不甘都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充满了疲惫的叹息。
“罢了。”他摆了摆手,“靠谁,都不如靠自己。传我命令!”
他转过身,那双赤红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钢铁般的意志。
“把集团军总部的警卫营,给老子拉上去!”
“把炊事班、马夫、文书,所有能拿得动枪的,都给老子编成敢死队,拉上去!
“我孙连仲,就算把这第二集团军的最后一滴血,都流干,也要在台儿庄这块铁板上,再给老子死死地钉上几天!”
“告诉弟兄们!”他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指挥部。
“援军,就快到了!”
台儿庄北门·废墟。
清晨的薄雾,夹杂着硝烟和尸体腐烂的酸臭味,如同幽灵般笼罩着这片死寂的废墟。
战斗,暂时停歇了。
幸存的士兵们,像一群耗尽了所有力气的孤狼,各自蜷缩在掩体的角落里,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没有人说话。
因为,仅仅是呼吸,都会牵动身上不知多少处的伤口带来剧痛。
也因为,他们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昨天还在一起吹牛打屁的战友,此刻,可能就躺在离自己不到十米的地方,身体已经冰冷僵硬,脸上还凝固着冲锋时那狰狞的表情。
石大夯靠在一堵断墙上,正费力地,用刺刀的刀尖,从自己的大腿里,往外剜着一块弹片。
他没有吭声,只是死死地咬着牙,额头上的青筋,如同蚯蚓般暴起。
汗水和血水,混在一起,从他那张布满了刀伤和烟灰的脸上,缓缓滑落。
他班里,原本跟着他一起增援过来的十二个弟兄,现在还能喘气的只剩下他,和那个叫“三娃子”的小兵了。
三娃子就蹲在他旁边,怀里紧紧地抱着那支缴获得来,已经打空了子弹的歪把子机枪,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刚参军不久。
昨天的战斗,对他这个十五岁的少年来说,太过刺激了。
他亲眼看到,一颗手榴弹就在他面前爆炸,将一个正在给他递弹药的西北军老兵,炸得只剩下了半截身子。
陈墨坐在不远处,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他也一夜未眠。
那场疯狂如野兽般的爆发,在耗尽了他所有肾上腺素的同时,也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后遗症。
他的身体,像被拆散了又重新组装起来一样,每一寸肌肉都在抗议。
但更折磨他的是,精神上的虚空。
他感觉自己身体里的某个部分,好像已经死掉了。
死在了周大山的那个地窖里。
死在了昨天那场血腥的绞杀之中。
他不再感到恐惧,也不再感到愤怒。
他只是觉得很累。
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疲惫。
他拿起那把沾满了血污和脑浆的三棱刺刀,用一块破布,一遍又一遍地,机械地擦拭着。
他终于明白林晚为什么,总是一直擦拭武器。
因为这是他们唯一能做的、有意义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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