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废墟上的歌声

“恁……恁还好吧？”

就在陈墨专心擦拭武器时，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打断了陈墨的思绪。

是石大夯。

他已经处理好了自己的伤口，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

他的手里，还拿着两个黑乎乎的、像是从尸体上扒下来的饭团。

他将其中一个，递给了陈墨。

陈墨没有接，只是摇了摇头。

“吃吧。”

石大夯把饭团，硬塞到了他手里。

“不吃东西，哪有力气杀鬼子？恁昨天，是真杠赛来！一个人，一把破枪，干翻了十几个鬼子！俺们山东出来的汉子，就佩服恁这样的好汉！”

他看着陈墨的眼神，已经没有了最初的怀疑和轻视。

而是一种发自内心，带着几分笨拙的敬佩和关心。

陈墨看着手中的饭团，又看了看石大夯那张真诚布满了伤疤的脸，他那颗早已麻木的心似乎，被轻轻地触动了一下。

他默默地，咬了一口。

饭团又冷又硬，还带着一股血腥味。

但他却感觉比之前吃过的任何东西，都更有滋味。

“谢谢。”他轻声说。

“谢什么。”石大夯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都是自家弟兄。”

说完，他便一屁股坐在陈墨身边，不再说话。

两个来自不同地域，有着不同经历的男人，就这么沉默地，坐在这片废墟之上，分享着一份从死人身上得来的早餐。

林晚，也从一个掩体后走了过来。

她的手里，端着一个简陋的杯子。

杯子里，是刚刚烧开还冒着热气的干净水。

是她冒着被狙击的风险，从那口井里，打回来的。

她将水杯，递给了陈墨。

然后，也默默地，在他另一边坐了下来。

她看着陈墨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神空洞的脸，心中一阵阵地发紧。

她知道，昨天那场战斗，对他的刺激太大了。

他身体里的那根弦，已经绷到了极限，随时都可能断掉。

她想说些什么，去安慰他。

但她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她只能，就这么静静地陪着他。

像一只守护着受伤的头狼，忠诚的幼狼。

三个人沉默地坐着。

在他们的周围，是横七竖八的尸体，是冒着黑烟的废墟，是偶尔响起的伤员的痛苦呻吟。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绝望和死亡。

“你们……想家吗？”

良久，陈墨突然开口问了一句。

石大夯啃着饭团的动作，停住了。

他看着远方，那片被硝烟染成灰色的天空，眼神里，流露出一丝罕见的温柔。

“想啊。咋能不想。”他平静地说道，“俺家，在泰山脚下。俺出门的时候，俺家那老婆子，刚给俺生了个带把的。现在，怕是都能满地跑了……也不知道，长得像不像俺。”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微微眯起，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硝烟和废墟，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等打完了……等把这群天杀的东洋鬼子全撵下海喂王八，”

他喃喃着，粗糙得像老树皮的脸上竟舒展开一个极轻极淡的笑。

“俺就回家。俺得看看，那小子到底长成啥样了，是不是眉毛眼睛都跟俺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嗯……还得教他喊爹，得扛着他满山跑，摘酸枣，掏鸟窝……等他会走了，俺就带他去爬泰山，就站在俺家地头就能望见的那座山。俺要把他扛在肩头上，让他看看，咱这地界，有多大，多好……”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慢，仿佛已深深沉浸在那触手可及又遥不可及的未来图景里，连手里那硬邦邦、带着血腥味的饭团，似乎也变得没那么难以下咽了。

“还得让他念书，”他忽然又补充道，语气异常认真，“俺们老石家，祖辈刨黄土，没出过一个识字的人。俺得让俺小子念书，识文断字，将来……将来干啥都成，就是别再扛枪打仗了……平平安安的，给他爹娘养老送终……”

他说完了，沉默下来，只是痴痴地望着家的方向。

林晚没有说话，只是将头埋得更低了。

她没有家了。

“我也想。”这时陈墨轻声说，“现在我最想吃……红烧肉。肥而不腻，入口即化。”

他说着嘴角，竟然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

那是他来到这个时代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微笑。

“好吃吗？我没有吃过……”

林晚喃喃问道。

“好吃……等打完了这一仗，”他转过头，看着林晚，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似乎重新燃起了一点微弱的光，“等我们把鬼子都赶出去了。我就带你回家。我给你做，最好吃的红烧肉。好不好？”

林晚猛地抬起头，看着他。

那双一直如同古井般，波澜不惊的眼睛里，泛起了晶莹的泪光。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

陈墨笑了。

他靠在断墙上，看着远处，那即将破晓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

想着未来的一切。

嘴里不自觉轻轻地哼唱了起来。

他的嗓子，因为缺水和硝烟，沙哑得厉害。

他的曲调，也跑得不成样子。

但那歌声，却像一股清泉流淌在这片死寂的绝望的废墟之上。

“……充满鲜花的世界到底在哪里……”

“如果它真的存在那么我一定会去……”

“我想在那里最高的山峰矗立……”

“不在乎它是不是悬崖峭壁……”

石大夯听不懂他在唱什么，但他能从那旋律里，听出一种他从未听过的倔强和不屈。

林晚也听不懂。

但她能感觉到，那歌声里蕴含着一种，足以穿透所有黑暗和死亡的巨大的力量。

而陈墨发现自己并未受到规则的限制，声音越发大声。

“用力活着用力爱哪怕肝脑涂地……”

“不求任何人满意只要对得起自己……”

“关于理想我从来没选择放弃……”

“即使在灰头土脸的日子里……”

越来越多的士兵，被这陌生的歌声所吸引。

他们从各自的掩体后，探出头来。

他们看着那个，坐在废墟之上放声高歌的奇怪的年轻人。

他们麻木的绝望的眼神里，也渐渐地重新燃起一点光。

“也许我没有天分，但我有梦的天真……”

“我将会去证明，用我的一生……”

“也许我手比脚笨，但我愿不停探寻……”

“付出所有的青春，不留遗憾……”

歌声，越来越高亢。

越来越激昂。

像一把利剑刺破了黎明前的黑暗！

“向前跑！迎着冷眼和嘲笑！”

“生命的广阔不历经磨难怎能感到！”

“命运它无法让我们跪地求饶！”

“就算鲜血洒满了怀抱！”

“继续跑！带着赤子的骄傲！”

“生命的闪耀不坚持到底怎能看到！”

“与其苟延残喘不如纵情燃烧吧！”

“为了心中的美好！”

“不妥协直到变老！”

歌声，在台儿庄的上空久久地回荡。

黎明，到来了。

第一缕金色的阳光，穿透了硝烟，照在了那面残破的，却依旧在飘扬的旗帜上。

也照在了废墟上，那一张张虽然布满了伤痕和污垢，却重新燃起了希望和斗志的年轻的脸上。

他们知道新的一天，新的更加残酷的战斗即将开始。

但他们永远也不会害怕。

因为他们心中也有，那份属于自己的美好的东西。

需要用生命去守护。

直到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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