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长春街的灯火
德林公寓的走廊里,灯光昏暗。
陈墨站在自己的房门前,看着眼前这个,面带微笑的中年人。
大脑有那么一瞬间是彻底空白的。
他设想过无数种,与这个时代的各色人物打交道的方式。
与嗜血的日军搏杀,与草莽的军阀称兄道弟,与精明的官僚虚与委蛇,也与天真的学生高谈阔论过。
但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以这样一种平淡、突兀,却又仿佛命中注定的方式。
他的心跳,在一瞬间漏跳了半拍。
随即,又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剧烈地狂跳起来。
那是一种,比面对日军坦克冲锋时,还要紧张百倍的混合着激动、敬畏和一丝不知所措的情感。
“陈墨同志,你好。”
那个人微笑着,主动伸出了手。
他的手很瘦,但很温暖掌心,带着一层薄薄的,似乎是常年握笔和处理文件而留下的茧。
而且他的声音很柔和。
带着一丝南方口音的温润。
但那双在昏暗的灯光下,依旧如同星辰般深邃、明亮的眼睛,却仿佛能洞穿人心,看透你所有的伪装和秘密。
陈墨感觉自己,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仿佛变成了一个透明人。
下意识地,握住了那只手。
“您好。”
他的声音,竟然有些干涩。
笑了笑。
目光又转向了陈墨身后,同样一脸紧张几人。
“这几位,想必就是陈墨同志,新招募的特别行动科的骨干吧?”
他竟然,连这个都知道。
陈墨的心,再次一沉。
他知道,自己这段时间在武汉的所有行动,恐怕都早已,一清二楚地摆在了对方的桌案上。
“时间不早了,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
中年人看了一眼走廊的尽头,语气依旧温和。
“如果陈墨同志信得过我,不如移步一叙?”
陈墨沉思片刻。
知道这是一次,无法拒绝的邀请。
也是一次,他内心深处无比渴望的约见。
他点了点头。
“好。”
转过身,对李四光等人说道:“你们,先回去休息。等待我的命令。”
然后,他又看向林晚。
“你,跟我来。”
林晚,从始至终一直保持警惕着。
直到陈墨对她点了点头。
她才缓缓地,将那只一直按在腰间枪柄上的小手,放了下来……
夜色如同浓墨,将整个武汉三镇都笼罩了起来。
江面上,响起了凄厉的防空警报声。
日军的夜间轰炸,又开始了。
一辆黑色毫不起眼的福特轿车,穿过灯火管制下,一片漆黑的街道
最终,停在了汉口长春街,一间同样毫不起眼的“新华书店”的后门。
警卫员,下车警惕地观察了一下四周,然后敲了敲门。
门,无声地开了一道缝。
“请进吧,陈墨同志。”
陈墨拉着林晚的手,走进了这间在历史上,留下了无数传奇的红色据点。
书店的内部,很普通。
但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与外面那个充满了奢靡和腐朽气息的世界,截然不同的味道。
他们穿过堆满了进步书籍的前厅,来到了二楼,一间小小的只点着一盏台灯的会客室。
房间的陈设,很简单。
一张书桌,几把椅子,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华夏地图。
那人亲自为陈墨和林晚,泡了两杯,热气腾腾的清茶。
茶,是普通的茉莉花茶。
但那股清雅的香气,却仿佛能洗涤人心。
“尝尝。”他微笑着说道,“延安自己种的茶。比不上外面那些名贵的龙井、碧螺春,但胜在干净。”
陈墨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
茶水微涩,而后回甘。
真的很干净。
“您找我,恐怕不只是为了,请我喝一杯茶吧?”
陈墨压制心中的激动,开门见山地说道。
在这样的人物面前。
任何的拐弯抹角,都是多余的。
“当然不止。”
他先生也放下了茶杯。
那双深邃的眼睛,看着陈墨。
“我想找你,是想当面,感谢你。”
“感谢我?”
“对。感谢你。”
他的语气,很真诚。
“第一,感谢你,在台儿庄,救了那么多,抗日的好弟兄。无论他们是西北军,是川军,还是桂军,他们都是我们华夏的子弟兵。”
“第二,”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有些锐利,“我要感谢你,为我党的那篇《论持久战》,做了一次,最生动、最精彩的‘实战注解’。”
陈墨的心,猛地一跳。
他知道,正题来了。
“我很好奇。”中年人的身体,微微前倾,语气依旧温和,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精准的钉子,钉向陈墨内心最深处。
“一个从未接触过我们,甚至对我们的理论,可能都一知半解的年轻人。是如何,能够在战场上,将全民抗战和以人为本的思想,运用得如此炉火纯青的?”
“你教士兵净水防疫,教百姓生产自救。你把每一个士兵,每一个平民的生命,都看得,比一场战斗的胜负更重要。”
“你所做的这一切,与我们共产党人,在根据地正在做的事情,不谋而合。”
“甚至在某些方面,你比我们,做得更超前更有效。”
“所以,陈墨同志,”他看着陈墨,缓缓地问道,“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这个问题,比王维国那句“你是谁”,更难回答。
那是在拷问他的灵魂。
拷问他的信仰。
陈墨沉默了。
他无法回答。
总不能说,自己是来自未来,而这个问题的答案,早已被写进了教科书,写进了每一个华夏人骨髓里的未来吧。
他只能用一种更笨拙,也更真诚的方式来回答。
陈墨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地图前。
指着地图上,那些被战火染成了红色的区域。
从东北,到华北,再到华中……
他缓缓地说道,声音有些沙哑,
“我不懂什么高深的理论。我也没读过多少进步的书籍。”
“我只看到了一些东西。”
“我看到在台儿庄里,打得最凶,但装备最差,死得最惨的地方军。他们拿着最破的老套筒,穿着草鞋,就敢去跟鬼子的坦克拼命。为什么?因为他们的家,没了。”
“他们的土地,被拿走了。他们除了这条烂命,什么都没有了。”
“而在黄泛区,那些被洪水,冲得流离失所的河南的百姓。他们在饿死、病死的边缘挣扎。”
“而就在离他们不到一百里的地方,一些仓库里,还堆放着足够几十万大军,吃上三个月的军粮。为什么?因为在某些人的眼里,这些百姓的命不如那些粮食金贵。”
“我还看到,在这座号称‘抗战中枢’的城市里。当我们在讨论,如何保卫它的时候。还有那么多人,在舞厅里跳舞,在酒席上高谈阔论。他们把这场战争,当成了一场可以投机的生意。他们在用前线士兵的血,来换取他们自己的荣华富贵。”
陈墨转过身看着,那双赤红的眼睛里,燃烧着一团压抑了许久的痛苦的火焰。
“我看到了……这个国家的病。”
“它的病不在于,武器不够精良。也不在于我们的士兵不够勇敢。”
“而是病在根上。”
“这个国家有千千万万,勤劳、善良、坚韧的人民。”
“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民。”
“但他们的血汗被一小撮人,无情地吸食。”
“他们的生命,在另一小撮人的棋盘上,被随意地,当成可以牺牲的棋子。”
“他们被告知,要为这个国家去战斗,去牺牲。”
“但是从来没有人,真正地问过他们一句……”
“这个国家是你们的吗?”
这句发自灵魂深处的终极拷问。
让整个房间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林晚虽然听不太懂,但她能感觉到,陈墨身上,那股巨大的悲伤和愤怒。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枪。
中年人也沉默了。
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因为激动而身体微微颤抖的年轻人。
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震撼和欣慰。
眼前这个年轻人,虽然来历成谜。
但他却凭着自己的亲身经历和独立思考。
触碰到了,这个时代最核心,也最深刻的那个问题。
他是一个天生的真正的革命者!
“你说的,都对。”
良久,中年人缓缓地,开口了。
声音变得无比郑重。
“这个国家病了。是病得很重。”
“所以我们才要去,治好它。”
他站起身,也走到了地图前。
指着地图上,那些星星点点的代表着,敌后根据地的小小的红色的区域。
“你看到的是黑暗,是脓疮。”
“而在这些地方,我们正在努力地,建立一个你说的那种新的世界。”
“在这里我们把土地,分给那些真正种地的人。我们告诉他们,这个国家是他们的。每一寸土地,都是他们的。”
“在这里我们没有压迫,没有官老爷。只有同志。官和兵吃一样的饭,穿一样的衣。”
“我们告诉他们,这支军队是他们自己的子弟兵。”
他转过身看着陈墨,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充满了一种足以移山填海的强大的信念。
“陈墨同志,你的问题”
“而我们正在用行动回答。”
“这个国家是,你们的!”
这句朴实无华,却又重于泰山的话。
像一道开天辟地的惊雷。
狠狠地劈中了陈墨的灵魂。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位。
衣着朴素,却仿佛浑身都散发着光芒的伟人。
他感觉自己那颗,因为见惯了黑暗和死亡,而变得冰冷的心。
在这一刻,被彻底地照亮了。
……
时间很快就过去,谈话,结束了。
中年人没有再问,任何关于陈墨来历的问题。
也没有提出任何,邀请陈墨加入的要求。
他知道有些事情,不需要用语言来确认。
思想上的共鸣和灵魂上的契合,是比任何组织形式,都更牢固的盟约。
临走前他从书架上,拿下了一本装帧很简单的,蓝色封皮的书,递给了陈墨。
书的封面上印着几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实践论》、《矛盾论》。
“有空,可以看看。”
他微笑着说。
“我相信你会在里面,找到很多你想要的答案。”
陈墨郑重地,接过了那本书。
他知道自己接过的不是一本书。
而是一把可以用来,改造自己和改造这个世界最强大的思想武器。
当他和林晚走出了那间小小的书店。
回到了武汉那喧嚣、复杂,充满了未知和危险,街道上。
外面的防空警报,已经停了。
一轮残月从乌云后钻了出来,将清冷的月光洒满了整座伤痕累累的城市。
林晚看着陈墨,她发现她的先生又变了。
那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平静的,却又充满了勃勃生机的力量。
他的眼睛,比天上的任何一颗星辰都更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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