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接触林立

拘留所的铁门“哐当”一声拉开时，林立差点没站稳。七月的太阳跟火烤似的，晒得他眼冒金星，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T恤早就被汗浸透，贴在背上黏糊糊的，像块没拧干的抹布。

“滚吧，以后别再闹事。”门口的辅警瞥了他一眼，语气里满是不耐烦，手里的电棍往地上磕了磕，“再敢去张法官小区堵人，直接劳教。”

林立没吭声，攥着手里的布包往路边挪。包里面就两件换洗衣裳，还有张皱巴巴的释放证明，边角被他捏得发毛。七天拘留没瘦多少，眼眶却陷进去了，下巴上的胡茬疯长，看着比实际年龄老了五岁。

他蹲在路边的树荫下，盯着地上的蚂蚁搬家，心里像塞了团烂棉絮。张梅家小区门口的场景还在眼前晃——他扯着嗓子喊“你瞎了眼”，被督察按在地上时，后脑勺磕在台阶上的疼还没散。可那女法官就站在单元楼门口，隔着老远冷冷地瞅着，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操！”林立猛地一拳砸在地上，指甲缝里嵌进沙子，疼得他直咧嘴。四年牢饭，两年申诉，最后就换了个“证据不足”，连句道歉都没有。钱苏苏那娘们早没影了，张梅照样当她的“先进法官”，只有他像个傻子，被折腾得家破人亡。

路边的车来来往往，没人愿意停。他摸了摸兜，只剩三枚硬币，还是进拘留所前从裤缝里抠出来的，连瓶矿泉水都买不起。

“师傅，走吗？”一个粗哑的声音突然在头顶响起。

林立抬头，看见辆红皮掉渣的摩托车停在面前，车座破了个洞，露出里面发黄的海绵。骑车的男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工装服，板寸头茬泛青，额角有道浅疤，正眯着眼看他，嘴角带着点说不清的笑。

“去……去城南棚户区。”林立犹豫了一下，还是报了地址。那是他现在的落脚点，一间月租三百的破屋，窗户糊着塑料布，下雨就漏。

“十五。”男人往车后座偏了偏头，“上车。”

林立愣了愣，这价比出租车便宜一半。他也顾不上多想，一瘸一拐地爬上后座，布包往怀里紧了紧。摩托车“突突”发动起来，尾气呛得他直咳嗽，车把晃得厉害，像随时会散架。

“刚出来？”男人突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点散。

林立心里咯噔一下，没承认：“不是，走亲戚。”

男人嗤笑一声，没再问。摩托车拐进条窄巷，路边的烧烤摊飘来油烟味，混着劣质香水的味，是他以前跑业务时最熟悉的味道。

“你这是……去锦绣华庭？”林立突然认出路边的小区，张梅就住在这儿。

男人的车把顿了一下，没回头：“送个货。”

林立的火气“噌”地上来了，忘了自己还坐着人家的车：“送啥货？给张梅送的？那女的就是个混蛋！当年判我案子，十五天就定了罪，连钱苏苏的前男友都没传唤过！”

摩托车猛地刹住，轮胎在地上磨出黑印。男人转过头，额角的疤在阳光下很显眼：“你也是张梅判的？”

林立被问得一愣，点点头：“咋了？”

“巧了。”男人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从裤兜里摸出包皱巴巴的烟，抖出一根递过来，“我也栽她手里过。”

林立接烟的手顿住了。烟是最便宜的那种，烟纸都发黄了。他盯着男人的脸看了半天，突然觉得眼熟，又想不起在哪见过。

“十年前，强奸罪。”男人自己也点了一根，烟雾呛得他眯起眼，“她也是十五天判的，发小和青梅竹马作证，证据跟你的差不多——‘受害者’一口咬定，没第二个证人。”

林立手里的烟差点掉地上：“你……你叫啥？”

“刘向阳。”男人吐出个烟圈，“出来快两年了。”

这名字像道闪电劈进林立脑子里。他猛地想起申诉时看到的卷宗，有个案子跟他的几乎一模一样，也是张梅主审，也是“证据不足”平反，当事人就叫刘向阳。当时他还拍着桌子骂“又是这个张梅”，没想到今天遇上了。

“你是那个……中江大学化学系的？”林立的声音都抖了。卷宗里写着，这哥们当年是高材生，前途无量，硬生生被坑成了劳改犯。

刘向阳没否认，拧动车把继续往前开：“别叫那么多，都是难兄难弟。”

摩托车在路边的小卖部停下，刘向阳买了两瓶冰红茶，扔给林立一瓶。冰镇的瓶子贴在脸上，激得林立打了个哆嗦，心里的火气降下去不少。

“你也是被‘强奸’？”林立拧开瓶盖，咕咚灌了大半瓶，“我那案子，钱苏苏跟我相亲认识的，睡完第二天就告我。后来才知道，她同时跟好几个男的来往，被她前男友撞见了，怕分手才反咬我一口。”

“我那更绝。”刘向阳靠在车把上，指尖夹着烟，“青梅竹马，从小一块长大的。那天她说发小请吃饭，我一进菜馆，督察就冲进来了。她哭着指认我，发小在旁边做证，连时间地点都编得一模一样。”

林立的拳头“咯吱”响：“张梅就没查？不问你有没有不在场证明？”

“查个屁！”刘向阳嗤笑一声，烟蒂往地上一扔，“我拿出实验室的值班记录，她看都没看，拍着桌子说‘受害者都指认了，你还狡辩’。判决书下来那天，她还在庭上说‘证据确凿，认罪态度恶劣，从重判决’。”

这话像根针，扎得林立心口发疼。他想起自己的判决书，几乎是同样的措辞，连“从重判决”那几个字都一样刺眼。

“我爸妈为了给我翻案，跑了三年，最后在去省里上访的路上，车翻了。”刘向阳的声音突然低了，眼神暗得像深潭，“督察说是意外，我到现在都不信。”

林立没说话，把剩下的冰红茶一饮而尽。瓶身的水珠滴在手上，凉得像眼泪。他想起自己的老母亲，得知他入狱时当场中风，现在还瘫在炕上，话都说不清。

摩托车重新上路时，两人都没再吭声。风里带着点热意，吹得路边的树叶沙沙响，像谁在低声哭。林立看着刘向阳的背影，那道疤在阳光下若隐若现，突然觉得这男人身上藏着跟他一样的恨，只是更深，更沉。

“你打算就这么算了？”林立忍不住问，声音压得很低。

刘向阳的车把晃了一下，没回头：“你说呢？”

“我不甘心！”林立的声音陡然拔高，引得路边的行人侧目，“张梅必须付出代价！还有钱苏苏，我就算掘地三尺也得把她找出来！”

摩托车拐进条坑坑洼洼的土路，快到棚户区了。路边的垃圾堆散发着馊味，几只野狗正撕咬着塑料袋。

“光喊没用。”刘向阳把车停在一棵歪脖子槐树下，转过头看着林立，眼睛亮得吓人，“张梅是中院法官，背后有人撑着。你上次去堵她，不是被抓了？硬碰硬，咱们俩加起来都不够看。”

林立的脸涨成了紫茄子，想说“那也不能忍”，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他试过告状，去过信访局，甚至找过记者，可每次都石沉大海。张梅的“先进”头衔跟铁帽子似的，根本动不了。

“那你说咋办？”林立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泄气。

刘向阳往棚户区深处瞥了一眼，那里的土坯房歪歪扭扭，墙皮剥落得像牛皮癣。“我知道你这两年一直在查张梅，手里肯定有料。”他顿了顿，从工装服口袋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纸，递给林立，“这是我这几个月打听的，她办的有问题的案子，不止你我两起。”

林立接过来，借着树荫看。纸上的字歪歪扭扭，用圆珠笔写着几个名字和案情，有的标着“申诉中”，有的写着“已改判”，最底下画着个问号，写着“2018年，王某，故意伤害，证据存疑”。

“这……”林立的手开始抖。他自己查的只有三起，刘向阳这张纸上列了七起，好多细节他都没听说过。

“我蹲了十年，比你清楚这里面的门道。”刘向阳的声音压得更低，“单打独斗不行，得找帮手，找那些跟咱们一样被她坑过的人。”

林立猛地抬头，对上刘向阳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冰冷的平静，像结了冰的湖面，底下藏着不知道多深的恨。

“你想……联手？”林立的喉结动了动，手心全是汗。

刘向阳没直接回答，只是指了指纸上的名字：“这个王某，我托人问过，现在在工地搬砖，一条腿废了，就是当年被张梅硬判了故意伤害，坐了五年。还有这个李某，女的，被冤枉偷东西，名声毁了，现在在菜市场捡烂菜叶子过活。”

他拍了拍林立的肩膀，力道不轻：“咱们要是能把这些人凑到一块儿，手里的证据加起来，够她喝一壶的。就算扳不倒她，也得让她身败名裂，在中江市待不下去。”

林立盯着那张纸，指腹在“张梅”两个字上反复摩挲，纸都快被戳破了。四年冤狱的日子像潮水般涌上来——牢里的冷饭，狱友的欺负，母亲中风的电报，还有出狱后街坊邻居的指指点点……这些账，总得有人算。

“我手里有钱苏苏前男友的证词录音。”林立突然开口，声音带着点发狠的劲，“还有张梅当年庭审的记录，好多证人都没传唤，她根本就是闭着眼判的。”

“够了。”刘向阳的嘴角终于露出点笑意，不是轻松的笑，是那种猎物落网的冷笑，“明天上午，老地方见——城西西河桥底下的茶馆，我约了王某。”

他从车座下摸出个旧笔记本，撕了张纸写下地址，递给林立：“带上你的证据，别告诉任何人。”

林立把纸条揣进兜里，攥得死紧，纸角硌得手心疼。摩托车发动时，他突然想起什么，喊住刘向阳：“你……你当年的发小和青梅竹马，就这么算了？”

刘向阳的背影顿了一下，没回头，只留下句轻飘飘的话：“该算的账，一笔都少不了。”

摩托车“突突”地开走了，红色的车身在灰蒙蒙的棚户区里越来越小，最后拐过街角不见了。林立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那半瓶冰红茶，瓶身的凉意顺着指尖往骨头缝里钻。

他摸了摸兜里的纸条，地址上的字迹跟刘向阳的人一样，看着粗糙，却透着股说不出的韧劲。远处传来收废品的铃铛声，“叮铃铃”的，在闷热的空气里格外刺耳。

林立深吸一口气，把布包往肩上紧了紧，往自己那间破屋走。脚底下的石子硌得疼，可他心里那团烂棉絮好像被理顺了点。

张梅……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嘴角勾起一抹跟刘向阳很像的冷笑。

等着吧，这笔账，该好好算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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