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破船
回到吴家小院时,天色已近黄昏。
顾长风刚踏进院门,脚步便是一顿。
院里那棵歪脖子槐树下,站着一个铁塔般的身影,一身黑衣,腰悬佩刀,面无表情地杵着,像一尊门神。
是昆十三。
顾长风的心沉了下去,目光投向那扇紧闭的堂屋木门。宰相的铁卫统领守在门外,那门里坐着的,还能是谁?
他推门而入,一股混杂着饭菜香气与压抑的沉默,扑面而来。
屋里点着灯,光线昏黄。
表叔吴谦僵直地坐在椅子上,背挺得像块木板,额角的汗珠在灯下闪着光,大气不敢出。
表婶刘氏则端着一盘菜,手足无措地站在桌边,脸上挂着一种既想讨好又怕得罪的扭曲笑容,整个人像被点了穴。
而在主位上,一个身着常服,却依旧威势逼人的身影,正端着一只粗瓷碗,默默地吃着饭。
是李纲。
桌上摆着三两样小菜,一盘炒青菜,一碟醋溜土豆丝,还有一碗卧了两个鸡蛋的肉臊面。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民家饭食。
这位权倾朝野的宰相,吃得很慢,很认真,仿佛在品尝什么山珍海味。
“回来了。”李纲没有抬头,声音平淡。
刘氏像是得了赦令,哆哆嗦嗦地把手里的菜放在桌上,结结巴巴地说:“长……长风回来了,相爷,我……我再去给他下碗面。”
“不必了。”李纲放下碗筷,“让他坐。”
顾长风依言在吴谦身边坐下,屋内的空气愈发凝滞。吴谦偷偷递过来一个眼神,那眼神里写满了“天塌了,我该怎么办”的绝望。
刘氏悄无声息地退到墙角,紧张地绞着自己的衣角,眼睛却死死盯着桌上的菜,似乎在心疼这位大人物吃得太少。
一顿饭,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吃完了。
李纲端起桌上的酒杯,那是最劣质的烧刀子,辛辣呛人。他一饮而尽,喉结滚动,脸上泛起一抹病态的潮红。
“我儿李景的死,”他终于开口,目光落在顾长风脸上,平静得可怕,“是陛下的手笔,对吗?”
他早已猜到了。
或许从顾长风开棺验尸,查出丹心木的那一刻起。或许从皇帝雷厉风行,废黜太子的那一刻起。他什么都想明白了。
他只是不甘心。
他需要从顾长风这里,得到一个能让他彻底死心的答案。
顾长风没有说话。
他只是沉默地看着这位老人。
有时候,沉默,就是最残忍的回答。
李纲懂了。他惨然一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他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那个运筹帷幄的宰相不见了,只剩下一个痛失爱子的父亲。
他又倒了一杯酒,却没有喝,只是怔怔地看着杯中浑浊的酒液,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
“很多年前,陛下,还只是一个不受宠的郡王。”他的声音变得悠远而沙哑。“我,也只是他王府里一个不起眼的属官。而穆天成那老匹夫,是右林军里一个负责保卫王府的小校。”
“那时候,我的妻子与穆天成的妻子,几乎是同时有了身孕。殿下心血来潮,喝多了酒,拍着我俩的肩膀说,若我两家生的是一男一女,他便亲自为我们保媒。”
李纲的眼角,有什么晶莹的东西一闪而过。
“谁能想到……谁能想到……”
他喃喃自语,将杯中酒再次饮尽。
“当年的太子和怀王,为了争那个位子,斗得你死我活,朝堂乌烟瘴气,结党营私,相互攻伐,京城里血流成河,民不聊生。”
“后来,先帝突然暴毙于宫中。”李纲的声音陡然压低,每一个字都透着刺骨的寒意,“我与穆天成,别无选择。”
“为了殿下,也为了这天下百姓能有个活路。”
“我们,冒死起兵。”
“那一夜,穆天成手下只有八百亲兵。我们以这八百人,硬生生将太子和怀王,连同他们的党羽,尽数伏杀于东阳门之外。”
“血,把东阳门的石阶都染红了,三天三夜都冲不干净。”
吴谦听到这等惊天秘闻,吓得浑身一哆嗦,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刘氏更是捂住了嘴,眼中满是骇然。
顾长风的心,也狠狠地沉了下去。
原来,这君臣三人,竟是以如此血腥的投名状,开启了这个时代。
“陛下,是个好皇帝。”李纲长长地吐出一口酒气,眼神里满是疲惫与落寞,“他登基之后,励精图治,肃清吏治,让大乾有了十几年的安稳。”
“而我,虽位极人臣,做的,却一直是个裱糊匠的活儿。”
他自嘲地笑了笑。
“这大乾朝,就像一间四处漏风的破屋子。我每日的工作,就是东边补一块,西边糊一层,勉强维持着它不倒。看着千疮百孔,却始终没有勇气,将这间破房子一脚踢倒,推倒重建。”
“或许,是人老了,安逸了。”
“没了当年在东阳门外,杀人时的那股血性了。”
一个将亲生儿子当做棋子,冷酷地清理门户的帝王。一个为了巩固权力,不惜背弃当年诺言,挑起文武之争的将军。一个看似大权在握,实则在修修补补中耗尽了心血的宰相。
这就是支撑起大乾王朝的,三根最粗壮的顶梁柱。
每一根,都早已被岁月和权力腐蚀得伤痕累累。
“一艘即将沉没的船,四处都是窟窿,水手们惊慌失措。”顾长风忽然开口,声音清朗,打破了屋内的沉闷。“就算船上有最高超的工匠,能修补船身,也需要有一个人,站在甲板上,用最笨的办法,一瓢一瓢,将涌进来的海水舀出去。”
他看着李纲。
“只有先将船支撑到不沉,工匠才有机会从容地修补漏洞。只有船能撑到港口,才有推倒重建的可能。”
“相爷您,就是那个舀水的人。”
李纲猛地一震。他死死地盯着顾长风,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第一次,有了一丝别样的光彩。
“舀水人?”李纲的声音里透着一丝苦涩的自嘲,“可这船上的窟窿越来越大,涌进来的水越来越多。我这把老骨头,还能舀多久?这艘破船,真的……还能撑到靠岸的那一天吗?”
他的话里,满是浸透了岁月的绝望。
“能不能靠岸,不取决于舀水的人,而取决于掌舵的人。”顾长风的目光平静而深远,“陛下从未想过只靠修修补补。他要的,是换掉整艘船的龙骨。而相爷您要做的,就是撑到那一刻。”
“至于我,”顾长风话锋一转,声音里听不出是自嘲还是坦然,“陛下已把我这颗石子,扔进了鸿胪寺。或许,是让我去看船外面,那片海还有多深。”
“即使,我的最终归宿是沉入海底。”
“鸿胪寺……”李纲咀嚼着这三个字,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骇人的精光,随即又化为无尽的疲惫。
他懂了,彻底懂了。这盘棋,远未结束。
废黜太子,只是清扫了船舱内的老鼠,而真正的风暴,在船外。
他不是没有勇气,他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为这个风雨飘摇的王朝,争取时间。
许久。
李纲站起身,没有再看任何人,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他只是在与顾长风擦身而过时,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扔下了一句话。
“放手去做,背后有我。”
他推开门,走了出去,高大而佝偻的背影,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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