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文山布依飘(一)
车过富宁时,雨刚停。玻璃窗上还凝着细碎的水珠,窗外的喀斯特山峰像被洗过的青墨砚台,轮廓分明地立在天际。我原本要去砚山,赴一场早就定好的药材交流会 —— 文山是 “中国三七之乡”,每年这个时候,全国各地的药商都会往砚山跑,我跟着公司的老周来凑个热闹,顺便学点三七鉴别常识。可出了富宁收费站,老周接了个电话,说砚山那边的会场临时要推迟两天,“要不咱们先在文山转转?” 他搓着手笑,“我听说广南那边有个坝美村,像陶渊明写的桃花源,去看看?”
我没意见。出来跑业务本就不是刻板的行程,况且我对文山的印象,此前只停留在 “三七” 和 “壮族苗族自治州” 这两个标签上。车沿着广昆高速往广南方向开,路两旁的稻田渐渐多了起来,刚插下的秧苗透着嫩绿,田埂上偶尔能看见戴斗笠的农人,背着竹篓慢慢走。老周开着车,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山歌,“你不知道吧,文山这边少数民族多,壮族、苗族、布依族、彝族…… 各有各的规矩,各有各的唱法,特别是布依族,唱歌跟说话似的,软乎乎的,好听。”
我趴在车窗上看风景,忽然发现远处的河谷里飘着几缕蓝白色的布幡,像是从田埂上长出来的云。“那是什么?” 我指着布幡问老周。老周眯着眼睛看了看,“好像是布依族的蜡染坊?听说他们这边的蜡染,用的是盘江里的水,染出来的布又软又亮,上面的花纹都是老辈人传下来的,什么蝴蝶纹、铜鼓纹,都有说法。”
车继续往前开,河谷里的布幡越来越近,我甚至能看见布幡下面坐着几个穿蓝布衣裳的女人,手里拿着针线,低着头不知道在缝什么。“要不咱们下去看看?” 我提议。老周犹豫了一下,“会场推迟两天,也不急,去看看也好,说不定还能淘块好蜡染布。”
车拐下高速,沿着一条水泥路往河谷里开。路很窄,旁边就是盘江,江水碧绿,偶尔有鱼跳出水面,溅起一圈圈涟漪。快到蜡染坊的时候,我听见一阵歌声,像是从水里飘上来的,软乎乎的,带着点水汽,和老周说的一样。歌声里混着针线穿过布料的 “沙沙” 声,还有女人的笑声,特别热闹。
“有人在家吗?” 老周停下车,对着蜡染坊喊了一声。歌声停了,一个穿蓝布百褶裙的姑娘从布幡后面探出头来,她的头发用蓝布帕子包着,帕子边缘绣着一圈白色的蝴蝶纹,眼睛亮得像盘江里的星星。“你们是来买蜡染的吗?” 姑娘的声音和歌声一样软,带着点怯生生的好奇。
“我们路过,听见歌声,就过来看看。” 我笑着说。姑娘点点头,掀开布帘让我们进去。蜡染坊是用木头搭的,屋顶盖着茅草,里面挂着一排排蓝白色的蜡染布,有床单、有头巾、还有小孩穿的背扇,风从门口吹进来,布帘轻轻飘动,像是一片蓝色的云在屋里飘。
“这是我阿婆,这是我阿妈。” 姑娘指着屋里坐着的两个女人介绍。阿婆头发花白,手里拿着一根蜡刀,正在一块白布上画花纹,蜡刀是用铜做的,刀头细细的,画出来的线条又细又匀。阿妈的手里拿着针线,正在给一块蜡染布缝花边,她的手指很巧,针线在布上穿梭,不一会儿就缝出了一圈小小的铜鼓纹。
“你们是哪里来的呀?” 阿妈放下针线,给我们倒了杯米酒。米酒是温热的,带着点甜,喝下去胃里暖暖的。“我是昆明来的,他是成都来的。” 老周指了指我。阿婆抬起头,看了看我,忽然笑了,“成都好地方,我年轻的时候,跟着我阿爸去过一次,那边的火锅真辣。”
我跟着笑,眼睛却盯着阿婆手里的蜡刀。阿婆手里的蜡刀在白布上移动,不一会儿就画出了一只蝴蝶,蝴蝶的翅膀上还画着细小的花纹,像是撒了一把星星。“阿婆,您这蝴蝶纹有什么说法吗?” 我问。阿婆停下蜡刀,摸了摸蝴蝶纹,“这是‘蝶花纹’,我们布依族的老规矩,蝴蝶是吉祥的,能带来好运气,姑娘出嫁的时候,嫁妆里必须有一块绣着蝶花纹的蜡染布,保佑她一辈子平平安安。”
姑娘站在旁边,给我递了一块做好的蜡染头巾,“你摸摸,这布软不软?我们用的是自己种的棉花,自己纺的线,染的时候用的是靛蓝草,泡在盘江里发酵三天,染出来的布不容易褪色,还带着盘江的水汽呢。” 我接过头巾,布料果然又软又滑,上面的蝶花纹像是活的,手指摸过去,能感觉到蜡油凝固的细小凸起,特别有质感。
“你们这蜡染,怎么叫‘布依飘’啊?” 我忽然想起刚才在高速上看见的布幡,上面写着 “布依飘蜡染坊”。姑娘笑了,指着屋顶上飘动的布帘,“你看,我们的蜡染布挂在屋里,风一吹就飘起来,像不像天上的云?还有我们穿的百褶裙,走路的时候裙摆也飘,唱歌的时候飘,跳舞的时候更飘,所以大家就叫它‘布依飘’啦。”
我看着屋顶上飘动的蜡染布,又看了看姑娘身上飘动的百褶裙,忽然明白 “布依飘” 是什么意思了 —— 它不是一个具体的东西,是布依族的布、是布依族的歌、是布依族的舞,是他们生活里所有灵动的、柔软的、像云一样飘着的东西。
那天下午,我们在蜡染坊待了很久。阿婆教我用蜡刀画蝶花纹,我画得歪歪扭扭,阿婆笑得直揉肚子;阿妈给我们煮了盘江鱼,鱼是刚从江里捞上来的,用清水煮,只放了点盐和姜,鲜得能掉眉毛;姑娘给我们唱了布依族的 “飞歌”,歌声从蜡染坊飘出去,落在盘江里,像是给江水系上了一根看不见的线。
临走的时候,我买了一块蝶花纹的蜡染布,姑娘还送了我一条蓝布帕子,“你下次来,正好赶上我们的查白歌节,到时候整个村寨都飘着蜡染布,所有人都唱歌跳舞,可热闹了。” 我把帕子系在手腕上,帕子边缘的蝴蝶纹在风里飘,像是要飞起来一样。
车离开蜡染坊的时候,我回头看,河谷里的布幡还在飘,姑娘和阿婆站在门口挥手,她们的蓝布衣裳在夕阳里飘着,像是两朵蓝色的花。老周开着车,嘴里又哼起了不成调的山歌,“怎么样,这趟偶遇不错吧?比去砚山看三七有意思多了。”
我摸着手腕上的蓝布帕子,忽然觉得,这次文山之行,或许从一开始就不该去砚山。有些风景,有些相遇,本就该是意外的,像盘江里的鱼,像河谷里的风,像布依飘的布,不经意间就飘进了心里。
离开蜡染坊的第二天,老周说要去广南县城买些三七粉,让我自己在盘江边上转一转。我拿着姑娘给我的地址,说要去她住的村寨看看,老周笑着说:“你这是被‘布依飘’勾住魂了?去吧去吧,记得早点回来,别在村里迷路了。”
姑娘住的村寨叫 “者兔村”,在盘江上游的一个山坳里。我沿着盘江往上游走,江水越来越清,岸边的芦苇长得比人还高,风一吹,芦苇穗飘起来,像是给江水织了一条白色的围巾。走了大概一个小时,我看见远处的山坳里有一片吊脚楼,屋顶盖着黑色的瓦片,屋檐下挂着一串串红辣椒和玉米,像是给吊脚楼戴了一串彩色的项链。
“有人吗?” 我站在村寨门口喊了一声。不一会儿,昨天那个穿蓝布百褶裙的姑娘跑了出来,她看见我,眼睛一下子亮了,“你真的来啦!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 姑娘拉着我的手往村里走,她的手很软,手心带着点针线磨出来的薄茧。
村里的路是用石板铺的,两旁的吊脚楼门口都挂着蜡染布,风一吹,布帘飘起来,像是一条蓝色的路。村民们看见我,都笑着打招呼,有的递来水果,有的塞给我一块烤玉米,特别热情。“这是我家。” 姑娘指着一栋挂着很多蜡染布的吊脚楼说。
姑娘的家有两层,一楼是厨房和猪圈,二楼是卧室和客厅。客厅里摆着一张木头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铜鼓,鼓面上刻着复杂的花纹,边缘还挂着几个小铜铃。“这是我们家的老铜鼓,有一百多年了,每年查白歌节的时候,我们都会敲它。” 姑娘指着铜鼓说。
我坐在火塘边,看着姑娘给我煮茶。火塘里的柴火 “噼啪” 作响,茶香混着蜡染布的靛蓝味,特别好闻。“你昨天说的查白歌节,是什么时候呀?” 我问。姑娘一边往火塘里添柴火,一边说:“农历六月二十一,还有一个月呢。到时候,附近村寨的布依族都会来我们村,唱歌、跳舞、对歌,还要祭山、祭水,可热闹了。”
“那你们平时也经常唱歌吗?” 我想起昨天在蜡染坊听见的歌声。姑娘点点头,“我们布依族,不管是种地、织布,还是谈恋爱,都要唱歌。下地的时候唱‘劳动歌’,织布的时候唱‘织布歌’,年轻人谈恋爱的时候唱‘情歌’,就连老人去世,也要唱‘哭歌’,歌声能把心里的话都唱出来。”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歌声,像是从天上飘下来的,又高又亮,带着点穿透力。“这是‘飞歌’!” 姑娘一下子站起来,拉着我往门外跑,“是阿姐她们在河边唱歌呢,咱们去听听。”
我们跑到盘江边,看见几个穿蓝布衣裳的姑娘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手里拿着糠包,正在对歌。她们的歌声又高又亮,像是能飞过山去,落在对面的河谷里。“她们在唱什么呀?” 我问姑娘。姑娘侧着耳朵听了听,笑着说:“阿姐在问,‘盘江水清又清,哪个阿哥敢来对歌呀?’”
“那有没有阿哥来对歌呀?” 我问。姑娘指着河对岸,“你看,那边有几个阿哥,正在准备呢。” 我顺着姑娘指的方向看,河对岸果然有几个穿青布衣裳的小伙子,手里拿着笛子,正低着头商量什么。不一会儿,对岸传来一阵笛声,接着就是小伙子的歌声,又粗又亮,和姑娘们的歌声对着,像是在吵架,又像是在说悄悄话。
姑娘们听见小伙子的歌声,笑得更开心了,手里的糠包也跟着晃。“糠包是干什么用的呀?” 我问。姑娘拿起一个糠包给我看,糠包是用蜡染布做的,里面装着米糠,边缘缝着彩色的丝线。“我们年轻人谈恋爱,就用糠包传情。如果姑娘喜欢哪个阿哥,就把糠包扔给他;如果阿哥也喜欢姑娘,就把糠包扔回来,还在糠包里放一颗绣花针,意思是‘我把心交给你了’。”
正说着,一个姑娘把手里的糠包朝河对岸扔了过去,糠包在空中划过一道蓝色的弧线,正好落在一个小伙子手里。小伙子打开糠包,里面果然有一颗绣花针,他高兴得跳起来,对着姑娘们唱了一首更响亮的歌。姑娘们笑得前仰后合,河边的芦苇也跟着飘,像是在为他们鼓掌。
我坐在河边的石头上,看着姑娘们和小伙子们对歌,听着他们的歌声飘在盘江上空,忽然觉得心里特别暖。这些歌声里没有复杂的歌词,也没有华丽的旋律,只是把心里的话唱出来,却比任何音乐都好听。就像盘江里的水,清澈、干净,能直接流进心里。
“你要不要试试对歌?” 姑娘忽然问我。我赶紧摇摇头,“我不会唱歌,跑调。” 姑娘笑着说:“没关系,我们布依族对歌,不看调,看心。只要你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就是最好的歌。”
我看着姑娘真诚的眼睛,忽然鼓起勇气,对着河对岸喊了一声:“盘江水真清啊!” 对岸的小伙子们听见了,都笑着起哄,一个小伙子对着我唱:“客人从远方来,要不要喝杯米酒啊?” 我愣了一下,赶紧学着姑娘们的调子,大声唱:“米酒甜又香,我要喝两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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