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166李桂花的感动拿下工作名额再起争
第167章 166.李桂花的感动.拿下工作名额.再起争执
弄堂里,昏黄的路灯投下几团模糊的光晕,落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
暮色沉沉地压下来,将石库门的天井捂得严严实实。
阳家一行人拖着灌了铅似的脚步,鱼贯跨进自家的石库门门槛。连续几天的奔波劳碌,加上情绪像过山车般起伏跌宕,榨干了每个人的最后一丝力气。
疲惫像一层厚重的灰尘,覆盖在每个人的脸上、肩上、脚步里。连天井里那棵夹竹桃的叶子,都仿佛在暮色中耷拉得更低了些。
李桂花怀里紧紧抱着熟睡的壮壮。孩子的小脸蛋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宁静、饱满,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两小片扇形的阴影。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梦乡里,小小的胸膛随着均匀的呼吸微微起伏。
晚饭是再简单不过的菜泡饭。
冷饭倒进锅里,加水烧开,撒一把切碎的青菜叶子,再点上几滴宝贵的菜籽油。
唯一能称得上荤腥的,是李桂花狠心切进去的一小撮咸肉丁。
饭菜的热气在狭小逼仄的客堂间里氤氲升腾,带着米粒的微甜和青菜的清气,却也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
谁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和心情说话。
一家人围坐在那张用了不知多少年的旧木桌旁,只听得见碗筷轻微的碰撞声,以及偶尔吸溜泡饭的声音。
昏黄的灯泡悬在头顶,光线吝啬地照亮桌面一小圈,每个人的脸都半隐在阴影里,咀嚼的动作显得缓慢而机械。
饭后,李桂花和阳香兰手脚麻利地收拾起碗筷锅灶。
哗哗的自来水冲刷着油污,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小小的空间很快恢复了表面的秩序,锅碗瓢盆各归其位。
只是,那份沉甸甸的压力,依旧像一块吸饱了水的旧棉絮,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口,塞满了这间不大的屋子。
“都过来坐坐。”
阳永康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明显的沙哑和疲惫。
大家聚拢过来,小小的空间顿时显得拥挤不堪。
张秀英挨着那个磨得油亮、边角包着铜皮的五斗橱坐下,身体微微倚靠着橱身。她脸色苍白,眼窝深陷,是心力交瘁后褪尽了血色的模样,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阳光明搬了个小板凳,紧挨着母亲坐下,身形挺拔。
阳光辉则靠墙站着,高大壮实的身躯微微佝偻着,似乎想把自己缩进墙壁的阴影里,粗糙的大手无意识地互相搓着。
李桂花小心翼翼地把熟睡的壮壮抱进亭子间的床上,仔细掖好被角,轻轻掩上那扇薄薄的木板门,才转身回到小厅,紧挨着丈夫阳光辉坐在硬板床的床沿。
阳香兰抱着刚满月不久、裹在襁褓里的阿毛,坐在屋里唯一一张旧藤椅上,藤条早已发黑,有些地方用细麻绳勉强缠着。
红红小小的身子紧紧依偎在母亲腿边,一只小手牢牢抓着阳香兰的裤腿,大眼睛里还残留着白天经历的懵懂不安,怯生生地打量着昏暗灯光下的大人们。
那只昏黄的灯泡孤零零地悬在屋子中央,吝啬地洒下暗淡的光线,将每个人的身影拉得又细又长,扭曲地投在斑驳泛黄的墙壁上。
阳永康的目光缓缓扫过家人那一张张写满疲惫的脸。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李桂花身上,没有任何铺垫,开门见山,声音低沉而沉稳,每个字都像小石子落在青石板上:
“桂花想买下王家那个转让的工作名额,这事,是家里的大事。”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让这句话的分量沉下去,然后视线转向大儿子,“光辉,你来说说,你自己能拿出多少钱?这些年,总该有些积蓄。”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阳光辉身上,仿佛聚光灯打在他黝黑粗糙的脸上。
他黝黑的脸庞立刻泛起窘迫的红晕,一直蔓延到耳根。
他下意识地搓着那双因常年重体力劳动而显得异常粗大、指关节突出变形的大手,仿佛那双手能给他带来一点勇气。
他不敢直视父亲那双锐利、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目光躲闪着,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声音干涩发紧:
“爸……我……我那点工资,您也知道。这些年,省吃俭用,也就……也就攒下了三百多块。”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几乎成了嗫嚅,“这钱……还得留点应急的,我……我能拿出三百块。另外等明天上了班,我跟要好的工友张张嘴,应该也能借一点。”
三百块!
在这个普通二级工月工资不过四十块的年代,省下三百多块钱,意味着无数个勒紧裤腰带的日子——舍不得买新衣,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烟瘾犯了也只能强忍着。
真的不算少了!
阳光辉却感到很惭愧,报完这个数字,头垂得更低了,宽阔的肩膀也塌了下去,仿佛这不是一笔积蓄,而是他为自己的“无能”缴纳的罚金。
李桂花立刻接口,语气带着一种急切的盘算和不容错失的焦灼:
“我回娘家张张口,多了不敢想,借一百块,应该……应该还能借到。”
她飞快地瞟了一眼公婆的脸色,捕捉着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又赶紧补充道,声音刻意放低了些,带着示弱的意味,“要是没大的出入,这样就能凑上四百块。剩下的四百……”
她顿了顿,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更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无力感,“我们小两口,实在是无能为力了,恐怕……还得靠家里帮衬一把。”
四百块的缺口,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秤砣,骤然砸进了这间小小的前楼。
空气仿佛凝固了。
阳香兰抱着阿毛的手臂下意识地紧了紧,襁褓里的孩子似乎感受到了母亲身体瞬间的紧绷,不舒服地扭动了一下,发出细微的哼唧声。
阳香兰赶紧轻拍着孩子的后背,目光转向李桂花,脸上带着真诚的歉意和深深的无力感:
“嫂子,这次工作名额转让,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打心眼里支持你买下来。家里有这么大的事,我这心里……特别不是滋味,一点忙都帮不上。”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像是嚼碎了黄连:
“家里是婆婆当家,建军在的时候,他这些年挣的工资,一分不少都交到婆婆手里。我身上……”
她苦笑了一下,带着点自嘲,“连十块钱都拿不出来。”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沉默的众人,带着一丝渺茫的几乎不敢抱希望的试探,“建军那一次性抚恤金,答应由我保管的那一半,要是能尽快拿到手,凑不齐的这一部分,我肯定愿意借给嫂子!就是……不知道时间上还来不来得及?”
阳香兰的话,像投入平静却暗流汹涌的水潭里的一颗石子,瞬间激起了涟漪。
李桂花的心脏猛地一跳,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
那笔抚恤金的一半,三百多块,确实是解燃眉之急的“及时雨”!
但就在今天下午,在王家那闹哄哄的堂屋里,自己还当着王师傅、王氏、王金环、王银环,那么多人的面,掷地有声地提醒王师傅和王氏,千万不能把抚恤金借给两个女儿用,以免将来扯皮,惹外人闲话,坏了王家的名声!
那番话言犹在耳,自己当时那种大义凛然、替王家着想的姿态还历历在目。
现在若转头就用香兰保管的抚恤金,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万一被王家那边的人知道了,特别是那对精明的姐妹,还不得闹翻了天?
肯定会说是阳家撺掇香兰挪用这笔钱,到时候香兰在婆家的处境只会雪上加霜!
念头瞬间清晰无比。
李桂花立刻抬起头,脸上堆起感激的笑容,那笑容几乎要满溢出来,但语气却异常坚决,带着一种不容分说的“体贴”:
“香兰!快别这么说!你的心意嫂子领了!可这钱,就算工作买不成,我也不能借!”
她刻意提高了些声音,目光扫过众人,仿佛在向所有人重申某种不可动摇的原则立场:
“今天在王家,我当着那么多至亲的面,特意提醒阿毛奶奶,将来千万别把抚恤金借给金环姐和银环姐用。为啥?”
她自问自答,语气加重,“冠冕堂皇的说法就是怕时间长了,万一有个什么说道,外人嚼舌根,说王家女儿惦记爹妈的钱,让老人家和两位姐姐受冤枉气!
真正的意思是警告他们不要有这种念头,不然,咱们这些香兰的娘家人肯定要讨个说法!”
她转向阳香兰,眼神变得无比恳切,充满了设身处地为小姑子着想的“真诚”:
“要是转头我就用了你这笔抚恤金,那成什么了?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万一被王家那边的人知道了,香兰你借抚恤金给娘家嫂子用,那还不得掀起多大的风波?
肯定要连累你在婆家难做!嫂子不能这么不懂事,不能给你添这个麻烦!”
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滴水不漏。既撇清了自己“觊觎”那笔抚恤金的任何嫌疑,又显得处处为小姑子的处境和名声着想,把阳香兰主动提出借钱的提议,委婉的拒绝了。
阳香兰张了张嘴,看着嫂子那几乎无可挑剔的“真诚”又“坚决”的表情,喉咙里的话终究没能说出来,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混在一起,分不清滋味。
她低下头,轻轻拍着怀里的阿毛,掩饰着内心的复杂。
这笔钱太烫手,李桂花当然想借,但他不能借,也不敢借。
心里一块石头落地,李桂花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懂事”和“担当”,将矛头明确指向了公婆:
“爸,妈,买下这个转让名额,是我个人的事,我绝对不想给香兰添麻烦,更不想给咱们这个大家庭增添额外的负担。”
她看向阳永康和张秀英,眼神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恳求与尊重,“如果……如果家里能拿出这剩下的四百块钱,暂时支持我一下,就算是我们这个小家庭向家里借的!我李桂花把话撂这儿!”
她挺直了腰板,语气斩钉截铁,“未来一定归还,按月从工资里扣都行!绝对不会让爸妈为难!”
张秀英一直仔细听着,布满皱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浑浊的眼睛里却在飞快地计算着家里的存款。
她个人是极支持儿媳妇买下这个工作的。
国营大厂的正式工,响当当的铁饭碗,每月有固定工资,有劳保福利,这是多少人挤破头都求不来的。
虽然要一次性拿出八百块巨款,但只要工作几年,就能稳稳当当地挣回来,长远看绝对是笔划算的买卖。
而且李桂花这话说得明白敞亮,家里支持的这笔钱算借款,将来要还。
既然是借,不是白给,那就不算偏袒老大一家,将来东北的光耀和香梅知道了,也挑不出大道理来。
政策卡着脖子不让他们回城,就算自己和老头子有心把机会留给远方的儿女,现在也只能先顾眼前,抓住这实实在在落到眼前的机会。
更关键的是,今天下午在王家,李桂花那番寸步不让、有理有据替香兰争抚恤金保管权的表现,实在让张秀英刮目相看。
这个儿媳妇,平时看着有些小算计,但关键时刻有胆识、有章法,能顶事!是个能撑起门户的人。
现在她不过就是借四百块钱的事儿,确实有点多,但家里又不是真拿不出。老头子那份工资加上自己的积蓄,咬咬牙是能挤出来的。
想到这里,张秀英脸上露出了明确的支持神色,她看向阳永康,声音不高,但态度清晰:
“老阳,桂花说得在理。机会难得,能有个正式工作,是多少人盼都盼不来的。这钱既然是借,将来要还,我看行。家里……”
她顿了顿,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小儿子阳光明,又像是不经意地掠过丈夫,“挤一挤,总能拿出来。”她的倾向性已经表露无遗。
一直沉默地坐在小板凳上的阳光明适时开口,声音平稳,打破了父母之间短暂的静默:
“爸,妈,我也支持大嫂买下这个工作。”
他看向大哥阳光辉和李桂花,条理清晰地说,“大哥那三百,加上大嫂娘家能借的一百,是四百。剩下的四百……”
他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我这边能拿出二百借给大哥大嫂,家里再给凑一凑,这样大哥就不用再去找工友借钱了。”
他的话轻描淡写,但“二百块”这个数字,在这个年代,从一个工作不到一年、刚刚提级没多久的年轻人嘴里说出来,分量不亚于一块巨石投进水里。
阳光辉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直直地盯着弟弟。李桂花更是眼睛骤然一亮,巨大的惊喜几乎要冲破她极力维持的平静表情。
阳永康的目光像鹰隼般转向小儿子,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二百块?光明,你刚提了级,工资是高了点,可毕竟时间不长,这可不是小数目。”
他的语气带着告诫,“量力而行,别硬撑,不要打肿脸充胖子。”他担心小儿子为了帮家里,去借了不该借的钱。
阳光明迎上父亲担忧的目光,神情坦然,没有丝毫躲闪,语气笃定:
“爸,您放心。这钱我有,我平时又没什么花销,每月的工资一直存着没动。我上班也快一年时间了,只是二百块钱,拿出来没问题。”
他的那份沉稳和肯定,以及没有一丝躲闪的眼神,瞬间打消了阳永康心中的疑虑。他知道这个小儿子办事向来有分寸,不会胡来。
“好。”
阳永康微微颔首,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柔和了一丝。
他环视着挤在小厅里的家人,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短暂停留,最终一锤定音:
“既然这样,光辉出三百,桂花娘家借一百,光明借出二百。这就六百了。”
他略一沉吟,目光落在妻子张秀英身上,“剩下的二百,家里出了。就不用再到处去借了,免得动静太大,惹人闲话。”
他深知八百块不是小数,若四处借钱,必然闹得街坊皆知,平白增添是非。
他的语气变得格外郑重,带着一家之主的决断和必须说清的原则底线:“但这笔钱……”
他特意停顿,目光扫过两个儿子,“是家里借给光辉和桂花的,是要陆续归还的。这一点,必须说清楚。”
阳永康的目光变得格外严肃,甚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凛然,扫过阳光辉、李桂花、阳光明:
“不是我非要分得这么清,更不是我做事刻薄,不顾骨肉亲情。”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我们做父母的,首先要一碗水端平,手心手背都是肉,不能偏袒哪一个。
咱家就是普通工人家庭,家里没能力跟儿媳妇买工作。
现在把话说在前头,账记清楚,将来才不会生怨怼,家里才能和睦长久。
所以,借钱可以,但必须得还。”
阳光辉和李桂花早已是喜出望外,巨大的幸福感冲击得他们有些晕眩。
八百块的巨款,像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本以为要费尽周折,求爷爷告奶奶,看尽别人脸色,没想到全家关起门来一商量,竟然就这么凑齐了!根本不用去求外人!
阳光辉激动得连连点头,黝黑的脸膛涨得通红,声音都有些发颤,带着哽咽:
“爸!妈!明明!我们明白!太明白了!家里能这么支持桂花,我们……我们俩已经知足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钱,我们一定还!按月还,绝不拖欠!我阳光辉说到做到!”
李桂花更是喜形于色,心花怒放,巨大的喜悦像滚烫的暖流冲刷着四肢百骸。
她没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更没想到小叔子如此仗义,公婆如此开明!
一想到自己很快就能摆脱“家庭妇女”的身份,成为一个有工资、有地位、受人尊重的国营厂正式工人,腰杆能挺得笔直,在娘家和婆家都能扬眉吐气,那份巨大的喜悦几乎要把她淹没。
她忙不迭地保证,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拔高:“爸,妈,你们放心!这钱我们肯定还!有了工作,有了固定收入,还钱不是难事!我一定好好干,绝不辜负家里这份心!绝不给阳家丢脸!”
事情议定,小厅里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松弛下来。
虽然沉重的疲惫依旧刻在每个人的眉梢眼角,肩膀也依旧耷拉着,但那份齐心协力解决难题后的默契与暖意,无声地流淌在小小的空间里,冲淡了之前的压抑。
阳永康看着眼前和和睦睦的一家人,尤其是两个儿子之间相互理解支持的样子,刻板严肃的脸上掠过一丝极其细微、难以察觉的欣慰。
他挥了挥手,声音里带着卸下重担后的疲惫:“好了,事情就这么定了。时候不早,都累坏了,赶紧收拾收拾歇着吧。”他率先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腰背。
众人纷纷起身,木凳和地板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
阳香兰抱着阿毛站起来,看着母亲张秀英。
虽然母亲脸上依旧是浓重的倦色,眼袋浮肿,但眼神似乎比前几天清明了一些,不再那么恍惚无力。
她关切地问:“妈,您感觉怎么样?心口还闷得慌吗?”
张秀英被女儿这一问,心里“咯噔”一下,像被针扎了似的。
装病这事,是她和老头子、李桂花私下里合谋,为了把香兰顺理成章接回娘家照顾,也是为了后续谋划而不得不使的“计策”。
此刻面对女儿那双清澈眼睛里流露出的真诚关心和担忧,她脸上闪过一丝极快的不自然,像被火苗燎了一下,连忙垂下眼皮,掩饰性地抬手捂住嘴,咳嗽了一声,声音含糊不清:
“好……好多了。就是还有点乏,歇歇就好了。你别操心我,顾好阿毛和红红要紧。”
她不敢看女儿的眼睛,目光游离在墙角。
阳香兰见母亲能清晰地回应,精神状态似乎确实比前两天好了不少,心里也为母亲身体好转而由衷地高兴,便没再多想,只当是她回到熟悉的环境,又卸下了时刻要照顾自己的担子,母亲得以安心休养的缘故。
她点点头,抱着襁褓里又开始扭动的阿毛,另一只手牵起红红温热的小手,跟家人道了晚安,走进了旁边的小隔间。
昏暗的灯光下,阳永康和正准备去洗漱的张秀英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极其短暂的眼神。
那眼神里包含着复杂的含义:对香兰现状的担忧,对未来的谋划,以及对眼下必须守口如瓶的共识。
全家人在背后为香兰谋划未来的事,是眼下绝不能让香兰知晓分毫的秘密。
以香兰那刚烈要强的性子,以及对建军那份深厚入骨的情意,她此刻是断然接受不了“改嫁”这个念头的。
几年时间里,香兰肯定不会有改嫁的念头,甚至会下定决心就这么过一辈子。
她可以这么想,但作为父母的二人,却不想看着年纪轻轻的女儿守一辈子寡。只能推着他往前走,不管能不能如愿,总得尝试一下。
强行摊牌,只会激起她强烈的抵触和更深的痛苦,甚至可能做出极端的事情。
只能等待,像熬药一样,等待时间这味慢性的药剂,一点点抚平她心头的创伤,等待她在娘家这个相对安稳的新环境里,逐渐走出丧夫的阴霾,身体和心灵都恢复一些元气。
那时,再在她耳边,由她信任的人,比如母亲或嫂子,旁敲侧击,慢慢渗透这个想法,或许才有一线渺茫的可能。
接下来的几天,日子在一种表面平静、内里各自忙碌筹备的状态中悄然滑过。
弄堂里的生活依旧,刷马桶的声音在清晨准时响起,煤球炉子冒着青烟,主妇们在水龙头下淘米洗菜,谈论着凭票供应的紧俏商品。
而阳家,则围绕着那八百块钱,有条不紊地行动着。
李桂花特意挑了个上午,穿戴整齐,回了一趟娘家。
她娘家人虽不宽裕,但听说是买国营厂正式工的名额,都明白这是天大的好事,关乎女儿和外孙一辈子的前途。
一百块钱不算多,一家人凑一凑,还是能凑齐的。
厚厚一沓各种面额的钞票,被她小心翼翼地用手帕包了又包,珍重地放在贴身的衣袋里,一路用手按着,生怕丢了。
阳光明也如约,在一个晚饭后的时间,将那二百块钱交给了大哥阳光辉。
他把钱递过去时,神情平静,只说了一句:“大哥,拿着吧。”
阳光辉接过那沉甸甸的信封,喉头滚动了好几下,最终只重重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千言万语都哽在了喉咙里。
阳光辉也把自己积攒的三百多块钱拿了出来,那是一沓捆扎好的票子,新旧不一,带着汗味和油渍。
加上张秀英拿出来的二百块钱,所有的钱汇集到一起,厚厚一叠,散发着油墨和汗味混合的味道。
李桂花找来一块洗得发白、边缘有些磨损的蓝布,将这些承载着全家人期望的钞票仔细包好,紧紧裹住,再用细麻绳捆扎结实。
这个沉甸甸的蓝布包,被她郑重其事地揣在怀里,压着她的心口,也压着她满满的几乎要破土而出的期待。
很快,约定的星期天到了。
清晨,石库门的天井里还飘着一层薄薄的带着凉意的雾气。
阳家一家人吃过简单的早饭——依旧是泡饭,就着几根酱瓜和腐乳。
早饭很简单,但没有人抱怨,大家都明白钱要用在刀刃上。
饭后,便全体出动,再次踏上去王家的路。
张秀英虽然脸色依旧憔悴,走路也有些虚浮,但在阳永康无声的鼓励和李桂花热切而有力的搀扶下,也坚持一同前往。
三个孩子自然也带上了。
壮壮被李桂花抱着,小脑袋靠在她肩上。
红红紧紧牵着阳香兰的手,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抠着自己棉袄上的小扣子。
阿毛则被阳香兰用一条洗得发白的蓝色背带,稳稳地缚在胸前,只露出一个戴着软帽的小脑袋。
李桂花一路上心情复杂,像揣着一团火,又顶着一块冰。
八百块已经稳稳揣在怀里,蓝布包贴着皮肤,传来一种踏实的硬度和微微的温度。
但想到要再次面对王金环、王银环姐妹,尤其是那个可能心软护着女儿的王氏,她心里还是绷紧了弦,做好了打一场硬仗的准备。
她反复在心里演练着要说的话,设想对方可能的刁难和如何应对。
阳光明走在母亲张秀英身边,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目光沉凝,仿佛只是去完成一件早已安排好的寻常事务。
阳光辉则显得有些紧张,走几步就不自觉地看向妻子怀里那个鼓鼓囊囊的蓝布包,又警惕地看看四周,生怕会遇到小偷。
再次踏入王家那间熟悉的,依旧弥漫着淡淡香烛燃烧后的焦糊味的石库门堂屋,气氛比上次更加凝重和微妙。
王师傅和王氏依旧坐在主位的两张藤椅上。
王金环、王银环以及她们的丈夫也都到了,各自找了凳子或靠在门框边站着,分坐在两旁。
小小的空间挤满了人。
王建军的遗像依旧挂在墙上那面有些歪斜的镜框里,在晨光中静静注视着下方拥挤的人群,黑白分明的眼睛似乎带着永恒的疑问。
几句干巴巴的带着距离感的寒暄过后,王师傅清了清嗓子。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
“上次说好的,顶班名额转让的事,今天该定下来了。金环,银环,你们……钱凑得怎么样了?”
他问得直接,目光却微微避开了两个女儿。
王金环脸上挤出一丝笑容,那笑容僵硬地挂在嘴角,带着明显的勉强和掩饰不住的失落。
她下意识地绞着手指:“爸,我……我回去跟当家的商量了,又找几个要好的姐妹借了借。”
她顿了顿,仿佛在掂量每个字的分量,“凑了五百块。”
她报出这个数字时,眼神里还带着一丝不甘,还带着点怨气,瞟了李桂花一眼。
王银环则显得更加局促不安,整个人都缩在丈夫身后一点,声音细如蚊蚋,带着哭腔:“我……我们家底子薄,孩子多,只凑了三百块。”
她说完,头垂得更低了,仿佛这三百块是一种耻辱。
堂屋里一片寂静,只有阿毛在阳香兰怀里发出轻微的咂嘴声。
王师傅和王氏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预料之中的复杂情绪——失望,无奈,还有一丝卸下重担的释然。
这几天,两个女儿轮番回来诉苦求助,话里话外都希望老两口能把缺的钱给她们补上,甚至暗示这工作名额本该就是王家的。
手心手背都是肉,帮了哪一个,另一个都会怨恨,甚至可能怨恨父母一辈子。
况且,这个工作名额说到底,是阳光明费尽心机、托了过硬的人情,才从肇事的李二柱那里硬生生“赔偿”得来的!
王家能额外拿到这个名额,已经是沾了阳家天大的光,是人家看在死去的建军和孤儿寡母的情分上,才花了大力气办成的。
当时没有直接答应给李桂花,而是给了两个女儿竞争的机会,王师傅心里已经觉得有点对不住香兰娘家了。
再拿自己老两口那点棺材本去贴补女儿,跟阳家争这个名额,他这张老脸实在挂不住。
王师傅最终狠下心,谁也没借。
理由也很充分:名额得来不易,靠的是阳家的关系;两个女儿都争,给谁都不合适,反而伤了姐妹情分;阳家那边是实打实按约定出钱买,不是白要。
当时没有一口答应李桂花,已经是私心作祟,不能再让人戳脊梁骨。
此刻,王金环和王银环的心中还抱着一丝侥幸。
她们凑的钱都不够八百,加起来倒是够了,但名额只有一个。
她们偷偷盼望着李桂花那边也凑不齐,这样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或许父亲会看在亲闺女的份上,把名额直接给凑钱多的金环,或者……或者父亲心一软,就答应借钱给她们了?
王师傅的目光转向李桂花,带着询问,也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前的平静:“桂花,你这边呢?”
李桂花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板。
她没有说话,只是当众解开了那个一直紧紧抱在怀里的蓝布包袱。
厚厚几沓用黄色橡皮筋或旧毛线捆扎得整整齐齐的钞票露了出来,十元、五元、两元、一元、角票……
各种面额都有,纸张新旧不一,有的边角卷起,有的带着污渍,散发着浓重的油墨和汗味混合的气息。
她动作麻利地、当着所有人的面,一张张、一沓沓地清点起来。
点钞的动作熟练而专注,屋子里只剩下她数钱的“沙沙”声,以及偶尔纸币翻动的脆响。
“……七百九十五,七百九十六,七百九十七,七百九十八,七百九十九,八百整。”
李桂花点完最后一张五角的钞票,声音清晰有力,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坦然。
她双手捧着那叠厚厚的码放整齐的钞票,却没有立刻递过去,目光灼灼地看着王师傅和王氏。
王金环和王银环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瞬间褪尽,变得灰败。眼神里最后那点光芒彻底黯淡下去,失望和沮丧像冰冷的潮水,将她们淹没。
王氏看着那厚厚一沓钱,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终究没发出声音,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别过脸去。
王师傅看着那叠钱,又看了看两个失魂落魄的女儿,心中五味杂陈,有对女儿们的愧疚,也有事情终于有了结果的如释重负。
他沉默了几秒,这几秒仿佛格外漫长。
最终,他重重地点了点头,语气带着一种卸下千斤重担后的决断:
“好!钱凑齐了,事情就按咱们上次商定的办。这个名额,转让给桂花。
回头厂里手续办起来,该签的协议,还有光明提得那个回购条款,都得白纸黑字写清楚,大家签字画押,按上手印。”
他强调着程序和契约。
大局已定。李桂花心中狂喜,像有无数朵烟花在心房炸开。
但她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应有的凝重。
她没有立刻把钱递到王师傅手里,反而往前一步,脸上堆起关切的笑容,语气显得无比“贴心”,仿佛完全是替王家二老着想:
“王伯伯,阿姨,这钱,我交给您二位,是应该的。不过……”
她话锋一转,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眉头微蹙,“八百块可不是小数!比上次的抚恤金还多些呢!放家里,万一时间长了,放忘了地方,或者老鼠啃了,那可怎么好?万一……”
她没说完,留了个令人遐想的空白,接着语气更加恳切,“您二老年纪大了,操劳了半辈子,现在正是该享享清福的时候,再为保管这么大一笔钱担惊受怕,吃不好睡不香,影响了身体,那就是我们做晚辈的考虑不周全,罪过大了!”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脸色瞬间变得铁青难看的王金环和王银环,最后落在抱着孩子的阳香兰身上,语气更加“诚恳”,充满了设身处地的“体贴”:
“我看啊,不如这样:这钱,还是像上次抚恤金那样,分成两份,都存成银行的长期定期存单!利息还能多些。
一份由阿姨保管,一份……就交给香兰保管!
这样最稳妥!两边都安心,互相有个见证,您二老也不用整天提心吊胆了。大家说是不是?”
她把“稳妥”和“安心”咬得特别重。
“不行!”
王金环第一个炸了锅,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来,脸涨得通红,声音尖利刺耳,“这钱是赔给我们王家的!是李二柱赔给阿毛的!凭什么存单要交给香兰保管?”
她几乎是吼出来的,下意识地看向母亲王氏,寻求最有力的支持。
王银环也怯怯地、但语气带着明显不满地小声附和:“是啊爸,妈,这钱……还是攥在自己手里放心……交给外人……”
她把“外人”两个字咬得很轻,但堂屋里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王氏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像蒙上了一层寒霜。
上次一次性抚恤金被分走一半由香兰保管,她心里就老大不乐意,总觉得不踏实,好像自己的东西被抢走了一半。
现在这八百块“卖”名额的钱,是李二柱赔给王家、赔给她宝贝孙子阿毛的!是建军用命间接换来的!
怎么能又分一份给香兰?
万一……万一将来香兰改嫁了,或者存单弄丢了,或者……
她不敢深想,猛地一拍藤椅扶手,发出“啪”的一声响,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和强烈的护犊情绪:
“桂花!你的心是好的,阿姨知道。可这钱,是建军的命换来的!是给阿毛的!必须由我们老王家自己攥着!存单,放我这儿最稳妥!谁也甭想动心思!”
她浑浊的眼睛瞪着李桂花,带着一种母兽护崽般的警惕。
眼看气氛又要僵住,火药味重新弥漫开来。王师傅重重地咳嗽了一声,那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的,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丝压抑的不耐烦。
他看了看激动得胸口起伏的大女儿,又看了看沉默但眼神执拗、充满戒备的老伴,最后目光落在捧着钱、一脸“全是为你们着想”的李桂花身上。
他想起了上次抚恤金分配时,几乎一模一样的争执。
这个家,刚刚经历丧子之痛,再也经不起无休止的吵闹和猜忌了。
他不能让建军在地下也不得安宁。
“好了!都别争了!”
王师傅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但那语调里蕴含的属于一家之主的威严,像一块巨石投入水面,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声音。
他看向李桂花,也看向王氏和两个女儿,缓缓说道:
“桂花的话,也有道理。钱多,都放家里确实是个心事。分成两份存定期,两边分别放一份,也是个法子。”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一锤定音:“就按上次抚恤金的办法办。八百块,分成两份。一张存单四百块,由香兰保管。另一张,也是四百块,由阿毛奶奶保管。”
他环视众人,眼神疲惫却异常坚定:“两边互相有个监督,也省得将来万一……万一有什么记不清的地方,伤了和气。
等阿毛长大了,两边一起拿出来,给他,清清楚楚。这事。”他加重语气,“就这么定了!”
这个方案,如同上次一样,折中处置。
它既照顾了王氏想掌控一部分钱的心理,给了她“攥在手里”的实质;也满足了李桂花代表阳家让香兰掌握部分资金的要求;还从根本上杜绝了王金环、王银环针对这笔钱,来娘家打秋风的可能。
王金环和王银环纵然满心不甘,像吞了苍蝇般难受。
看着父亲疲惫而坚定、不容反驳的眼神,再看看母亲虽然一脸不情愿,但终究没有像刚才那样强烈反对的表情。
她们也只能把涌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咽回肚子里,愤愤地低下头,手指紧紧抠着衣角。
李桂花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虽然没办法让香兰拿到全部存单,但拿到一半也算不错,至少确保了这四百块在香兰手里,不会被王氏那两个女儿轻易哄骗走。
她脸上立刻露出赞同的笑容,连连点头,语气充满敬佩:“王伯伯这主意好!公平!稳妥!两边都放心!还是您老人家想得周到!看得长远!那这钱……”
她这才把手里那叠厚厚的、沉甸甸的钞票,郑重地递到王师傅面前。
王师傅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接过了那沉甸甸的八百块钱。
至此,王建军身后所有涉及钱款和工作名额的大事,终于尘埃落定。
一次性抚恤金的发放和长期抚恤金的领取,还在厂里按部就班地走程序,需要等待厂委会的批复和财务科的操作。
阳香兰和李桂花两个工作名额的岗位落实、手续审批,更是需要不短的时间,需要耐心等待。
堂屋里弥漫着一种事情终于了结的疲惫感,以及那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的淡淡的悲伤。
王建军的遗像在光影中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他那年轻而略带严肃的面容,仿佛成为了这一切纷扰与尘埃落定的最终见证。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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