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167新的岗位登门感谢邻居议论香兰回
第168章 167.新的岗位.登门感谢.邻居议论.香兰回婆家
五月无声地滑过,日历翻到了六月。
魔都弄堂里,湿漉漉的梅雨季尚未完全降临,空气里却已有了几分闷热粘稠的气息。
王建军意外离世,已经整整一个月了。
时间这东西,在石库门逼仄的天井和幽深的过道里,流淌得悄无声息,像角落里那些常年不干的积水,缓慢地侵蚀着青苔覆盖的砖石。
它带走了最初那几天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天塌地陷般的茫然,却在活着的人脸上、心上,刻下了更深沉、更日常的印记——一种被生活重担压弯了腰的疲惫,一种不得不接受的钝痛。
日子总要过下去,人还得喘气,还得为一斤粮票、二两油、孩子的学费和做饭的煤球操心。
关于阳香兰顶班进厂后的岗位安排,唐建宏确实费了心思。
厂工会新成立的“职工互助协调小组”,听着名头不大,却是个新设的香饽饽。
工作清闲,不用下车间吃苦,接触面又广,还能兼顾点家里。
全厂上下,眼睛盯着那两个名额的人不少,背后多多少少都有些门路和关系。
唐建宏凭着在东方机械厂经营多年的根基,加上关键时刻的运筹斡旋,硬是在众多竞争者中,把阳香兰的名字稳稳地塞了进去。
消息传到阳家时,连素来表情严肃、话语不多的阳永康都沉默了片刻,然后对妻子张秀英点了点头,语气里带着罕见的认可:“这唐科长,是个人物。”
清闲、稳定、有发展,还能照顾点家里,这位置比他们原先预想中好了太多,几乎是意外之喜。
与此同时,大嫂李桂花也顺利办妥了入职手续。
她顶替的是李二柱的班。
按照厂里一贯的做法,像她这样没有特殊背景、又是顶班进来的女工,被分到车间干体力活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那些轰鸣的机器、沉重的工件、弥漫的机油味和粉尘,对一个家里还有幼子需要照顾的女人来说,光是想想,就让人喘不过气。
阳光明提了个建议。
他找到父亲阳永康和大哥阳光辉:“爸,大哥,你们在厂里熟人多,人面广,能不能私下打听打听?
看看有没有那种年轻力壮的男工,被分在后勤、食堂这类轻省地方,心里又憋着股劲儿,想去车间学技术、多挣点岗位津贴的?
如果有人真有这个想法,又觉得换去车间自己亏了,咱们家可以适当贴补点钱给他,算是补偿。”
阳永康和阳光辉在东方厂干了大半辈子,从车间工人到小组长,认识的三教九流确实不少。
阳光明这个有点“对缝”味道的主意,还真被他们办成了。
阳光辉在食堂打饭时,留意到一个叫东子的小伙子。
东子是顶替他妈退休的班进来的,二十出头,身板结实,干活手脚麻利,偏偏被分在食堂后厨,整天跟土豆白菜、油腻碗碟打交道。
小伙子心里憋屈得不行,做梦都想下车间摸摸那些轰鸣的机器,学点真技术,也像那些老师傅一样受人尊敬。
阳光辉瞅准机会,在食堂后门递了根“飞马”烟给东子,两人就着烟味聊开了。
阳光辉没绕弯子,直接说了自家的情况和想法。
东子一听能换去车间,眼睛瞬间亮了,激动得差点把烟头掉地上:
“辉哥!真的?能去车间?嗨!啥钱不钱的!能去就行!
食堂这活儿,真他娘的……不是爷们干的,憋屈死我了!
我乐意换!
明天,不,下午我就去找我们班长说去!”
事情顺利得让阳光明都感到意外,东子连提都没提补偿的事,一门心思只想逃离食堂。
就这样,李桂花顺理成章地顶了东子食堂帮厨的缺。
食堂的活儿琐碎,洗不完的菜,刷不完的碗,大灶上油烟也重,夏天更是闷热难当。
但好处是,不用三班倒,上下班时间相对固定,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体力消耗比起车间里搬铁疙瘩、守机床,简直是天壤之别。
对拖家带口的李桂花来说,这已经是意外之喜,让她心里踏实了不少。
如何偿还唐建宏这份人情,阳光明着实费了一番思量。
这份人情,分量不轻。
能把香兰运作进工会那个新设的、清闲又有发展前景的协调小组,没点过硬的关系和手腕根本办不到。
但细究起来,似乎也没重到无可估量。
毕竟香兰顶班进厂已是既定事实,唐建宏只是帮她争取到了一个更好的岗位。
这份人情,还不足以让他动用随身冰箱里那些珍贵的犀角、牛黄之类的药材去酬谢——那分量太重了,反而显得刻意生分,甚至可能引来不必要的猜忌和麻烦。
权衡之后,阳光明选在了一个星期天的上午,再次登门拜访唐家。
他挎着那个半旧的军绿色帆布包,里面装着两筒顶级“明前龙井”,两瓶澄澈透亮的花生油,还有两斤用硬纸盒装着的高档曲奇饼干。
这些东西在七十年代初的魔都,作为谢礼,已是相当体面甚至有些奢侈。
而帆布包深处,他还特意准备了一斤用厚实的牛皮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那是进口的大块巧克力!
在这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这无疑是稀罕物中的稀罕物。
当然,阳光明心里清楚,这些实物只是表达谢意的载体。
真正能让唐建宏在意的,是他随后要给出的承诺。
落座后,阳光明语气恳切地开口:“唐叔叔,这次大姐的事,多亏了您鼎力相助。这份情,我们全家都记在心里。
家里亲戚那边,我也详细说了您帮的大忙。
亲戚很感激,特意让我带话:以后您这边要是还需要犀角,交易的时候,只要现金就行,票证就不必了。”
他略作停顿,注意到唐建宏眼中瞬间闪过的一丝亮光,才清晰而郑重地补充道:“而且,只要下次交易的重量不超过十克,我这边就可以替亲戚做主答应下来,尽量满足您的需求。”
这只是一个口头承诺,没有白纸黑字的凭证。但唐建宏心里像明镜似的,这份回礼的分量,比桌上堆着的那些茶叶、饼干、巧克力加起来都要重得多。
在这个年代,顶级的苏门答腊犀角片,太稀有了,是真正有价无市的救命药。
西医束手无策的急症、怪病,犀角片对症的话,往往就指望着这味奇药吊住一口气。
他自己家里或许暂时用不上,但在亲朋故旧、上级同事的圈子里,保不齐什么时候就有人急病乱投医,求到他门上。
到那时,阳光明今天这个关于“十克以内、现金交易”的承诺,就是能换来天大的人情、打通关键关节的金钥匙!
唐建宏心里熨帖得像喝下了一小盅温热的绍兴黄酒,浑身舒泰。
但脸上却迅速堆起了佯装的不悦,连连摆手:
“光明!你这是干什么!太见外了!香兰的事,那是我应该做的!你大姐年纪轻轻就……带着两个孩子多不容易,能帮一把是一把!
咱们之间还用得着这个?
你这又是送东西又是给承诺的,让我这老脸往哪搁?”
他的语气显得异常坚决,“不行不行!东西你务必拿回去!那个承诺更是万万不可!都是自己人,讲这些就生分了!”
阳光明深知这是场面上的推辞,微笑着坚持道:
“唐叔叔,您要是不收下这点心意,那才是真的打我的脸,让我回去没法跟亲戚交代。
亲戚也是一片真心实意,感念您帮了大忙。您要是连这点心意都推辞,那就是不想交我这个朋友了。”
几番诚恳的推让后,唐建宏才“勉为其难”地收下了东西,对于那个关于犀角的承诺,更是心照不宣地默认了,脸上的笑容也显得真切了许多。
阳光明本打算请唐建宏去外面的“工农饭店”吃顿饭,好好答谢一番。
他已经提前跟红星厂那位交情不错的房管科科长韦鸿宇打好了招呼,中午三人正好聚一聚,把场面做足。
但此刻,唐建宏对阳光明给出的承诺非常满意,加上他愈发觉得这个年轻人沉稳有度,个人能力更是极强,便有心进一步加深私交,热情地提出就在家里吃。
“光明,去外面饭店吃啥?又贵又闹腾!就在家里,让你阿姨炒几个家常菜,咱们自己人,喝点小酒,聊聊天,多自在!
饭店里的大锅菜,哪有家里的味道贴心?”
他不由分说地拍了板,“就这么定了!老韦那边我打个电话,他肯定也乐意!”
果然,没过多久,韦鸿宇提着一瓶珍藏的茅台酒赶到了唐家。
一听唐建宏的安排,立刻笑呵呵地表示赞同:“老唐说得在理!家里好!清净!自在!光明啊,今天就好好尝尝你翟阿姨的手艺,保管不比饭店差!”
阳光明见盛情难却,便笑着应承下来。
唐建宏的妻子翟翠兰显然早有准备,手脚麻利地在厨房忙碌着。
不多时,几个家常菜便端上了小方桌:一盘水晶虾仁,颗颗晶莹剔透;一碟红烧带鱼,酱色浓郁诱人;一碗五花三层的红烧肉,油光锃亮;再配上翠生生的清炒鸡毛菜、爽脆的凉拌海蜇皮和一碟金黄酥脆的油炸花生米。
虽不及饭店的排场,但胜在家常温馨,香气扑鼻。
翟翠兰的手艺确实不错,得到了韦鸿宇和阳光明的一致称赞。
茅台酒那特有的醇厚香气在小小的客厅里弥漫开来。
三人围桌而坐,推杯换盏。
话题从厂里最近发生的趣闻轶事,扯到各自年轻时下乡插队或学徒时的糗事,再聊到未来的形势和个人的打算。
有美酒佳肴,有共同的朋友圈,再加上唐建宏和韦鸿宇本就是关系莫逆的老友,这顿家宴吃得格外融洽。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彼此间那份初始带着些许功利的目的性,似乎真的淡去了不少,倒真生出了几分朋友间把酒言欢的热络情谊。
阳光明心里明白,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有了这些相互间的互帮互助,已经在他和唐建宏、韦鸿宇这两位手握实权的人物之间,悄然织就了一张无形却坚韧的关系网。
这顿家宴,吃得值。
……
日子在石库门的天井里缓慢地流淌,像弄堂深处那口老井里打上来的水,平静无波。
阳香兰在娘家已经住了一个多月。
最初的几天,她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沉浸在巨大的悲痛里,浑浑噩噩,全靠母亲张秀英和嫂子李桂花寸步不离地支撑着。
或许是打击来得太突然太沉重,也或许是精神长时间紧绷后骤然崩塌,她住进来没两天,奶水竟毫无征兆地断了。
看着襁褓里饿得小脸通红、哇哇大哭的儿子阿毛,她急得心如刀绞,眼泪直流,巨大的无助感像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绝望中又添了一层更深的恐慌。
万幸的是,小弟阳光明不知通过什么渠道,竟然弄来了婴儿奶粉。
那奶粉装在沉甸甸的罐子里,在七十年代初的魔都,这无疑是极其稀罕的东西。
靠着这些奶粉,阿毛才没饿着肚子。
家里人都松了口气,张秀英更是把阳光明夸了又夸,说他“有门路”、“有本事”。
为了让香兰的身体尽快恢复,重新下奶,家里听从了一位老中医的建议,想方设法给她增加营养。
不知道父亲阳永康和大哥阳光辉在外面费了多少周折,花了什么代价,隔三差五的,家里灶间就会多出一只褪了毛的老母鸡,或者一副油光光的猪蹄,甚至几条活蹦乱跳的鲫鱼。
逼仄的灶间里,时常飘出炖汤的浓郁香气,混合着煤球炉子特有的气味,引得邻居家的孩子扒着门框探头探脑地张望。
婆婆王氏那边很快也得到了消息,担心宝贝孙子饿着,在这一个月里,由大女儿王金环陪着,也来过阳家好几次。
每次来,都提着小布袋,里面装着几包珍贵的红砂糖、一篮子攒下的鸡蛋,还有两罐在当时也算高级营养品的麦乳精。
王氏抱着明显瘦了些的阿毛,心疼得直掉眼泪,反复叮嘱香兰要“放宽心”、“好好养身体”。
她看着香兰憔悴苍白的脸,又看看阳家灶间里冒着热气的炖锅,眼神里交织着感激和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也许是这些难得的营养品渐渐起了作用,也许是时间这剂最有效的良药让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下来,就在前几天,香兰惊喜地发现,那久违的奶水,又渐渐回来了。
虽然还不像从前那样充足,但混合着奶粉,已经足够喂饱阿毛。
身体一恢复,香兰就觉得在娘家住得太久了。
一种莫名的焦躁和不自在,开始缠绕着她。
她开始向母亲张秀英提出要回婆家去住。
“妈,我奶水也有了,身上也松快多了。在娘家住了这么久,总不是个事儿。
红红和阿毛也想她奶奶了。
那边……家里也离不开人。”
香兰说这话时,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她觉得自己像个临阵脱逃的士兵,把沉浸在丧子之痛中的公婆独自留在了那个充满建军气息、也充满悲伤记忆的石库门里。
但每次她提起,都被张秀英断然拒绝。
“急什么!你身子骨刚好利索一点,就想回去受累?
那边有你婆婆操持着,天塌不下来!
你就在家安心再养养,把阿毛奶水养足了再说!听妈的!”
张秀英的态度异常坚决,有时甚至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强硬。
香兰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劲,母亲的反应似乎超出了单纯对她身体的关心,但具体是什么,她又抓不住头绪,只能把这归咎于母亲是太心疼她,怕她回去睹物思人,再伤了身子。
她开始了在工会互助协调小组的工作。
办公室在三楼,窗明几净,比起车间震耳欲聋的噪音和弥漫的机油味,这里安静得有些空旷。
她的工作主要是登记职工的困难情况,整理材料,偶尔跟着组长去一些特别困难的职工家里走访慰问。
同事们多是些上了年纪的阿姨或干部家属,说话轻声细语,对她这个新来的、刚失去丈夫的年轻女人,倒也客气,只是那眼神里,总带着点同情和探究。
香兰努力让自己适应,学着用钢笔在厚厚的登记簿上工整地写字,学着倾听那些比她家境况更艰难的诉说,心里那份沉甸甸的悲伤,在忙碌的具体的事务中,似乎被挤到了一个角落,获得了暂时的喘息。
这天下午,她下班回家。刚走到自家石库门那扇熟悉的黑漆大门外,正准备推门进去,就听见天井里传来邻居陈阿婆和冯师母压低了嗓门的说话声。
她今天回来的比较早,傍晚的弄堂格外安静,她们的声音虽然刻意压低,却还是清晰地传到了门外的香兰耳中。
“秀英是个有主意的。”
这是陈阿婆那带着叹息的、特有的沙哑嗓音,“建军刚下葬,就硬是把香兰接回了娘家。这都一个多月了,看秀英那架势,还不打算放人回去呢。”
“可不是嘛。”
冯师母的声音立刻接上,带着过来人的唏嘘和了然,“秀英做事是挺果断,也真让人佩服。
她这是防着香兰婆婆那头呢!
你想啊,香兰婆婆那人,咱们虽没见过几面,可听桂花她们平日念叨,也知道是个把孙子当眼珠子、把香兰当生孙子工具的主儿。
建军这一走,阿毛可不就是她老王家的独苗命根子!
她能眼睁睁看着香兰带着她老王家的根改嫁到别人家去?
到时候,怕不是要哭天抢地,寻死觅活地拦着!用孝道压人,用阿毛做要挟,香兰那性子,心软又重情义,能扛得住?”
“唉。”
陈阿婆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无奈,“难啊。香兰才二十五,花一样的年纪,哪能就这么守一辈子寡?
是,她现在有儿有女,又有了份体面工作,熬到孩子大了,日子是能过。
可咱们都是过来人,这寡妇的日子,最难熬的不是穷,是那些戳脊梁骨的闲话,是那些不怀好意的眼睛盯着!
‘寡妇门前是非多’,老话一点没说错,尤其香兰模样还周正……
那些嚼舌根的唾沫星子,那些不三不四的半夜敲门、路上堵截,能把人活活逼疯!”
“谁说不是呢!”
冯师母的语调也低沉下去,带着深切的忧虑,“我娘家那边就有个差不多的,男人厂里工伤没了,留下个三岁娃。
开头也是咬着牙说不嫁,要守着娃过。
结果呢?没熬过三年!周围那些风言风语像刀子,还有半夜来敲门的无赖……最后实在受不了,匆匆忙忙随便找了个人嫁了,日子过得……唉,不提了。
香兰这孩子有情有义,心里肯定还装着建军,现在让她改嫁,她一百个不乐意。
可等她真尝到那苦头了,怕就由不得她了……”
门外的阳香兰,只觉得一股寒气猛地从脚底板窜起,瞬间冲到了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僵住了。
她像一截木头被钉在了原地,手脚冰凉,耳朵里嗡嗡作响,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陈阿婆和冯师母后面还说了些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清。
原来如此!
难怪家里千方百计阻挠她回婆家!
难怪妈妈的态度那样强硬,寸步不让!
原来爸妈把她接回来,又千方百计留这么久,根本不是为了让她安心养身体,而是在为她的将来……为她可能的改嫁扫清障碍!
他们怕她被婆家、被所谓的责任、被那个充满建军气息的环境牢牢困住,怕她将来即使想走,也挣脱不开!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被至亲蒙在鼓里的委屈,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她的心脏,闷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从未想过改嫁!一次都没有!
建军的身影还那么清晰地在眼前晃动,他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如果没有阿毛,没有这个流淌着她和建军共同血脉的儿子,或许在巨大的现实压力下,她最终会考虑向前迈一步。
但现在,她有儿子!
阿毛就是她的根,是建军的延续,是她将来唯一的指望!
她要守着儿子,守着女儿红红,守着这个有建军印迹的家,日子一样能过下去!
她为什么要改嫁?为什么要让红红和阿毛去叫别人爸爸?在一个没有血缘维系的新家庭里,两个孩子能不受委屈吗?
感情上,她也根本接受不了。
建军躺过的床,他用过的搪瓷缸,他留下的工作服……家里的每一件东西都带着他的气息。
她忘不了他,也不想忘。
她要守着他们共同的孩子,守着他们的家过下去。这个念头在她心里生了根,无比坚定。
“哇——!”冯师母怀里抱着的阿毛不知何时醒了,大概是饿了,小嘴一瘪,响亮地哭了起来。
天井里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李桂花和阳香兰现在都上班,家里的三个孩子——壮壮、红红和阿毛都还小。
在她们上班期间,孩子暂时托付给了隔壁热心肠的冯师母照看。
原本阳家打算每月给点钱作为酬谢,但冯师母坚决不收,说邻里邻居帮把手是应该的。
阳家也就没有坚持,但每月都会多送些东西过去,有时是一块肥皂,有时是几尺布票换来的布头,有时是厂里发的劳保手套之类,算是心意。
当然,孩子的伙食同样由阳家负责,只会多给,不会少。
阳香兰深吸一口气,用力压下翻腾的心绪,努力让脸上的表情恢复平静,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若无其事地抬起手,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黑漆大门,跨进了石库门那狭小的天井门槛。
青石板地面冰凉的感觉,透过薄薄的布鞋底直传上来。
“哎,香兰下班啦?阿毛刚睡醒,恐怕是饿了。”
冯师母赶紧把还在抽噎的阿毛递过来,脸上带着明显的不自然,眼神躲闪着。
陈阿婆也讪讪地笑了笑,低下头去,假装专注地整理簸箕里晒着的咸菜疙瘩。
“嗯,估计是饿了。”
香兰的声音听起来还算平稳,她心疼地把孩子接了过来,解开外套的扣子,坐到小竹椅上开始喂奶。
阿毛找到了熟悉的温暖源头,立刻止住了哭声,急切地吮吸起来。
她低着头,目光落在儿子柔软的发顶,心里却像滚开的粥锅,翻腾不息,刚才听到的那些话,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心上。
回到那间拥挤但熟悉的前楼,把吃饱后又沉沉睡去的阿毛交给闻声迎上来的母亲张秀英,香兰坐在自己那张靠墙的小床边,看着母亲熟练地轻拍着孩子,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心里更是翻江倒海。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石库门里各家各户炒菜的香气和锅铲碰撞的叮当声开始弥漫。她需要好好想想,该怎么和爸妈摊牌。
她的决定不会变,她必须搬回婆家住。
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天。上午,阳光明提着一罐奶粉,回到了石库门。
他刚走进家门,就察觉到气氛不对。
父亲阳永康坐在小马扎上,闷头抽着烟,劣质烟草辛辣的味道弥漫在小小的房间里。
大哥阳光辉搂着儿子壮壮坐在一边,也是一言不发,脸色凝重。
母亲张秀英抱着阿毛在屋里踱步,轻轻摇晃着身体,眼神有些飘忽。
而姐姐阳香兰则坐在一个小板凳上,低着头,沉默地给女儿红红梳着头发,动作有些机械,透着一股子倔强。
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像是凝固了,只有阿毛偶尔发出的咿呀声和梳子划过红红头发带起的细微声响。
“爸,妈,大哥,姐。”阳光明把奶粉放在五斗橱上,打了声招呼。
那罐奶粉在杂乱的桌面上显得格外醒目。
“明明来了。”张秀英抬头应了一声,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
阳永康只是从缭绕的烟雾中抬起眼皮,沉沉地“嗯”了一声,又低下头去。
阳光明敏锐地感受到了家里的低气压,目光直接看向姐姐。
阳香兰抬起头,眼圈有些红肿,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像两块淬了火的石头。
她停下了给红红梳头的手,把梳子放在一边,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肩膀:“红红,乖,自己去外面天井玩会儿,妈妈跟外公外婆说点事。”
红红乖巧地“哦”了一声,自己下了吱呀作响的木楼梯,跑到天井里,蹲在墙根下看蚂蚁搬家。
屋里只剩下父母、阳光辉、阳光明和阳香兰。
阳光明也拉过一张小板凳坐下。
阳香兰深吸了一口气,似乎下定了决心,开了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清晰和力量:“爸,妈,我……还是想搬回婆家住,今天就搬。”
张秀英抱着阿毛的手猛地一紧,立刻反驳:“又提这个!不是说了吗?再住些日子!你身子还没完全养好,阿毛的奶……”
“妈!”阳香兰打断了母亲的话,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些,带着压抑许久的情绪,“我的身体早就好了!奶水也正常了!我在娘家住了一个多月了!够久了!”
她看着父母骤然变化的脸色,心一横,把话彻底挑明了:
“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我都知道了!你们把我接回来,不让我回去,是怕我以后……以后想改嫁的时候,被婆家绊住脚,被阿毛拴住,走不了,是不是?”
阳永康夹着烟的手指猛地一抖,一截长长的烟灰簌簌落下,掉在他的旧布鞋上。
张秀英的脸色瞬间变了,抱着阿毛的手都有些用力,“香兰……你……你听谁胡说八道……妈不是……”
“没人胡说!”
阳香兰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涌了上来,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坚决,像在宣誓,“我自己听见的!我也都明白!
可我今天就把话撂这儿:我阳香兰,这辈子,不会再嫁人!
我忘不了建军!一天也忘不了!红红和阿毛就是我的命!我绝不会让他们去叫别人爸爸!绝不会让他们在别人家里看人脸色过日子!
我有工作,我能养活他们!我就在王家,守着建军的牌位,守着我们的孩子,过一辈子!”
她的话像一块块沉重的石头,砸在小小的房间里,砸得张秀英眼泪直流,砸得阳永康沉默地垂下了头,砸得阳光明心里也沉甸甸的,像是压了块铅。
“妈,婆婆那边已经委婉催了好几次了。我再不回去,像什么话?
建军走了,我要是再带着孩子长住娘家,外人会怎么说?婆婆心里怎么想?
那还是我的家啊!”
香兰抹了把眼泪,语气带着恳求,也带着不容动摇的决心。
张秀英抱着阿毛,哭得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怀里的阿毛似乎感受到紧张凝滞的气氛,不安地扭动起来,小嘴一瘪就要哭。
阳永康狠狠地吸了一大口烟,仿佛要把所有的烦闷都吸进去,然后把烟头用力摁灭在旁边当烟灰缸用的旧搪瓷缸里,发出“滋”的一声轻响。
他抬起头,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看着女儿,那眼神里有深切的痛心,有难以言说的无奈,也有深深的疲惫。
“香兰。”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爸妈是为你好,为你长远想。你还年轻,这路……长着呢。一个人拉扯俩孩子,太难了。王家那边……唉!”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仿佛用尽了力气,“你婆婆那个人,把孙子看得比命还重!你现在回去,她肯定把阿毛看得死死的。将来……将来万一你想往前走一步,难啊!比登天还难!”
“爸,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
香兰的眼泪又涌出来,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但眼神依旧倔强,像岩石缝隙里长出的草。
“可这是我的路,怎么走,我得自己选。我不怕难!再难,有红红和阿毛在身边,我也能撑下去!我主意已定,今天就回去。”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钉子一样楔进每个人的耳朵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任凭阳永康和张秀英怎么苦口婆心地劝说,怎么描绘未来独自抚养孩子的艰难,怎么讲寡妇在世俗眼光下的难处,讲舆论的无形压力,阳香兰只是咬着没有血色的下嘴唇,固执地摇头,眼神空洞又坚定。
阳光辉几次想开口劝解,看看父亲紧锁的眉头,又看看妹妹那副认死理、油盐不进的样子,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把话咽了回去。
父母的建议终究是建议,这漫长而艰难的人生路,最终还得阳香兰自己拿主意。
而她的主意,此刻像石头一样硬,不容撼动。
僵持了许久,屋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只有张秀英压抑的啜泣声和阿毛偶尔的哼唧。
张秀英抱着阿毛,哭得眼睛红肿。
阳永康又点了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他重重地、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力感和一种被女儿倔强打败的疲惫。
他看着女儿那副铁了心的样子,知道再说什么也是徒劳,只会让彼此更难受。
“罢了。”
阳永康最终挥了挥手,声音疲惫至极,仿佛瞬间被抽走了精气神,老了好几岁,“你自己的路……自己选吧。要回去……就回去吧。”
他说完,背过身去,不再看女儿,只留下一个佝偻沉默的背影。
张秀英还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被阳永康那个疲惫的背影无声地制止了。
她搂紧了怀里的阿毛,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的依靠,眼泪无声地流得更凶,滴落在阿毛的小包被上。
阳光明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心里五味杂陈。
他了解姐姐的脾气,外柔内刚,一旦认准了方向,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父亲最终选择了妥协,这或许是面对现实的无奈,也或许是对女儿选择的最后一份沉默的尊重。
“姐,东西收拾好了吗?我送你。”阳光明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阳香兰点点头,用力擦干脸上的泪痕,站起身,开始默默地收拾自己和两个孩子的衣物用品。
她从五斗橱里取出几件叠好的换洗衣裳,又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半旧的帆布旅行袋。
她的动作利落,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小小的包袱和旅行袋很快就打好了,其实也没多少东西,在娘家这一个多月,添置的衣物寥寥无几。
香兰一手抱着阿毛,一手牵着红红,背上背着那个包袱。阳光明则提着一个装着红红几件小玩具和替换衣服的网兜,还有那个略显空荡的旅行袋。
“爸,妈,大哥,我……走了。”香兰站在门口,声音有些发涩。红红紧紧依偎着妈妈的腿,仰着小脸,大眼睛里充满了茫然和不安。
张秀英放下阿毛,红着眼睛上前,想摸摸阿毛的小脸,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终究只是哽咽着叮嘱:
“回去……好好过……常带孩子回来看看……”
她转向红红,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摸了摸外孙女的小辫子,“红红,乖,听妈妈话,也听奶奶话。”
阳永康依旧背对着门口,肩膀微微佝偻着,没有回头,只是沉闷地“嗯”了一声。
阳光辉站在父亲身后,神情复杂地朝妹妹点了点头,想说点什么安慰或者叮嘱的话,最终只憋出一句干涩的:“有事吱声。”
李桂花抱着壮壮,把几人送到天井口:“香兰,路上慢点。有啥事需要搭把手的,就捎个信儿。”壮壮在妈妈怀里扭着身子,朝红红挥着小手。
走出熟悉的石库门,弄堂里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香兰抱着阿毛,脚步有些沉重,像灌了铅。阳光明提着东西,默默地走在姐姐身边。
红红似乎也感受到了离别的气氛和母亲的沉默,紧紧抓着妈妈的手,小脸上没了平日的活泼,显得异常安静。
一路上,姐弟俩都没怎么说话。
香兰的目光有些空洞地望着前方熟悉的街道:灰扑扑的墙壁上残留着褪色的标语,偶尔驶过的有轨电车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穿着蓝灰工装或打着补丁衣服的行人匆匆走过……
这一切熟悉的景象,此刻在她眼中都蒙上了一层灰暗的色调。
她的心思不知飘到了哪里,也许是建军最后出门时的背影,也许是婆婆殷切看着阿毛的眼神。
阳光明看着姐姐瘦削的侧脸和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知道她心里翻腾着巨浪,那个沉重的决定,像一块大石压在她心上,也堵住了所有劝慰的言语。
他只是默默地跟着,替她分担着行李的重量。
走到王家所在的石库门外,香兰的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了一下。
她抬头看了看那扇同样斑驳的黑漆木门,门环在阳光下泛着黯淡的光泽。
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汲取勇气,才抬手敲响了门环。
“笃笃笃。”
开门的是王银环。
她看到门外的香兰和两个孩子,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爆发出巨大的惊喜:
“香兰!你回来啦!快进来快进来!妈!妈!香兰回来了!带着红红和阿毛回来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欢快,在安静的弄堂里显得格外清晰。
王氏闻声从里屋快步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件正在缝补的旧衣裳。
看到香兰和她怀里的阿毛,眼圈立刻就红了,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几乎是抢一般就将阿毛从香兰怀里接了过去,紧紧搂在怀里,脸贴着孙子温热的小脸蛋,声音都带了哭腔:
“阿毛!奶奶的心肝宝贝肉啊!可想死奶奶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她稀罕地亲了又亲阿毛,仔细端详着孙子的脸,似乎要确认他是不是真的胖了,是不是还认得奶奶。
亲热了好一会儿,王氏这才把目光转向香兰,脸上是真心实意的笑容,带着点如释重负的轻松:
“香兰啊,可算回来了!妈这心啊,总算放回肚子里了!
在娘家……都好吧?
奶水足了就好!阿毛看着是胖了点,精神头也好。”
她目光扫过香兰身后的阳光明,热情地招呼:“光明也来啦!快进屋坐!正好,今天副食品店有肉,买了点,中午就在家吃饭!我这就让银环去买点菜添上!”
她一边说着,一边抱着阿毛就往屋里让,生怕他们走了似的。
王氏的喜悦和热情是真实的。
香兰在娘家住了一个月,如果不是因为奶水不足需要娘家那边想办法补充营养,她早就让金环银环去接人了。
这一个月里,她心里七上八下,坐立不安,生怕儿媳妇在娘家住久了,心就野了,或者被娘家人撺掇着起了别的心思。
她甚至已经盘算好,如果香兰下星期还不回来,她就亲自带上大女儿王金环,提上点东西,去阳家石库门“看看”,探探虚实,顺便也提醒一下。
现在,看到香兰带着两个孩子主动回来了,王氏悬着的心才彻底落了地,一块大石头终于搬开。
儿媳妇回来了,孙子也回来了,这个家,总算又像个家了。
至于香兰为什么住这么久才回来?只要人回来了,孩子好好的,那些都不重要了。
这至少说明,香兰心里还是装着这个家,装着孩子的,没有别的想法。
“王阿姨,不用麻烦了。”阳光明把网兜和旅行袋放在门边的凳子上,语气平和,“我就是送姐姐和孩子回来。家里还有点事,得赶回去。就不吃饭了。”
“哎呀,这都到家门口了,哪能不吃饭就走?再忙也不差这一顿饭的功夫!”王氏抱着阿毛不撒手,极力挽留,“快坐下歇歇,喝口水!银环,倒水啊!用那个玻璃杯!”
阳光明拗不过,在堂屋那张旧藤椅上坐了下来。
堂屋的陈设和一个月前没什么变化,只是更显冷清。
王建军的遗像依旧挂在墙上最显眼的位置,镜框擦拭得一尘不染,照片上的笑容憨厚朴实,默默地注视着这个家。
王银环麻利地用玻璃杯倒了一杯白开水递给他。
王氏抱着阿毛坐在对面的方凳上,爱不释手地逗弄着孙子,嘴里不停地问香兰在娘家的情况,身体怎么样,奶水够不够,红红有没有闹腾。
香兰把红红搂在怀里,坐在另一张凳子上,简单地应着“都好”、“还行”、“没闹”,神情有些疲惫,也有些疏离,目光偶尔掠过墙上建军的照片。
阳光明默默地喝着水,目光平静地扫过这间熟悉的堂屋。
屋子里的气氛,似乎比一个月前少了几分撕心裂肺的悲伤,多了几分沉甸甸的认命般的沉寂。
窗台上那盆原本有点蔫的吊兰,叶子似乎舒展了些,透出点顽强的绿意。
一杯水喝完,阳光明放下杯子,站起身:“阿姨,姐,我真得走了。家里还有点事要办。”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王氏见实在留不住,也不再强求,抱着阿毛送到门口,连声道谢:
“光明啊,辛苦你了!送这么大老远!回去一定替我跟你爸妈带个好!让他们放心,香兰和孩子们在这边,有我呢!有我照看着呢!”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宣示主权的笃定,仿佛在承诺,也像是在强调归属。
“好,王阿姨您留步。”阳光明点点头,又看了一眼抱着红红站在一旁的姐姐香兰。
香兰也看着他,眼神复杂,有感激,有深深的疲惫,也有一丝难以言说的茫然和那份下定了决心的坚持。
“姐,我走了。有事……就托人带个话。”阳光明低声说了一句。
“嗯,路上慢点。”香兰的声音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
阳光明转身,大步走出了王家石库门那狭小的天井。
身后,传来王氏逗弄阿毛的欢喜声音:“哎哟,我的乖孙孙,想死奶奶喽!”。
那扇沉重的黑漆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吱呀”一声,隔绝了里面的一切声音。
他走出弄堂口,午后的阳光依旧有些刺眼,晃得人眯起了眼睛。
他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那两扇紧闭的黑漆大门,知道姐姐选择的这条路,荆棘密布,才刚刚开始。
那扇门里,有她割舍不下的骨肉,有她无法忘却的过往,也有她决心独自面对的未来风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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