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179再胜一局核查结果语言交锋病休调
第180章 179.再胜一局.核查结果.语言交锋.病休调离
接下来的一周,财务科表面呈现出一种异样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平静。
大办公室里的算盘声噼啪作响,比以往更加密集、急促,仿佛每一颗算珠都在拼命追赶着什么,又像是在掩饰某种不安。
每个人似乎都深深埋首于自己的一方天地,低语和交谈变得极少,即便必要的交流,也压低了嗓音,简短急促,随后立刻恢复沉默。
那种小心翼翼的安静,那种刻意维持的过分紧绷的正常,再次如同无形的薄雾般笼罩了整个科室,连空气似乎都变得粘稠而难以流动。
阳光明每天依旧提前五分钟来到办公室,脚步沉稳,神态自若。
他不疾不徐地洗杯、取茶叶、冲入滚水,看着墨绿色的叶片在杯中舒展翻滚,泡上一杯浓酽的茶汤。
然后,他开始翻阅桌上送来的文件,逐字逐句地学习相关财务制度,处理日常事务签报。
他的动作从容不迫,仿佛窗外那看似凝滞的空气、科室里那异样的氛围,都与他无关。
殷永良变得异常低调,几乎成了财务科一个模糊的剪影。
他整天把自己关在副科长办公室里,那扇原本时常敞开的门如今紧闭着,隔绝了内外。
即使偶尔不得不出门,或是去洗手间,或是去厂办开会,也是脚步匆匆,目不斜视。
他尽量避免与任何人进行目光接触,更别提交流。
原先那种隐隐的矜持与权威感消失殆尽,脸色似乎比之前更加阴沉灰暗,仿佛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浓重阴霾,眼神深处藏着难以言说的惊疑和焦虑。
刘金生则恰恰相反。
他出现在大办公室的次数,似乎比往常还要频繁一些。
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惯常的和煦如春风般的笑容,时不时地走到某位老会计桌前,身子微微前倾,手自然地撑在桌沿,关心一下工作进度,或者聊两句家常,开一些无伤大雅、逗人发笑的小玩笑。
他的出现时而能短暂地打破那过分的沉寂,带来一丝看似轻松的气息。
然而,他的目光有时会看似无意地扫过周为民和吴爱华的工位,在那两个忙碌的身影上停留片刻,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审度,然后又若无其事地移开,继续他温和的巡视。
周为民和吴爱华则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忙碌之中。
两人各自主持工作组内的工作,千头万绪,需要尽快熟悉全面业务,理顺各项流程,确保不出差错。
更重要的是,他们心里都像明镜一样,清晰无比地知道阳光明私下交代的那项秘密任务的重要性与紧迫性。
那既是一份沉甸甸的投名状,也是一块检验他们能力和忠诚度的试金石。
周为民负责的五组,涉及专项资金,账目相对集中,但金额巨大,每一笔资金的流向、每一个项目的审批程序都需要仔细核查,不容有失。
他利用下班后和周末一切可能的时间,一头扎进厚厚的的账本与凭证堆里。鼻梁上那副黑框眼镜后的眼睛,锐利而专注,逐页逐行地仔细审阅,不放过任何一个数字、一个签名、一个模糊的印章。
他不时用笔在摊开的笔记本上记录下发现的疑点、时间、金额和关联方,字迹工整而紧凑。
他的动作小心谨慎,每次翻阅厚重的凭证册都尽量轻拿轻放,避免发出过大声响,尽量不引起组内其他同事,特别是那些与原组长赵卫国关系密切、资历颇深的老同志的过多注意。
他感到背后偶尔投来的目光,或好奇,或探究,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淡,这让他背后的肌肉时常不自觉地绷紧。
吴爱华面临的挑战则更大。
四组的结算报销业务极其繁琐复杂,单据量巨大,涉及全厂各个部门、众多职工,历史遗留的账目更是浩如烟海,许多惯例和操作规范模糊不清。
她需要在不影响日常报销支付、不引起外界怀疑的前提下,悄无声息地梳理过去的操作习惯和可能存在问题的环节。
她展现出了惊人的干练和效率,重新合理分配工作,巧妙调动组内几位她认为可信赖、有冲劲的年轻同志分担压力,自己则专注于核心问题和历史遗留账目的排查。
她办公桌旁的凭证箱越堆越高,她翻阅的速度极快,手指熟练地划过一行行数字,眼神专注而锐利,偶尔停顿,用红笔在一旁的便签纸上做个记号。她走路的步伐变得更加急促,仿佛总是在追赶时间。
阳光明没有催促他们。
他保持着足够的耐心和定力,依旧每天埋首学习文件制度,翻阅报表,仿佛对背后悄然进行的暗流涌动,毫无察觉。
但他的观察从未停止,只是通过处理日常文件签报、听取零星汇报,敏锐地留意着各组的工作节奏,细致地观察着办公室里每个人的变化。
他注意到周为民的眼镜片后偶尔掠过的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注意到吴爱华端起茶杯时微微颤抖的手指和更加急促的步伐。
他也注意到,四五组里那几位颇有资历、人脉颇广的老科员,看向周为民和吴爱华忙碌背影的眼神中,偶尔会流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复杂情绪——是观望,是疑惑,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淡,甚至是一闪而逝的讥诮。
五天后的下午,临近下班时间,周为民敲响了阳光明办公室的木门。
他的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文件夹,神色凝重,眉宇间带着一丝完成重大任务后的释然,但更多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谨慎。
“阳科长,您要的资料,我初步整理好了。”
周为民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被门外的人听去,他将那个文件夹轻轻放在阳光明的办公桌上,动作略显郑重。
阳光明抬起头,目光从文件上移开,落在周为民脸上,点了点头,没有立刻去翻动那个文件夹:“辛苦了,效率很高。”他的语气平和,听不出什么情绪。
“应该的。”
周为民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带着血丝,“组里近几年的大额专项资金项目,特别是……特别是赵组长亲自经手或重点关照过的,我都尽可能过了一遍。
可能存在疑问的操作环节、账目处理方式、还有资金的最终流向,都按项目列在了里面,后面附了相关的原始凭证编号和我的简要说明。”
他的汇报条理清晰,措辞谨慎,每一个用词都经过了斟酌,避免使用过于主观或尖锐的定性。
阳光明拿起文件夹,翻开第一页。
里面是周为民工整而清晰的字迹,用表格的形式列明了几个重点项目名称、发生时间、涉及金额、具体可疑点以及他的初步判断。
问题主要集中在几个方面:超额拨付、验收程序存在明显瑕疵或缺失、以及与个别固定供应单位之间的资金往来略显模糊、缺乏足够支撑性文件等方面。
阳光明的目光快速扫过周为民在最后汇总的金额数字——一个不到一千元的数字。
他抬起眼,看向周为民,手指轻轻点在那个数字上:“这个数字,你怎么看?”
周为民沉吟了一下,更加谨慎地回答:“阳科长,从我目前能接触和查到的凭证、单据以及流程记录来看,这些问题确实是存在的,性质上也属于违反相关财务规定。但是……”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最恰当的表述,“但是这个累计金额……分散开之后,并不算特别突出。
当然,我必须强调,这只是初步核查,我无法保证是否还有更深层次、或者更隐蔽、更巧妙的问题未被发现。
有些账目做得相当……隐蔽。”
他的回答客观而留有充分余地,既指出了问题所在,也暗示了调查可能遇到的局限和阻力。
阳光明合上文件夹,将它放在桌面一角:“我知道了。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要对任何人再提起,包括组里的同志。”
他的语气严肃起来,“当前的首要任务,是尽快把五组的日常工作全面抓起来,理顺流程,确保各项资金支付及时、准确,不出任何纰漏。这才是厂里最关心的。”
“我明白,阳科长。您放心。”周为民明显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了些,郑重地点点头,退出了办公室。
第二天,同样临近下班时分,吴爱华也来了。
她带来的文件夹稍厚一些,脸上带着连续加班带来的疲惫,但眼神依旧清亮、坚定。
“阳科长,四组这边的情况更杂一些。”
吴爱华开门见山,语速比周为民稍快,带着她一贯的利落风格,“主要是历年劳保用品采购、频繁出现的差旅费报销超标、以及一些节假日小额福利发放的账目处理,存在大量不合规的习惯性操作。
问题零散,发生的次数很多,但单笔金额普遍都不大。”
她顿了顿,语气中带有一丝剖析,补充道:“仔细看下来,有些问题是历史遗留的老大难,过去几年制度不如现在严密,执行也不严格,大家图方便或者按不成文的惯例,也就模糊处理了。
有些……则可能涉及一些人为的、刻意绕过制度的‘变通’。”
她巧妙地用了“变通”这个词。
阳光明仔细翻阅着吴爱华整理的材料。
里面按问题类型进行了分类,清晰列举了具体事例、发生时间、涉及人员、金额以及明确违反的制度条款,同样附有详细的凭证编号和索引。
问题确实如她所说,琐碎,单笔金额小,但像蚂蚁搬家一样累积起来,总金额也达到了一个令人侧目的数字——接近九百元。
合上文件夹,阳光明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文件夹的封面。
两个组,问题金额都不算太大,但性质明确,属于违反财务纪律的违规操作。
如果铁面无私、公事公办,足够对相关责任人进行严肃处理,后果会很严重。
但他心里清楚,自己的首要目的绝非简单地整人。
他需要的是掌控局面,消除潜在的隐患和阻力,确保财务科今后能严格按照制度和规范高效运行,从而真正贯彻赵国栋的意图。
此刻就贸然掀盖子,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固然能瞬间立威,但也会彻底打破科室本就脆弱的平衡,造成长时间的人心惶惶、人人自危,工作很可能陷入停滞甚至混乱。
而且,水深未知。
若牵扯出更多意想不到的麻烦和关系,对自己这个刚刚站稳脚跟、尚未真正培植起自己力量的副科长来说,并非明智之举。
反之,将这些实实在在的把柄握在手中,就像握住了关键的筹码,很多难题,或许就能化刚为柔,找到更稳妥的解决方式。
很多事情,就好谈多了。
他心里已经有了清晰的决断。
抬起头,他对吴爱华露出了一个温和而带着赞许的笑容:“做得很好,爱华同志,非常细致。辛苦了。”
“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阳科长。”吴爱华回答得很干脆,没有多余的话。
“这件事到此为止,严守秘密,对任何人都不要提起。”
阳光明的语气转为郑重,“集中精力把四组的日常管理抓起来,特别是报销审核这个关口,一定要严格把关,不符合制度、缺少凭证的,一律打回去,从现在起,绝不能开出新的口子。”
“您放心,我一定会坚守原则。”吴爱华眼神坚定地应道,转身离开的步伐虽然疲惫,却带着一种完成任务后的踏实感。
阳光明独自坐在办公室里,夕阳的余晖将房间染上一层暖金色,却驱不散空气中凝聚的沉重。他的目光落在桌上那两个并排放置的文件夹上,手指轻轻抚过略显粗糙的封面。
现在,是时候和另一位副科长,好好地、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了。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桌上那部老旧的黑色电话听筒,拨通了殷永良办公室的内线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那边传来殷永良略显沙哑的声音:“喂?哪位?”
“殷副科长,是我,阳光明。”阳光明的语气平静如常,听不出任何波澜,“现在方便的话,麻烦你来我办公室一趟。”
他用了“麻烦”这个词,但语气却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平稳。
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似乎完全没料到阳光明会如此直接地找他,而且是用这种近乎命令的口吻。这与他平日里保持的低调姿态颇不相符。
“我现在……手头还有点事,不太方便。”殷永良的声音传来,带着明显的推脱和抗拒,试图夺回一丝主动权。
阳光明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说,语气依旧平稳,但语调加重了几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
“我觉得,殷副科长,你最好还是来一趟。关于近期四组和五组梳理历史账目的一些情况,我发现了一些可能……需要重视的问题。
我觉得,于公于私,我们还是私下先沟通一下比较好,统一一下认识和口径。”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让这句话的含义充分渗透过去,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等待着下面的波澜泛起。
然后,他把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具穿透力的缓缓补充道:“当然,如果你觉得没有必要进行这种私下沟通,或者实在抽不开身,那我恐怕就只能按照组织原则和工作程序,公事公办了。
到时候,可能就需要请厂里相关部门一起来研判了。”
电话那端,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
阳光明甚至能通过听筒,隐约听到对方略显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他几乎能想象出,殷永良此刻脸上惊疑不定、阴晴变幻、内心激烈挣扎的表情。
他心里有鬼。
他最怕的就是查账,尤其是这种针对性的深入的核查。
阳光明已经明确点出了四组和五组,这两块原本都是他势力范围内、经营多年的地盘,其中的水有多深、泥有多浑,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什么问题?”
良久,殷永良的声音终于再次传来,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试图做最后的探听和挣扎,想要摸清阳光明到底掌握了多少虚实。
“电话里三言两语说不清楚,还是当面谈吧。”
阳光明毫不松口,封死了他所有的退路,“我等你。”
说完,他不再给对方任何回旋的余地,直接挂断了电话,听筒放回座机发出清脆的“咔哒”一声。
放下听筒,阳光明靠回椅背,目光投向窗外。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大约过了五六分钟,办公室门外传来了沉重而迟疑的脚步声,一步,又一步,仿佛拖着千斤重担。
脚步声在门口停顿了片刻,显示出来人的犹豫,然后,才响起了敲门声,声音比往常要沉闷、迟疑一些。
“请进。”阳光明应道,声音平稳。
门被缓缓推开,殷永良站在门口,逆着光,身影显得有些晦暗。
他的脸色果然不太好看,是一种缺乏血色的苍白,眼袋浮肿而发青,似乎这几天都在极度的焦虑和失眠中度过。
他依旧穿着那件半旧的中山装,风纪扣依旧扣得一丝不苟,但整个人却透着一股强撑着的僵硬和难以掩饰的疲惫萎靡之感。
他没有立刻进来,目光先是快速而警惕地扫过阳光明的面部表情,然后落在那张宽大的办公桌上,当看到桌上那两个并排放置、显得格外刺眼的文件夹时,他的瞳孔似乎猛地收缩了一下,嘴唇微不可察地抿紧了。
“阳副科长,你找我?”
殷永良的声音努力保持着一贯的平静,但仔细听,能察觉到一丝不易掩饰的沙哑和干涩。
他走进来,反手轻轻带上了门,却没有像往常那样自然地走到办公桌前,而是站在门边附近,保持着一段微妙的距离,仿佛随时准备离开。
阳光明没有起身,只是伸手指了指桌前的椅子,语气依旧平淡:“殷副科长,请坐。”
他的态度很平静,既没有胜利者的咄咄逼人,也没有刻意表现的虚伪谦逊,就是一种纯粹的、公事公办的平和,然而这种平和在此刻却蕴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殷永良犹豫了一下,眼神闪烁,最终还是走过来,在那把椅子上坐下了。他的腰背挺得笔直,透着全然的戒备和抵触,仿佛面对的不是同事,而是随时可能发起攻击的猛兽。
阳光明没有再绕圈子,也没有寒暄,只是将桌上的两个文件夹,用一种缓慢而坚定的动作,缓缓推到殷永良面前的桌面上。这个动作很慢,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甸甸的分量。
“这是四组和五组,根据近期工作安排,报上来的一些历史账目核查情况摘要。”
阳光明的声音不高,却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殷永良的心上,“里面反映出的某些问题,我觉得比较敏感,也需要听取你这个分管领导的意见。你先仔细看看,我们再做沟通。”
殷永良的目光像是被钉在了那两个文件夹上,仿佛那是两颗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
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需要鼓起巨大的勇气,才伸手拿起上面那个属于五组的文件夹,动作略显僵硬地翻开。
他的手指,在接触到纸张的瞬间,似乎有些难以抑制的微微颤抖。
办公室里顿时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以及殷永良逐渐变得粗重、难以压制的呼吸声。
阳光明安静地等待着,甚至拿起桌上的茶杯,慢慢吹开浮叶,喝了一口已经温凉的茶水,目光平静地观察着殷永良脸上的每一个细微变化。
只见殷永良的脸色越来越白,额头和鼻翼两侧甚至开始渗出细密的晶莹的汗珠。
他翻页的速度越来越快,眼神急促地扫过那些项目名称、时间、金额以及周为民列出的一个个疑问点,越是往下看,他的呼吸就越是急促紊乱,攥着文件夹边缘的手指也越发用力。
看完了五组的,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带着一种更深的恐惧和急切,一把抓起四组的文件夹。
这一次,他看得更加仔细,几乎是一行一行地扫过,眉头紧紧地锁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嘴唇抿得死死的,毫无血色。
吴爱华整理的问题更为琐碎,但次数频繁,类型清晰,违反的条款明确,那种白纸黑字带来的冲击力同样巨大。
终于,他猛地合上了文件夹,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甚至带着一丝豁出去的激动,看向阳光明,声音因为情绪的冲击而显得有些尖利失真:
“阳副科长!你……你这是什么意思?这些……这些东西,你打算怎么处理?你想把赵卫国和李素娟怎么样?”
他似乎想抢先一步,把问题的焦点和矛头牢牢锁定在已经被免职、暂时靠边站的两位原组长身上,试图划清界限,将自己剥离出来。
阳光明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将身体微微后靠,用一种极其平静的语气反问了一句,目光直视着殷永良那双隐含惊惶的眼睛:“殷副科长,那么,你希望我如何处理他们两个人呢?”
这句轻飘飘的反问,像一记巧妙的柔拳,正中殷永良的要害。
他一下子被噎住了,一时完全没明白阳光明的真实意图,眼神中充满了困惑、警惕和更加深重的疑虑:“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我希望?”
他想强装强硬,但语气已然透出了底气不足。
阳光明见状,知道火候已到,该摊牌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上,语气放缓了一些,却因此带着更重的不容错辨的分量:
“我的意思很简单,殷副科长。我可以当做从来没有看过这两份资料。”
他顿了顿,仔细观察着殷永良的反应,看到对方眼中瞬间闪过的难以置信和巨大的困惑。
“殷副科长,我是厂里派到财务科来开展工作的。”
阳光明的语气变得诚恳起来,仿佛是在推心置腹,剖析心迹,“我的首要任务,是确保财务科的各项工作规范、高效、有序地运行,为厂里的生产经营保驾护航。而不是……”
他轻轻摇了摇头,“而不是越俎代庖,顺便把政工组的活也干了。”
他伸出手指,点了点那两个文件夹:“如果我真的依据这些材料,去严肃追究四组和五组前任组长的责任,把事情彻底闹大,捅到上面去,最终可能出现的结果,我想你一定不想看到。”
“政工组一旦正式介入,立案调查,整个财务科都会瞬间被推到风口浪尖,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恐怕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正常开展工作,必然严重影响全厂的资金流转和业务运行!而且……”
阳光明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语速放缓,一字一句地说道,“这后面,究竟会牵扯到什么人?牵扯多深?水有多浑?恐怕所有曾经沾边、打过擦边球、或者心里有鬼的人,往后都会心惊胆颤,寝食难安了。
财务科,甚至整个厂办系统,恐怕有很多人会整日惶恐不安。”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记重锤,狠狠地敲在殷永良最脆弱、最恐惧的心坎上。
这不仅仅是威胁,更是赤裸裸地揭示了最坏的可能性,而那可能性中,必然包含着他殷永良自己。
殷永良的脸色变幻不定,灰白中透着一丝死寂,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衣角,手背青筋微凸。
他当然无比明白阳光明话里的深意。
真要是彻查下去,赵卫国和李素娟固然首当其冲,难逃干系,但他这个分管副科长,难道就能独善其身,完全撇清关系?
那些模糊地带的操作,那些心照不宣的惯例,那些他曾经默许、暗示甚至直接授意的事情,多少都会留下痕迹,足够将他拖入万丈深渊!
阳光明此刻愿意私下谈,并且暗示可以放过他,这几乎是眼下他能想到的最好的,也是唯一体面的结局。
识时务者为俊杰。
硬扛下去,只有身败名裂一种结局。
殷永良又又又一次深吸了一口气,这一次,气息中带着明显的颤抖,仿佛这一口气抽空了他体内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
他的肩膀明显地、无力地垮了下来,一直挺得笔直的腰背也弯曲了下去,显得佝偻而苍老。
他脸上的强硬、戒备、不甘,最终都被一种巨大的无法抗拒的疲惫和无奈的妥协所取代。
“你……你想怎么做?”他的声音干涩无力,带着明显的颤抖,几乎低不可闻。这句话问出来,等于他已经彻底放弃了抵抗,开始讨论“投降”的条件了。
阳光明知道,这场无声的较量,他已经赢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他保持着平静的语气,说出了早已想好的、能给彼此保留最后一丝体面的方案:
“殷副科长,我看你这段时间气色一直不太好,人也很憔悴,精神状态大不如前。是不是身体真的不太舒服?
财务工作压力大,琐事多,千头万绪,确实耗神费力,积劳成疾也是常有事。”
他的话语听起来像是同事间真诚的关心,但殷永良立刻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我觉得,或许趁着这个机会,休个病假,好好调理一下身体,是个不错的选择。毕竟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
阳光明目光平静地看着他,继续说道:“等身体养好了,安稳了,也可以根据实际情况,向厂里领导申请,调到一个相对清闲一点、压力小一点的岗位上去,继续发挥余热,为厂里做贡献。
我想,厂领导一定会体谅和理解老同志的身体状况和实际困难的。”
阳光明的话说得很委婉,很客气,甚至带着关怀,但意思再明白不过——主动请辞副科长职务,体面地调离财务科这个是非之地。
殷永良的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彻底褪尽了,变得一片惨白。
他闭上眼睛,头颅微微垂下,陷入了长达一两分钟的沉默。
办公室里静得可怕,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远处车间机器的轰鸣声。
阳光明也不催促,耐心地给他足够的时间去消化这最终的结果,去做出最后的决断。
这是一种胜利者的宽容。
大约过了一两分钟,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殷永良才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眼神灰暗,空洞,充满了无尽的挫败感和屈辱。
他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声音低哑得如同叹息,很快消散在空气里:“……好。我……我知道了。”
三个字,仿佛用尽了他生命中最后残存的所有力气和尊严。
说完,他挣扎着站起身,没有再看阳光明一眼,也没有再看桌上那两份决定了他命运的文件,脚步有些踉跄,又有些虚浮地走出了办公室,背影显得格外苍凉、落寞和孤寂,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阳光明独自坐在办公室里,看着殷永良消失的方向,听着那蹒跚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彻底消失,才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事情的发展,比他最初预想的还要顺利一些。殷永良,终究还是个懂得审时度势、权衡利害的聪明人。
几天后,财务科内部传出消息,殷副科长因长期劳累,身体严重不适,需要住院进行全面的检查和休养一段时间。
又过了几天,一份由殷永良本人亲笔签名、提交的申请报告,经由刘金生转递,送到了厂人事科。
报告中,他以健康状况急剧下滑,医嘱强调需绝对静养,难以继续胜任财务科繁重复杂的工作为由,情词恳切,充满无奈与感激地恳请组织考虑其实际困难,将其调整到一个相对清闲的岗位工作,以便安心休养。
报告写得情真意切,充满了对组织的感激和对自身健康问题的无奈,看不出丝毫被迫的痕迹。
厂领导很快做出了批复,同意了殷永良的请求。
考虑到他为工厂服务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最终将其调往厂工会下属的职工活动中心,担任了一个管理图书报刊的闲职,待遇保持不变,算是给了他一个相对体面的退场方式。
这个消息再次在财务科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其强度甚至超过了上次四组和五组组长被免职。
自从上次两组组长被突然免职之后,科里众人表面上不敢议论什么,但私下里都心照不宣地猜测接下来必然还有一场更激烈的、真刀真枪的龙争虎斗。
大家都暗暗等着看新来的后台硬实的阳副科长,和根基深厚、经营多年的殷副科长之间,如何上演一场精彩的较量。
万万没有想到,这场预料中本该火星四溅、激烈碰撞的风波,竟然以这样一种近乎无声无息、波澜不惊的方式迅速落幕。
他们几乎没看到阳光明有什么明显的大动作,甚至没听到两人之间有过任何一次激烈的争吵或公开的冲突,殷永良就突然称病,然后如此迅速地主动请调了。
这个过程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结束得干净利落,甚至带着一点诡异的平静。
众人再看向阳光明时,目光里已经不仅仅是之前的敬畏,更多了几分高深莫测、难以揣度的感觉。
这个年轻的副科长,手段如此老辣果决,心思如此深沉难测,不动声色之间,甚至未曾公开撕破脸皮,就化解了科室内部最大的阻力,其城府、耐性和手腕,远远超乎了他们最初的想象。
一种真正的,混合着强烈敬畏和高度谨慎的情绪,开始在科室里悄然弥漫开来,深入人心。
每个人都更加小心翼翼地规范着自己的言行,工作效率似乎也在无形中提高了几分。
殷永良的调离,使得财务科再次恢复了一个科长加一个副科长的常规领导格局。
阳光明也借此机会,真正在财务科确立了自己不容挑战的威信,彻底站稳了脚跟。
他开始更加自如地行使副科长的职权,安排工作,召集会议,他的指示得到了更迅速、更有效的执行。
与此同时,他与刘金生之间,形成了一种极其微妙的平衡状态。
表面上,两人关系和谐,工作配合默契。
刘金生依旧是那个笑容可掬、关心下属、处事圆滑的科长,对阳光明的工作也给予了足够的尊重和支持,至少在明面上绝对挑不出任何毛病。遇到科室重大事项,他也会主动找阳光明商议,表现出充分的民主。
阳光明也保持了足够的谦逊和对正职领导的尊重,遇到重要事项都会主动向刘金生汇报请示,维护着科长的权威和面子,从不越权行事。
但两人心里都如明镜一般清楚,那层和睦融洽的面纱之下,是各自的极度谨慎、暗中观察和必要的防备。
一种新的无形的界限,被清晰地划分出来。
阳光明很清楚,自己来财务科时间尚短,虽然以雷霆手段挤走了殷永良,初步立威,但根基尚浅,羽翼未丰,当前最重要的依然是稳定局面,理顺工作,积累人望,而不是急于求成地进一步去挑战刘金生经营多年的权威。
维持目前这种表面上的和谐与平衡,对他最为有利。
刘金生同样是个极其谨慎、稳妥且有耐心的人。
他在阳光明立足未稳之际将其排挤走的打算,随着殷永良的意外出局和阳光明的迅速站稳脚跟而彻底落空。
他不得不重新评估这位年轻副手所拥有的能量和手腕。
在形势未明、看不清对方底牌之前,维持现状,相安无事,静观其变,边走边看,无疑是他作为正职最稳妥、最安全的策略。
未来的日子还很长,博弈并未结束,只是转入了一个新的、更加隐晦、更加考验耐性和智慧的阶段。
财务科的算盘声依旧噼啪作响,纸张翻动的沙沙声每日依旧,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但科室里的每一个人,从科长到最基层的记账员,心里都无比清楚地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彻底地不可逆转地不一样了。
一种新的秩序,正在这种看似平静的日常之下,悄然确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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