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秋天的天气,男子的心
当晚,桥银“地震”。
魏应洲携雷霆之势而下,通知人事部在内网发布邮件,宣布谢聿的年假延长一个月;同时,桥银内审部门连夜到位,开启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审核模式,对谢聿经手的大额资金项目进行全面审计,一个月之内给首席执行官呈交报告。
内审部的负责人老邢是个老审计,二十年的审计经验和企业内斗经验都告诉他,若非魏应洲手里有把柄,断然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对谢聿公然启动内审。换言之,他作为内审部老大,在老板已经有把柄的情况下如果还查不出什么,那他这个老大的专业能力实在可疑。若老板再存个心思,怀疑他和谢聿之间有点利益输送的猫腻,那他内审部老大的位子真可谓岌岌可危。
思及此,老邢铆足了劲,将内审部一干人等支使得人仰马翻,直奔一个主题:有问题必须查出来,没有问题创造问题也要查出来。
可是结果令他十分郁闷。
谢聿,实在太干净了。
桥银上下,几乎没有比他手脚更干净的人。老邢相信,连门口的门卫都有可能收过一条烟、两瓶酒,通融外来车辆进入,在未预约魏应洲的情况下有机会站在门口等。谢聿位高权重,这些年若说两袖清风,老邢是不信的,内审结果却令他不得不信,桥银还真是拥有了一位两袖清风的稀罕人物。
一个月后,老邢亲自向首席执行官呈交报告。
干审计,一旦确认结果,就不容有失,连自己都对审计结果疑心,无异于砸自己的招牌。老邢在呈交报告前,用了两天两夜亲自将所有材料翻了一遍,最终,他彻底说服了自己:不是他找不出谢聿的问题,而是谢聿确实没有问题。
两日后,老邢揣着这份报告,踏入了首席执行官办公室,向魏应洲汇报内审结果。老邢贯彻执行“领导不动我不动”的路线方针,在魏应洲没有对此事表态之前,他从专业角度陈述了他所负责的审计结果,并且对这一结果的独立性、公正性做出了保证。同时,他也准备了一番说辞,为自己留足了后路。
“魏总,正如我上述所说,从内审结果来看,谢特助没有问题。当然,我也不敢百分百地保证谢特助经手的项目完全没有问题,一个月时间比较紧张,我们所审的范围只在大资金量项目上,小资金量项目并未做到全覆盖。如果魏总需要的话,给内审部更多时间,内审部将全面覆盖审计谢特助经手的所有项目。”
说完,老邢又想起了什么:“另外,谢特助还经手过几笔海外的资金项目。内审部的手伸不了这么长,这些也都没覆盖。海外项目的内审难度比较大,也许……”
魏应洲出声打断他:“可以了。”
老邢就像一个终于等到刑满释放的老犯人,忙不迭接上一句“那我不打扰魏总了”,迅速撤了。
魏应洲这次的雷霆之势虽然动静大,但都是对内,对外则一点风声都不露,一致称谢聿在休假。搞内审工作的同志常年守在高风险岗位,练就了一身钢铁意志,任凭外界如何揣测试探,皆闭口不言。老邢是个明白人,对内审部做出重点提示,事关谢特助,牵一发动全身,桥银魏谢的意义非一般人能置喙,都把嘴给我闭紧了。
魏应洲在办公室静坐一整晚。
昔年她同林洛雯一同读书,念到书中一句古话:“最容易变的是何物?是秋天的天气,还有男子的心。”林洛雯温温柔柔地对她道:
“应洲,你要小心哦。”她听了,不以为意,这等情爱小事非她有兴趣试水之地。
她不知道,那时她就犯了一个大错:情爱从来不是小事,华夏文明五千年,王侯将相、走卒贩夫,上上下下许多人就坏在它这里。
寒冬之季,上东城天黑了就不容易亮。她坐了很久,等不到一个天亮。
办公室灯光忽然亮起。
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个身影,伸手开了灯。
来人有心,为避免刺痛人眼,他没有开大灯,只开了一盏壁灯。橘黄色柔光像深夜尽头的抚慰,让沉浸黑暗的人迎接光明时不至于头晕目眩。
从黑暗到光明,是需要过渡的。明白这个道理的人不多,做得到的人就更少,魏应洲知道他是谁了。除了谢聿,无人能与她配合至天衣无缝。
可就是谢聿,捅她刀子捅得这么狠。一刀捅向桥银,一刀捅向她,刀刀捅在她要害,而她还给他递了刀。
她声音冷硬:“出去。”
谢聿当然不会听她的,举步走向她。
魏应洲一股无名之火顿起。
谢聿不听她的,这是惯例。从前她不在意,甚至将之视为两人之间默契的证明;但今天,魏应洲怒火中烧。
她冷冷地看向他:“我再说一遍,出去。”
谢聿站在她面前,仍是不听话:“我送你回家。”
魏应洲一掌拍在办公桌上。
谢聿眼明手快,快她一步按住了她的手。
他皱眉,心里也有火。
“你有病吗?无缘无故的,不仅整我,还整你自己。”
“无缘无故我整你?”
“你动用整个内审部门,对我进行隔离审计,这种莫名其妙的事,你是怎么想的?”
“你自己尾巴不干净,瞒着桥银瞒着我,你还敢问我怎么想的?”
“魏应洲,你讲清楚,我哪里不干净?”
魏应洲几乎是被气笑了:“你做的那些见鬼事,差点害死桥银,也差点害死我。我要是有心想整你,我手里的证据足够整得你下辈子都翻不了身,你现在早就蹲牢里去了!”
谢聿眉头皱得死紧:“什么证据?”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魏应洲平生最恨这类人,当谢聿逐渐在她面前表现出这类人的倾向时,她的恨意就更深:一为自己看错了人而恨,二为两人之间迅速恶化的关系而恨。
“啪!”一沓照片从她手中甩出。
她用了大力道,几百张照片扑簌簌落下,砸在谢聿身上,最后掉在他脚边,死寂一般地动也不动。
谢聿弯腰,捡起来看。
“哦,是这件事。”他稀疏平常的语气,在魏应洲听来甚是挑衅。
“怎么,敢做这件事你还觉得挺光荣?”
她盯着他,声音含恨:“如果你身在公家,被人拍下这样的照片,足够被安上一条‘侵吞国有资产’的罪名。你是不是认为在桥银不要紧,反正桥银是民营企业,你还把首席执行官睡了,你翻天覆地都不要紧了”
谢聿心里软软地一陷。
她做了十年首席执行官,习惯了诸多身份,魏总、魏董、魏小姐,哪一个都困住了她,常常令人忘记了,她也是人世间最寻常的女孩子,而且不过二十九岁而已。她曾经笑说,做首席执行官真苦,但自己喜欢,还有理想,没办法。她说这话的时候是在一个深夜应酬之后,她醉七分,闹三分,冲前来善后的谢聿道:“我做不做老大都没关系,但桥银必须做老大,这是我答应外公的承诺。”当时谢聿就对她冷笑:“你当做老大这么容易,说话轻狂。”她笑道:“所以我还有你啊。”
这一轻狂,十年都过去了。
他将她弄得又爱又恨的,做老板不像老板,做情人不像情人,他也算不上什么好东西。
“是,这批物资是从我手上流出去的。照片上这个女孩叫温莎,战地医生,国际救援组织成员。我之所以将这批物资交给她,是因为她所在的当地医疗队急缺物资,已经弹尽粮绝。传染病迅猛,不仅死伤者无数,连医生都自身难保。她向我求救,我给了她。桥银的救援宗旨是‘性命至上’,换你,你也给。我当然知道我这么做会给桥银留下一道舆论缝隙,有心人可以乘虚而入,给桥银扣上‘物资缺位’的罪名。所以这234万物资,回国后我就以私人名义筹集齐全,发往当地,补上了缺口。”
这一说辞并未说服魏应洲:“好,我信你讲的。那么我问你,你为什么不向我报备?”
谢聿眼神清冷:“这种紧急处理的意外事件我不认为必须向你报备。将在外,若事事报备事事请批,我会累死,你也会累死。”
魏应洲冷笑:“为女朋友陷桥银于不义怎么没见你累死?”
谢聿看她半晌。
他表情凝重了起来,这是他被惹怒的征兆。
“魏应洲。”他居高临下,对她交代,“我认真说一遍,她不是我女朋友。你拿这个问题来压我,你以什么身份?”
魏应洲觉得屈辱。是她大意,那晚一夜缠绵,没有换来温情,只给了他盛气凌人的底气。
她猛地站起来,伸手一指大门:“出去!”
谢聿没有动,视线落在她身后那张沙发上。
这是他五年前送给她的,罕见的椭圆形状,法国品牌,微微翘起的前沿线条令人轻而易举地整个陷在里面,如同婴儿被包裹在母亲怀里,有最舒服的姿势。
五年前,他俩联手铲除了桥银在上东城的老对手钱氏控股,从此桥银称霸上东城商业地产界。在外,桥银一时风头无两,而对魏应洲和谢聿而言,无异于打了一场苦战。两人刚下火线那三天,各自回家倒头就睡,睡醒起来都想吐,那是高压之下的身体超负荷反应。一周后,谢聿往她办公室送来了这张沙发。
魏应洲当时看他指示人往她办公室搬了这么个大件,一脸稀奇,问他:“你送我这干吗?”
谢聿轻描淡写回答:“给你休息用,它对睡眠挺好的。你不是睡眠不好吗?”
魏应洲一屁股往里一坐,果然舒服得让人秒变咸鱼。她有点惊讶谢聿这人竟然有好事还会记得她,立刻迅速接受,顺便让他以后还有好东西记得给她留一份。
谢聿斯文地一点头,说:“好的魏总。”
魏应洲不知道,谢聿逛家居店时店经理对他讲过这张沙发的功用。当时,经理压低了声音,笑盈盈地对他道:“谢特助,这沙发可是好货,其设计出自巴黎人之手。巴黎是什么地方?情爱之都啊,最适合和女朋友干那事了,不信的话你试试……”谢聿当即表示不用试,买了。
买了之后他鬼使神差地,立刻送去了魏应洲办公室。
这五年里,他白天循规蹈矩,始终有意将与魏应洲的关系控制在一个安全距离之内;可是在晚上,那些隐秘的、无法见人的却又折磨他至死的欲念没有一晚肯放过他。他放在魏应洲办公室的那张沙发仿佛成了他的一部分,他看见她坐上去他就会有灼热感。这样见不得光的欲念给了他正常恋爱完全给不了的快感,有好几次他白天与魏应洲为公事大吵,不欢而散的当晚他就陷入疯狂梦魇,梦见他与她,还有那张沙发,场面甚是旖旎。每次醒来他都大汗淋漓,魏应洲这个名字连在梦里都能令他亢奋无比。
然而,五年后的今天,他看着这张沙发,内心毫无想法。有一瞬间,他甚至自问,他放不下的究竟是眼前这个魏应洲,还是他心里描摹幻想的那个魏应洲?
他有点恨她。若非当年她招惹他,他不至于落入如此境地。
谢聿恶狠狠地,将魏应洲一把推入沙发,与十年的斯文形成文野之分:“魏应洲你到底想怎么样?跟我睡了又拒绝我,拿了几张照片就查我,又见不得我和其他人有关系,一边跟我说‘不可能’,一转身又吊着我,这样你很爽?”
魏应洲心里不痛快:“卓正行拍到你公寓的那张照片你解释解释。”
“我跟你出生入死十年,比不过一张偷拍照片?”
“你手脚干净,记者怎么能拍到你那种照片?”
谢聿冷笑:“就算我手脚不干净,也是你跟我说了‘不可能’,我还不能找其他人了?”
魏应洲怒火中烧:“你滚!”
谢聿猛地放开她。
桥银魏谢捆绑半生,大把矛盾瓜葛纠缠,工作的、感情的、理念的,混搭一处,谢聿从来都选择最为魏应洲考虑的那个选项。
如果这本身就是一个错误选项呢?
这个念头令他全身发冷。
谢聿在桥银的工作全面停摆。
桥银对外只说谢特助工作辛苦,这次是放长假,但媒体显然不这么想。
魏应洲和谢聿在十年里联手为桥银立下的汗马功劳,在上东城都可谓前无古人,也许未来也很难有人能超越。这样两个人,其中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展开了内部审计,被审计的这个人还放起了长假,这类事十年里都不曾发生。
嗅觉灵敏的媒体集体兴奋,如群鲨蜂拥,开始蹲点围堵魏应洲。纵然魏应洲长袖善舞,也抵挡不了媒体臆测。桥银“王助”分道扬镳,此类新闻开始在网络上发酵。流量时代,背负KPI考核任务的媒体亲自下场点评,撩拨大众神经。一时间,关于魏谢反目的传闻引起轩然大波。
将媒体视线从魏谢身上抽走的,是一宗社会性意外事件。
张小婷死了。
周六,凌晨三点,中银大厦二十八层,张小婷一跃而下。
高空坠楼,人摔得惨烈非常。
魏应洲接到电话时,正在开会。电话是宗明山亲自打来的,告诉她,张家出事了。魏应洲挂断电话脱口而出喊了声“谢聿”,黄婕立刻低声提醒她,谢特助在放假,人不在桥银。魏应洲听了,初初回神,一会议室的人全都看着她。魏应洲宣布会议暂停,说完起身就走。黄婕快步跟了上去,看见魏应洲握着手机的左手,手背上青筋突兀。黄婕大气也不敢出,猜不透魏应洲此刻的焦虑,究竟是为张家出事这一遭,还是谢聿不在这件事,抑或是,两者都有。
两个人并肩久了,走了一个,剩下的这个许久不曾单枪匹马,孤军奋战的时候,即便不会恐惧,也会寂寞。
宗明山得知消息足够快,魏应洲的驾驶速度也足够猛。祖孙二人一快一猛,令现场前来接应的方警官十分为难。方耀东低头一扫,见到地面轮胎的高速刹车痕迹,暗自估计魏应洲这一路的罚单够呛。
魏应洲下车,直奔现场,被方耀东拦下了。方耀东先前在魏应洲被挟持事件中和桥银“魏谢”打过交道,此后对魏、谢二人十分佩服。这会儿,他算是客气的,只拉住了魏应洲,没进一步警告她别妨碍公务。
他口头规劝:“跳楼,当场身亡,没有救回来。”意思是,你不必去看了。
魏应洲觉得冷,彻骨的能将人冻死的那种冷。
眼睁睁看着死亡发生而她束手无策,这种痛苦令她生出恨意。对意外的恨意、对世事难料的恨意,这股恨意令她整个人透着冰冷。她看向方耀东:“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不在现场忙,拦我拦得倒是快啊。”
方耀东摸了摸鼻子,承认:“警方第一时间查到,死者的父亲常年任职于宗家,宗家和张家的关系不一般。我立刻就猜,你一定会来。”
魏应洲冷笑一声,人直往现场冲。
方耀东一把抓住她。这次,他用上了一点力道。
“魏总,”他认真对她道,“我知道你事必躬亲,何况是你认识的人出事了。但警方有警方的规矩,你必须遵守。你不要在这里试图查看现场了,不如去看一下张家父母。我们同事已经第一时间联系上张小婷父母过去了,没敢告诉她母亲,告诉了她父亲。她父亲受不住,当场晕过去了,至今还没醒,警局几个同事都在医院陪着。”
魏应洲闭了下眼睛。她深呼吸,她也需要恢复理智。
“方耀东,”她看向他,“张小婷刚做了妈妈,千辛万苦历经十年才有了孩子,她怎么会舍得自杀,丢下孩子一个人?”
走过生育鬼门关,刚获新生,以为从此就是花好月圆,谁想却会是阴阳两隔?大喜之后大悲,谁听了不问一句“怎么会”。
魏应洲明白,自己需要足够的冷静,替死者还原真相,讨回公道。
论情分,魏应洲和张小婷只有数面之交,不算熟。
一次,是在宗家老宅,张小婷来找张广伦,远远地站在老宅门外,距离老宅大门还有一段距离,她就站在树荫下等。魏应洲开车回老宅,路过看见她,停车想要捎上她,被她拒绝了。张小婷说:“不用麻烦魏总,我在这儿等一下我爸就行了,谢谢啊。”她最后那句“谢谢啊”仿佛在魏应洲心尖一勾,令自己长久记得她。后来魏应洲发现,自己记得的不是这个人,而是以张小婷为代表的那种礼貌、拘谨、善良、轻微自卑又充满自尊的模样。
后来,还有一次,是张小婷刚做妈妈之后,魏应洲去看她。这既是魏应洲的心意,也是宗明山对她的特意交代。那日她去凯恩会所,推门进去,就看见了张小婷。张小婷正躺在床上,看见魏应洲进来,当即冲她笑说:“魏总,你来啦。”
张小婷的这个笑容在魏应洲心里晃了半天,将几年前那句“谢谢啊”在她心里勾住的部分替换掉了。这个笑容大不同,既自信又大方,满心满怀都是真正的高兴。魏应洲许久未曾在一个成年人身上见到真正的高兴。成年人总是不快乐的,好似机能退化,将快乐的能力都丧失了。可是张小婷不一样,她有了孩子,这是她千辛万苦历经绝望之后的巨大希望,这股希望强大得足以抵抗她下半生所有的不快乐。魏应洲都被这个女孩迸发出的真正的快乐感动了。
所以现在,魏应洲不相信。
她不相信一个真正快乐的成年人,其生命会比那么多不快乐的人更短暂,仿佛像一个证据,最终证明了快乐这回事本不应该属于成年人。
魏应洲选择推翻证据,拼死守护世间所有的真正的快乐。
傍晚,才六点,天色就已暗透。临近冬至,上东城的白天很经不起考验,像是害怕黑暗似的,总是早早溜走。
苏见曦从公安局出来,人还没走几步,就看见了不远处的魏应洲。
她站在台阶下,长身玉立,背后是她开的那辆价格不菲的保时捷。她不似平日靠着座驾耍酷,苏见曦知道她是以桥银首席执行官的身份,向他要个说法来了。他知道她怀疑他,但他不怪她,因为他有足够被怀疑的理由。事实上,连警方都怀疑他。
一个大好的女性,三十七岁,遭受过社会历练、命运捶打,早已是过了冲动为人的年纪,却在孩子只有四个多月的情况下,以极其惨烈的方式结束了作为母亲的生命。警方给出了死亡原因:产后抑郁症。一纸原因,将苏见曦和凯恩医疗推向了风口浪尖。
魏应洲打开车门:“上车。”
苏见曦点点头,没有犹豫。
魏应洲上车,关上车门,没有开灯。
深冬,未开灯的车就像一头被黑暗吞噬的猎物,坐在车里的人近在咫尺也看不清对方的脸。
魏应洲的声音比车外零下的温度更冰冷:“张小婷的产后抑郁症是怎么回事?”
苏见曦声音平静:“我向警方说的,和我向你说的,都一样。我保证,张小婷从入住凯恩医疗,顺产,搬入凯恩会所,一直到最后出月子离开会所,这两个月内,她都非常健康,没有产后抑郁症的迹象。”
“你怎么保证?”
“会所的监控视频、关于张小婷的所有生产记录、抑郁症自我评估文件,这些都可以证明我所说的每一个字。如果你想看,我全都可以给你。”
“我现在就要看,你敢给吗?”
黑暗中,一时无声。
她将怀疑表达得如此彻骨,几乎葬送了两人数十年的同窗之谊。他的那点暧昧真心,在她那里无足轻重。
苏见曦立刻拨电话,交代下去:“刘嘉,警方带走的那些视频和资料,所有的备份,你马上整理好,全部送至桥银首席执行官办公室,不允许漏掉任何一份。”
电话收线,两人久久无语。
被心上人怀疑,他也不是不痛苦的:“魏应洲,我知道你怀疑我。但作为业内人士,我还是想对你说几句题外话。产后抑郁症不只会在生产结束后马上发生,它会潜伏两年甚至数年之久,家庭成员对其的影响更大。你想过调查我,就没有想过调查其他人吗?”
半晌,魏应洲冷淡回应:“张家托我把人交给你,你却让我对张家无法交代。现在,你还建议我去调查张家人。苏见曦,你让我怎么想你?”
他“呵”了一声,像是心里有很多想法,都在“喜欢她”的名义之下顺受惯了,最后往往就只剩下了一句“呵”,似哭非笑。
他看向她,问了一句真心:“当年,全世界都怀疑我,只有你信我。现在呢?”
魏应洲将自己从一切无关社交中抽离。
她交代黄婕:非商业必要邀约,全部取消,包括亲友来访。
黄婕赶紧问了一句:“那谢特助呢?”
魏应洲一视同仁地给了一句“不见”。
黄婕老实巴交地补充了一句:“好的,谢特助近期也都没有约魏总。”
魏应洲更不爽了。
她将自己扔进桥银这个巨大的工作机器中,尽最大努力平复心情。她需要足够的冷静,来为张小婷的意外讨一个真相。
两周后,魏应洲约方耀东吃晚饭。
方耀东的时间很难约,她约了三次才约上。方耀东风尘仆仆地赶来,嘴角一圈胡楂,一看就是熬了几个通宵。
他一屁股坐下,开门见山:“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也正准备找你。局里为了张小婷的案子调齐了骨干组成了专案组,连轴转了两星期,所有人都没回过家。”
魏应洲抬手给他倒茶:“为人民服务,辛苦。来,这杯满上。”
她倒个茶,倒出了茅台酒的气势。
方耀东很受用,喝杯龙井茶也是一口干。
方耀东好酒,却极度克制,尤其在有公务的日子里,他连下班后都滴酒不沾。但身为酒鬼,他的一颗心又总是蠢蠢欲动,魏应洲见准机会,以茶代酒,把方耀东那颗蠢蠢欲动的心很好地熨烫了一遍。
方耀东放下茶杯:“说来也怪,这案子连媒体都盯得特别紧,我就纳闷了,全国那么多件案子,怎么就盯上这一件了?”
魏应洲聊得客气:“连警局的精英骨干都全体出动了,媒体能不上心吗?”
方耀东想了想:“也是。”
魏应洲干起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事来,那真是一点心虚都不带的。
方耀东打死也不会想到,那些倾巢出动的媒体,正是魏应洲在当中运作的结果。作为常年与媒体交手的人,魏应洲太清楚媒体的力量了:用得好,事半功倍;用不好,则引火上身。而这一次,魏应洲知道,只要有媒体的舆论监督,张小婷案件真相的浮出就慢不了。
服务员上了一盘红烧肉,魏应洲知道这是方耀东的心头好,遂将红烧肉往他面前移了下,方耀东果然一筷子就下去了。
人吃舒服了,喝舒服了,自然就有聊点什么的欲望了。
不等她问,方耀东就告诉了她:“快结案了。因为产后抑郁症而自杀,没跑了。张小婷的整个生产过程,都由凯恩负责。生产时在凯恩医疗,坐月子在凯恩会所。凯恩不愧是上东城顶尖级别的品牌,各项记录都很齐全,为我们查案提供了很大帮助。听说张小婷还是你介绍进去的?我们当时查案的时候就说嘛,凭张家的人脉关系不可能进得去凯恩,最后还是苏见曦自己说了,他是受你之托。”
魏应洲仍是怀疑:“如果说她离开凯恩会所时一直无恙,怎么回家后反而会重度抑郁?”
方耀东看了她一眼:“魏总,你没生过孩子吧?”
魏应洲:“……”
方耀东“嗐”了一声:“我就知道,生过孩子的女人都不会是你这个反应,她们懂生孩子以后的那些个苦。身体上的还算不得大事,家里那些个关系才要命。”
魏应洲:“怎么讲?”
方耀东:“我们查过,张小婷在凯恩会所被照顾得非常好,没有产后抑郁症的迹象。她是回家之后,才开始有抑郁症的。至于原因,就说来话长了。婆媳关系、育儿理念、家长里短,唉,法律也难断家务事。”
越听下去,魏应洲脸色越不好。最后那类话题,长久以来都令她有轻微恶心之感。
中国女性自古被“贤德”二字以教导,身心尚未成熟之际已被“贤”字“德”字紧紧捆绑,而贤德却是没有定量标准的,以至于日后行事,稍不如旁人的意,轻而易举就被扣上一项罪名——“不够贤德”。魏应洲见惯了这类女性,她们温言细语,脸上总挂着和气的浅笑,来来往往都像是没有生气,即使心里有些想法,也顺受惯了,最后把一切不公和苦难都压在心底。张小婷曾经是这类女性中的佼佼者,但因有了孩子,魏应洲曾十分相信,她必定能将自己从昔日“贤德”的泥潭中拉出来,活出万丈光芒。
谁知,她竟料错了。
令她感觉暗无天日的,是她不仅料错了一个张小婷,她也许还料错了一整个时代。贤德女性长长久久的痛苦,并没有因时代的变迁而同样变迁。相反,它犹如古老的灵魂,越衰老,越顽固。
她想起张小婷跳楼那日,她火速赶往医院看望张广伦。在病房内,她对张广伦郑重承诺,一定为张小婷查清真相,还她公道。而张广伦却只是说,不怪别人,真的。
魏应洲犹如当头棒喝。
她想,怎么会这样,养大一个女儿不容易,女儿千辛万苦生下外孙女更不容易,如今死了,怎么会只有一句“不怪别人”?那怪谁?总有一个可以“怪罪”的理由吧。
张广伦没有给出这个理由,魏应洲私心里一直希望这个理由可以由警方查出来。然而生活不似连续剧,没有那么多惊涛骇浪,一句“家长里短”,竟将一条人命也草草了结了。
魏应洲心里不痛快,“砰”地放下筷子,力道有些重,震得一旁的方耀东吓一跳。
他觑她一眼。
这就是魏应洲的“力道”,这是一个人拿捏过无数主意、风浪里过了无数日子之后才练得成的力道。再困难的局面,只要这股力道在,她就是桥银首席执行官。
方耀东也不吃了,将话题一转:“对了,有机会的话,替我对苏见曦说声谢谢。他被调查了两周,被调查得够呛,老底都被我们翻了个天。如果没有这桩意外,他现在应该已经在瑞士达沃斯论坛了。连我这个外行都知道,那可是个为国争光的场合。说起来,这个人也是惨。当医生的时候被误会,创业当董事会主席还是被误会。他真该去寺里拜一拜,看看是不是命不好。”
现代社会,高速发展,最不缺的就是新闻。
上东城依然车水马龙。
一个张小婷,突兀地出现,又迅速地销声匿迹。一周后,公众已全然忘记了中银大厦的这件悲剧。毕竟,生活在上东城,饭要吃,钱要赚,一天十二小时工作是常态,再除去八小时睡眠,每个人留给自己的时间都很紧张,没有人有空长时间顾旁人。
倒是新媒体营销号借着这桩意外狠狠地冲了一下年底KPI。
女性、生育、抑郁症、婆媳关系、死亡,无论哪一个关键词,在缺乏正面引导的流量时代,都足以挑动大众神经。在新媒体红海中已经杀得刺刀见血的营销号们,在流量与道德的权衡中毫无意外地选择了前者,他们玩弄文字游戏,将一桩本就是悲剧的事件渲染成了女性尊严与社会地位的符号性事件。
这样一来,性质就变了。
纵然有司法机关出具的自杀定论,千万网民也抱着键盘不肯松手。自杀的原因成了探究的突破口。这一个突破口实在太好了,无论理由是什么,它都导致一个成年女性的死亡,足够具备引爆舆论的特征。换言之,自杀的原因究竟如何已不重要,旁观者从中满足窥视欲、辩论欲、流量欲,取而代之占据了上风。
这不啻为一种互联网时代的悲哀。
张家人遭受着二次伤害,想要平静度过伤痛的打算彻底被打破。如果说张家父母尚且有受害人的身份加以天然保护,那么,张家的亲家——刘家,就成了网民发泄愤怒的对象。一场关于“婆媳关系”的争辩与控诉,令刘家二老成了“恶婆婆”“恶公公”的代表,其本身究竟如何早已不重要,网民自动定义了二人在张小婷的悲剧中占据的主导地位,更有自称“知情者”的社交账号发言,说目睹过张小婷在自杀前曾和婆婆当街争吵的画面。一时间,群情激奋,“关于婆媳关系的封建糟粕思想还要害死多少女性”的大讨论占据热搜排行榜整整七天。
魏应洲是在走出凯恩会所的VIP套间时,刷到这条新闻的。
她拿着手机,上下刷评论,靠着墙壁站了一会儿。套间的房门打开,一个人影走了出来,很快扶住了她的腰。
“别靠墙。”苏见曦扶着她的腰往自己身边带了带,“墙面冷,常贴着会受冻,对身体不好。”
说完,他放下手。
数周前两人的争吵仿佛全然不存在,他又恢复成了往日的绅士模样,对她落落大方。
魏应洲放下手机:“医生讲话就是这么夸张。”
男人笑了笑,指了指自己:“前车之鉴,就站在你面前。你不要学我,现在我从背到腰都不太好。”
“哦?你是明知故犯?”
“算不上,是一种习惯吧。以前做完手术,都会习惯站在手术室外靠一会儿。”
魏应洲看他一眼。
还是他自己打破沉默,没让这个话题延续:“后来不用做手术了,也好,这个习惯也渐渐改了,我的腰和背还是有救的。”
魏应洲点点头。她对一个人抱有同情和好感,又不予宣之口的时候,就会点点头。
男人接收到了她点头之下的同情和好感,微微一笑。他用了人生一半的时间研究她,总算学有所成,她的小动作、小习惯,他都看得懂。
“太晚了,我送你回去。你今年的驾照分都被扣光了吧?”
“你送就送,补后面那句是什么意思?”
“哈。”
你来我往,难得打趣,两人并肩走了出去。
一辆稳重的宝马7系缓缓从地下停车场驶出,门口保安一见车牌,放行时恭敬地对车内人道别:“苏先生,慢走。”
驾车人摇下车窗,报以微笑点头:“王叔,辛苦了,晚上没什么事早点休息。”
“好的,苏先生,谢谢。”
一声“嘀”,准予放行,黑色轿车稳稳离开。
车内,魏应洲抱臂看他:“你对下属不错。”
一旁的人不以为意:“你不是也一样?张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最后还是你在为他们善后。”
他说的是实情。
张小婷的悲剧发生得突然,张家二老完全被意外击倒——一个病倒,一个全无主心骨。更要命的是,刘家遭受舆论讨伐,竟在压力之下闭门谢客,概不出门。张家女婿牵挂父母,一咬牙一跺脚,回自己家去了,丢下了嘤嘤啼哭的四个月大婴儿。张广伦年过六旬,抱着外孙女六神无主。绝望之际,魏应洲推开了张家的大门。
她当机立断,将二老和婴儿带回凯恩会所。这里有上东城最好的婴儿护理师、产妇家属护理员,还配备有心理医生等多科室医生,无论对陡然失母的婴儿还是痛失女儿的张家父母来说,都是最好的避风港。
“张叔他们不会一直住你那儿的。”她放缓了语气,有谢他的意思,“就算是一个过渡期。等这件事过去,张叔、周姨缓过来了,我就接他们出来。到时候,小孩也稍微大一点、结实一点了,我给他们再安排一个保育员,也更好照顾。这段时间,他们在你那的费用算在我身上,我需要你给他们安排最好的护理师和心理医生。”
驾驶座上的人缓缓道:“你想跟我谈的,只有费用吗?”
前方路口,车子急打方向盘,魏应洲一个不防,整个人向左倾了下,与驾驶座上的男人险险擦过。
她手一撑,想要正襟危坐,却被他按住了手。
他开着车,并不看她。
他直视着前方:“之前错怪我,现在拜托我帮忙,你谢我的方式就是用费用?”
魏应洲自知有愧:“那我向你道歉,上次是我不对。”
他并不放过她:“我也不需要这个。”
于是魏应洲不说话了。她不是想要蒙混过关,她是看不清自己的心。
黑色轿车稳稳地停在公寓楼下。魏应洲抽回手,准备下车。她拂了拂手背,明明上面什么也没有,可她就是想拂去些什么。
苏见曦看了她一会儿,出其不意地,倾身再次握住了她的手。
“应洲——”
他刚出声,就被打断。
打断他的不是魏应洲。
只见一道刺眼强光,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喇叭声,划破万籁俱寂,仿佛一把匕首,要在深夜把黑暗的世界刺出血来,照亮前路。
强光不灭,巨声不熄,周围邻里皆被震醒,更有人以为是防空警报,吓得衣裤都忘穿急急往外跑。
魏应洲当场心梗。对面那辆银色莲花,她再熟悉不过。
这是谢聿的车。
她知道谢聿疯,冷淡的外表之下是疯到极致的无法无天,但她仍然低估了他疯起来的底线。
谢聿是没有底线的。
魏应洲几乎是跳下车的,向停在面前的那辆莲花直冲过去。她将车门用力拉开,赶在周围人报警之前关灯噤声,免去眼前这人被扣上一个扰乱公共治安的罪名。
魏应洲向来讲文明,这会儿头一遭有破口大骂的冲动:“半夜三更你发什么疯”
始作俑者丝毫没有道歉的意思,冷冷地看着她:“我是在提醒你,你发的疯,比我刚才干的事,要严重百倍。”
魏应洲火冒三丈:“你把话讲清楚,我发什么疯了?”
苏见曦好一会儿才从强光和噪声中回神,这会儿下了车,快步走了过来。一见到谢聿,苏见曦顿时什么都明白了,压制着怒火警告他:“不管你是为了公事,还是别的什么,深夜扰民,说不过去吧?”
谢聿扫他一眼,打人七寸:“桥银‘魏谢’谈事情,轮得到你讲话?”
魏应洲抹了一把脸,这是她今晚第二次感到心梗。
魏应洲不愧是做惯了领导的人,智商常年在线,局面随时把控。这会儿,在苏见曦被谢聿一顿戗愣住的时候,魏应洲当机立断,二话不说,推他离开战场。
苏见曦被她塞进车里,后知后觉回神,脸都涨红了,被气的。
“你、你听他说的那些,是文明人该讲的人话吗?”
魏应洲心想:你这也太高估谢聿了,还文明,谢聿的道德感从来都在及格线边缘徘徊。
当然,她嘴上还是安抚他的:“他不是针对你,他是针对我。最近我和他有过节,他迁怒你而已。”
说完,她替他关上车门,示意他先走。
苏见曦的修养还是有的,比起谢聿,好得不是一星半点。他嘱咐了她几句,不外乎是“别跟不文明的人计较”之类的废话,心里希冀着魏应洲能留他,最好能冲冠一怒,来一句“苏医生是我男朋友怎么了”堵死谢聿。然而他等了半天,魏应洲是半点要怒的意思都没有,反而头疼地先赶他走。苏见曦没办法,不情不愿地开车离开了。
剩下的两人半天没说话,一前一后上了楼。
魏应洲开门进屋,留了门给身后的人。她听见关门声,心里荡漾了一下:既怕谢聿对她干点什么,又怕谢聿什么都不干。
魏应洲不是一个会对自己人长久生气的人:值得她生气的人,她不会记太久;令她记太久的人,她都会选择和解。懂得破局,是首席执行官必须学会的一课。
她开了灯,走去客厅,打开冰箱拿了瓶冰水,丢给谢聿:“你自便。”
谢聿稳稳地接住,没喝。
他将这瓶水放在一边,抬头看她:“你和苏见曦是什么关系?”
魏应洲忙了一天,喉咙干得冒火,开了一瓶冰水,仰头灌下去半瓶。喉咙口“咕咚”一声,随之传来她没什么情绪的回答:“就是你刚才看到的那种关系。”
“深夜一同回家的关系?”
魏应洲皱眉,“砰”,将纯净水放在桌上。
“你半夜三更来找我,就是为了找碴儿?”
“我想找碴儿的话,会这么简单?”
“谢聿,你把话说清楚。”
“魏应洲,你莫名其妙停了我的工作。如果我存心跟你过不去,你以为你和桥银还能相安无事?”
魏应洲神色一凛:“你威胁我?”
“随便你怎么想。”他无所谓,“我办不办得到,你也很清楚。”
可恶。
魏应洲被他激起一股无名之火。
他说的都是真的,只要他想,她和桥银都不得安生。正因如此,她才更觉得可恶。上东城商界多的是这样的例子:两个人共过患难,做出了点事,然后分道扬镳,从此不讲人情伦理,为一点钱、一点利,反目成仇。
可是魏应洲和谢聿,既不为钱,又不为利。究竟为什么,答案模糊又暧昧,她不想去想。
魏应洲脱了外套,走过去,冲他一笑:“我不跟你生气,我让着你,行了吧?”
客观讲,她真可以算是大度的老板。和他生气,总是她先退一步。
这会儿也是,她说让着就是让着。她开了电视,热了甜品,嘴里咬一个榴梿包,手里递给他一碗红豆沙。深夜甜品也要你一份我一份,像极了这十年的日子,有魏应洲就有谢聿,她永远留给他二分之一的人生。
“把话讲那么难听,你也好意思。”她有心缓和二人的关系,“我停你工作了吗?你自己不会回来吗?你想来桥银难道我还会赶你走?你还跟我认真这个。”
谢聿冷不丁接上一句:“好,你自己说的,不用把话讲那么难听。”
这话说的,摆明了就是“我要坑你了”。
谢聿一点也没跟他客气,甩给她一沓资料:“认真看。”
“这什么?”
“你看了就知道了。”
魏应洲随手翻了翻。这一翻,把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无名之火又吊起来了。
她看着他,匪夷所思:“你真是盯着苏见曦要搞他啊?”
谢聿冷笑:“魏应洲,我再认真跟你说一次,苏见曦有问题。”
魏应洲也爽快:“好。你给我的资料里,有他有问题的证据吗?”
“没有。”
“那你给我的是什么?”
“我的推断。”
又开始了……
又是这个一而再、再而三令他们两个人分道扬镳的问题。
魏应洲看着他:“谢聿,我也认真跟你说一次:苏见曦有没有问题,警方会查。曾经整个上东城说他有问题,要他社会性死亡,结果呢?他被冤枉得彻底,上东城多少人做了流言的凶手。有人为此付出代价吗?没有。他却从此毁了拿手术刀的手,再也做不了医生。他创立凯恩医疗,做生意人,做董事会主席,是不得已而为之。站在同窗十三年的角度讲,我很敬重他。你对他什么态度,我不管,人和人之间本来就没什么道理可言,有人一见钟情,有人气场不和,都很正常。但有一点,你要搞清楚,你朝他身上安罪名,要讲证据。连警方都说他无罪,你却要我相信你的有罪推断论,这不合理。”
两人共事十年,像此刻的沉默,绝无仅有。
他忽然问:“你喜欢他?”
魏应洲按兵不动:“你过界了。”
谢聿笑了。
他笑得突然,一笑就笑到了底。魏应洲从来没有见过谢聿这样的笑容,温柔了所有,能把人心都化掉。
她怔愣之际,他已经吻上她。
他用强的,来势汹汹。她下意识推开,刚抬手就已被他擒住。他用了力道,轻松将她双手反绑。她这时才知,他的笑容,是他用来诱敌的工具。
一个深吻,她几乎站不住。她被他托住了腰,几乎挂在了他身上。男女力量之悬殊,令她任人摆布。她方才知,他其实一直都在让着她,隐藏了攻击性,隐藏了力量。现在他不想让了,每个动作都要她要得恶狠狠。她被激怒了,咬他一口,换来他更深入的亲吻。他的手也不规矩起来,从衣服下摆探路进去。她脑中“嗡”一声,不敢再轻易挑衅。
半晌,他放开她,薄唇仍是抵着她的,咫尺间听得见两个人的喘息。
“我过界?”他明目张胆地威胁,“我认真过界的样子,你要不要试试看?”
魏应洲用力推开他。
她很恨这一种谈判方式,用性、用暴力、用男女天性的力量悬殊,将真心践踏得无半分容身之处。
她看着他:“你说苏见曦不值得我信任,那么你呢,你自己有多少值得我信任?”
谢聿看了她一会儿,目光悠长,将十年的患难与共都看了进去。
他从不是多话之人,事到如今,更是无话好说。
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魏应洲,原来你从来没有信任过我。”
桥银“魏谢”的分道扬镳,不再是秘密。
周刊见报,舆论哗然。这是足以动摇桥银根基的大事!
谢聿最后一次出现在桥银,是给黄婕交接业务,黄婕当场愣住了。谢聿位高权重,负责的业务纷繁复杂,认真交接起来,三个月都不够的。黄婕表示要请示魏总,被谢聿一口拒绝。黄婕问交接不了怎么办,谢聿甩出一句“和我没关系”。
当晚,谢聿离开桥银,工作手机、电脑、员工卡,全部留在办公桌上。
谢聿从桥银消失,魏应洲成了众矢之的。
在外,有媒体的围追堵截;在内,有宗家人的穷追猛打。连宗明山也亲自过问,柔和提醒她,不可意气用事。魏应洲破天荒头一遭,将话说得很决绝:桥银靠的从不是谢聿一个人。宗明山看着她,说:“我不是担心桥银,我是担心你。”
周五,翠石总经理张建明巡视场子,一眼就看到了吧台边的人。
老熟人了,魏应洲。
十年前,她是翠石VIP常客,圈内人称“魏小姐”;十年后,她是桥银首席执行官,一声“魏总”震撼上东城。
张建明叫来酒保:“魏总今晚喝多少了?”
酒保伸出五个手指:“这个数了。”
张建明眉峰一挑。
这个数可不低,魏应洲今晚对翠石的主营业务收入的贡献可以说是独占鳌头。
张建明踱步过去,当机立断拿走了她手里的又一杯威士忌。
“魏总,喝酒伤了身就不好了。”
魏应洲笑:“你好别致,卖酒的劝买酒的别喝了。”
张建明态度诚恳:“翠石一向做长线生意,为顾客考虑永远是第一位,何况是魏总呢。从魏总十九岁成为翠石VIP常客起,我就站在这吧台里为您调酒了。”
魏应洲重复了一遍:“十九岁……”
张建明听得懂。
他是当年的在场见证人之一:“十九岁,也是谢特助在这吧台第一次遇见魏总的时间。”
没错,张建明正是当日的翠石领班。也正是他,点头同意了谢聿的应聘,从此令他在上东城的红尘世界有了一席之地。
魏应洲以手撑额:“张建明,你不该慧眼识人,招他进来的。”
对方诚恳讨教:“为什么?”
魏应洲笑:“害苦了我。”
张建明圆场:“魏总,你醉了。”
魏应洲只有醉了,才会说真心话。
十年前,往事一幕幕,张建明记得分明。曾以为是他记忆好,过目不忘,后来才发现,是局中人太精彩。彼时的小姐和少年,狭路相逢,一纸签下三十年光阴,桥银“魏谢”就此联手,从此上东城有一个新世界要打响。
桌上手机响,魏应洲已烂醉,接通“喂”了一声,人已站不起来。
张建明眼明手快扶住她,顺便替她接电话。
“魏总在翠石。是,喝多了。我会照顾,烦请尽快来接她。”
说话间,已有好事者上前。
在上东城,魏应洲是熟脸,遇上她烂醉,机会更难得。多少人等着一拥而上,拉关系,搞交情。就算抛开桥银首席执行官这重身份不谈,单是这张脸,也令人怦然心动。和魏应洲一夜春风,那滋味,想都不敢想。
一干人等,都被张建明挡住。
他吩咐下属:“来骚扰的,扔出去;敢闹事的,记在名单上,回头算账。”
“是,张总。”
从领班做到总经理,张建明有的不仅是头脑,还有情义。坐得稳上东城顶级娱乐场所的头把交椅,张建明心里自有一杆秤,情义、道德、生意,排排坐,称斤两。魏应洲做人成功,在张建明这杆秤上,位于情义位置。
但风月场,有人闹事是常态。
张建明开门做生意,眼看就要承压,一个人适时从他手里接过了烫手山芋。
苏见曦一把搂过魏应洲,将她拦腰抱起来。他显然是匆忙赶来的,车停在门口,车门也没关,让侍者帮忙看着。
张建明见到是他,放心不少:“苏医生,回去后恐怕要给魏总开些醒酒茶,她今晚喝得失分寸了。”
“好,多谢你。”
匆匆来,匆匆走,魏应洲被他抱得很紧。
一旁的副总经理不解地问:“怎么不是谢特助来接魏总?以往一向是。”
张建明行家老手,眼光毒辣:“如果是谢特助来,魏总今天就不会烂醉了。”
苏见曦将魏应洲带回私宅。
高级公寓,顶楼好风光,大片落地窗,上东城夜景尽收眼底。
“嘀”,密码锁开启,先进门的是魏应洲一声“呕”。人是干哕,没吐出什么东西,但也已经十分考验苏见曦。
他行医出身,对讲卫生这事高度重视,家里角落都擦得锃亮,地板一天拖三次从不沾灰。摊上魏应洲这不讲究的人,如果没点私人感情,他真不见得肯让她进屋。
他费了好大力,总算将人扶进沙发。魏应洲倒下,一点声音都没有。
放眼整个上东城,魏应洲的酒量都能排进第一梯队,属于“她跟你真喝起来就没你什么事了”的那种海量级别。她纨绔多年,战绩骄人。魏应洲会喝醉?没听说过,更没人见过。
苏见曦看着她,心情复杂:既为她担心,又有些骄傲。这样一个烂醉的魏应洲,除了他之外,还有谁有荣幸见过?
谢聿。
当这个名字跳进他头脑中时,他脸色沉了一下。
他出其不意,试探她:“应洲,你有三通工作电话未接。我现在打电话给谢聿,让他帮忙处理——”
魏应洲眼也没睁:“不用。”
她意识薄弱,凭本能指示:“打电话给黄婕,她会处理。”
“那谢聿——”
“他不是桥银的人了。”
苏见曦眉峰一挑,难掩惊讶。
谢聿离职,桥银“魏谢”分道扬镳,传言满天飞,真假难辨,恐怕他是第一个从魏应洲嘴里听见她承认的人。
其实他不太信这两人真会决绝分手,事关桥银,千亿体量,没点真本事,拒绝不了捆绑的利益。
除非二人之间还有别的。
思及此,他更好奇了。桥银“魏谢”并肩十年,下的是刀山火海,什么了不起的痛苦,竟能令二人一夜陌路?
他难掩心中震动:“走到这一步,不至于。你不后悔?”
“侵吞桥银公有资产,男女关系混乱,我没有汇报董事会,已经是对他最后的宽容。”
桥银秘闻,从魏应洲口中说出来,更令旁人心惊。
苏见曦轻轻“啊”了一声,从震惊到了然,再到掩饰不住的轻微得意。
从前他只当谢聿是自己的情场对手,谁知这人竟不自爱,先毁信誉,再毁前程,至于和魏应洲的羁绊,更是无从谈起了。桥银“魏谢”,过了今夜,就是一介虚名了。上东城多的是这样的虚名,曾盛极一时,再轰然倒塌。还有些倒下去,连声音都没有,人们说笑着,就将之忘记了。
情敌已除,那他对心上人,自然是势在必得。
他俯下身,对她有私情万万千:“你扶住我,我抱你进屋休息。”
魏应洲推他一把:“我自己走。”
他眼明手快搂住她:“你自己走什么啊。”
魏应洲昏沉得厉害,头一歪,就倒进了他的胸膛。
从客厅到卧室,短短几步路,他走得亢奋无比。心上人在手,个中滋味,到底不一样。
坦白讲,在今晚之前,他都不信魏应洲和谢聿会交恶。虽然在此之前,他已是为数不多目睹过两人交恶的人。
没错,那天谢聿去找魏应洲,苏见曦没走。他开车绕着小区转了一圈,又把车开了回去。车子停在小区楼下,他没下车,熄了引擎,坐在驾驶座上好整以暇地等,一半为感情,一半为好奇。他倒是要看看,这两人之间究竟是怎么个意思。
最后,他为自己见到的大感意外。凌晨两点,谢聿下楼离开,单手将车门关得震天响,那是他极怒的征兆。苏见曦坐在车里,目送谢聿飙车离开。他抬头看高层,魏应洲的客厅果然亮着灯。他知道她睡眠不好,夜里极讨厌光线。而那一晚,她的灯亮了一整夜。
今晚去翠石,他是有预期的,魏应洲的状况不会好,但她不好的模样仍然超过了他的预期。她不好得那么厉害,几乎是整个人废了。他将这样一个废了的魏应洲抱回家,心里是期待发生点什么的。
如今她正横卧在他床上,整个人已醉死,他干什么都行。
他到底没克制住,俯下身,亲吻她的唇。
他其实不太敢把这个动作做得太深入。魏应洲身份特殊,极不好惹,是原因之一;然而,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对酒精严重过敏。
严重到什么程度?
此刻他亲吻她,都被她唇间的高浓度烈酒弄得有些晕。魏应洲今晚喝的是顶级烈酒,对他而言杀伤力极大,他是连喝一口啤酒都会全身起红疹的酒精过敏体质。
他停了停,恢复了些理智。
魏应洲轻“哼”一声,翻了个身,没有推开他。
他听见刚刚捡起的理智重又崩塌的声音。他再次倾身,对她深吻。
一吻缠绵。多年单恋,相思之苦难解,此刻恨不得生吞活剥,将她整个拥有。
出其不意地,魏应洲“呕”了一声。这次,是真的呕吐了,满床污秽,醉不堪言。
魏应洲纨绔多年,喝醉的次数寥寥无几,但凡喝醉,必是伤筋动骨。苏见曦根本连抱她去卫生间的时间都没有,眼睁睁看着她伏在床上呕吐了半天,直到最后胃里全空,根本连吐都吐不出东西了。十分钟后,她倒了下去,嘴里都是酒后的酸水味。人也根本没醒,倒下去的时候苏见曦连拉都来不及拉,就见她倒在了一团污秽里。
真的看不下去了……
他不该高看她的。上东城的纨绔子弟,烂泥糊不上墙,此类模样是标配。魏应洲是个中好手,平日里有桥银责任感压着,她还不敢放肆,一旦责任感松动下,她立刻是纨绔中的标杆。
苏见曦忍着满床污秽散发出的恶臭,将人从床上抱了起来,抱去卫生间简单清洗了下,将她放去了客卧睡。他又折返回主卧,收拾了大半夜,洗的洗,扔的扔。凌晨三点半,他总算松口气,一撩衣袖,不得了,新的麻烦又来了——密密麻麻的红疹,开始在他的手臂上浮现。这是他方才放纵欲望,深吻一个醉鬼的下场。
酒精过敏、睡眠不足,两者叠加威力惊人,他方才脑子里有的那点春色无边此刻全没了,想要趁着今晚的好机会对魏应洲干点什么的邪念也全没了。
“算了。魏应洲,我饶你一回。”
他确实不必再急。连谢聿都不敌他,受他挑拨毁了“魏谢”之名,世上再无人可挡他。以他的算计,魏应洲迟早是他的人。
思及此,他拖着全身红疹的身体,在另一间客房睡下。
一觉好睡。
苏见曦再次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他抚了下额,清醒片刻,拿起床头闹钟一看,已是上午九点。
他抬手,从衣袖中露出一截手臂,红疹退了不少,但还有一些若隐若现。他自知无碍了,放心不少。
这一想,就想起了魏应洲。他翻身下床,穿好衣服,直直走去隔壁客卧,推门进入,床上一团乱,被窝下拱起一个身形,可见人还睡死着。
男人笑了下,意料之中。中学时他就见过魏应洲纨绔过后的疲态,睡到下午都属正常。她有过一段作息紊乱、日夜颠倒的青春,若非后来被宗明山压着进了桥银,她大概率会在纨绔子弟的大道上一去不复返。
他伸手去掀被子:“应洲,起来了——”
话音未落,人已呆住。
床被下,哪里还有人?一个又大又胖的白枕头,充当了人形,隐藏在被子之下躺了一整夜。
苏见曦眼神渐深。
当他想到一个可能性时,他已经脸色狰狞了。
“不好!”他急冲去书房。
房门紧闭,他几乎是破门而入。
书桌主位上坐着一个人,双手交握,正静等他的到来。
苏见曦闷头一棍,有种不妙的预感:“魏应洲——”
书桌主位上那人,正是魏应洲。
一件白衬衫,干净整洁,和昨晚烂醉的样子判若两人。
她端坐于后,直视着他,眼神灼灼,属于桥银首席执行官的精明模样回来了。
苏见曦稳了稳自己:不能慌,她出现在这里很正常,说不定只是来书房坐坐。他慌什么?
他温和开口:“何时起来的?酒醒得怎么样?头还痛吗?”
魏应洲一一作答:“你在隔壁睡下后起来的。昨晚我没醉,所以谈不上酒醒,也谈不上头痛。”
苏见曦神色一凛。他看着她,不可置信:“你没醉?你都那样了怎么可能没醉?”
魏应洲一笑。
“上东城还没有人摸得清我的酒量。”
“你——”
确实没有。但他仍相信自己亲眼所见:“不可能。你没醉你为什么要那样?”
“烂醉如泥,一身污秽,还被你占了便宜,你说的是这些吧?”
事已至此,她也不装了,大方公开:“我若不这样做,怎么进得来你这书房呢?”
苏见曦震住。
到底做惯了生意人,他仍能尽力稳住自己:“你说什么呢?”
魏应洲问他:“苏见曦,我装了一晚已经很累了,你装了那么多年,还不累啊?”
他不说话,心里很清楚,两人的关系已迅速进入对立阶段。魏应洲的横刀杀出,令他措手不及。他暗自拿捏,对方已经握住的把柄究竟到了何种程度。
魏应洲看透他:“你认为我在诈你?”
他双手插兜,没有否认:“你摇身一变,用魏总的身份对付我,不是没这个可能。”
魏应洲笑:“好,那我就用魏总的身份会一会你。”
苏见曦按兵不动,全身紧绷。
对面那人转了半圈椅,极其有耐心,同他讲故事:“三年前,你从医学界金盆洗手,转战商界成立凯恩医疗。你眼光独到,专做母婴市场,砸重金,请名医,保生育率。上东城私立医疗本就是一片红海市场,巨头林立,而你硬是在一片红海中带领凯恩医疗杀出了一条血路,坐稳了上东城产科私立医院的前排交椅。这是你的本事,不得不服。所以——”
话锋一转,她质问他:“你已经拥有大好前途,钱、名利、声望,为什么还要杀人?”
苏见曦猛地握紧了拳:“你还在怀疑我杀了张小婷?”
“不。”
“那你还怀疑什么?”
“怀疑你杀了不止张小婷一个人。”
男人一震,眼神肃杀。
四目相对,魏应洲同样以肃杀回敬。
“怎么,你还不肯说实话?好,那我替你继续说。在张小婷之前,还有两件自杀案:三年前,一个叫林立欣的年轻妈妈自杀;两年前,一个叫莫巧琳的年轻妈妈自杀。上东城每年的自杀案多达上百件,唯独这两件十分不寻常:第一,她们和张小婷一样,都是跳楼自杀;第二,她们都在半年内刚刚做了妈妈;第三,她们的自杀原因都是产后抑郁症;第四,你猜是什么?对,她们都是你凯恩医疗的孕产妇,都曾经在凯恩会所入住了42天月子期。”
苏见曦笑得讥诮:“魏总,你哪里来的休闲时间,从上东城每年上百件自杀案件中挑出三件来,硬是和凯恩医疗扯上关系?你是想说,这三年里,我每年杀一个人,是吗?上东城法律制度完善,杀人是死刑重罪,何况是三个。你也说了,她们是自杀,跟我有什么关系?”
魏应洲:“没错,她们是死于自杀。”
苏见曦面露得意。
魏应洲话锋一转:“但,教唆杀人,也是故意杀人。”
男人握紧了拳,反守为攻:“魏应洲,有证据你就拿。否则,别怪我没提醒你,你再诋毁我和凯恩医疗,我们法庭见。”
魏应洲眼中有些迷离。她迷离的是,她竟不知眼前这人是从何时起,走入魔界堕落至此的。
“苏见曦,”她看着他,“你以为我千方百计接近你,想尽办法要进的,是这间书房?”
“……”
“我在你书房找到了什么,你猜猜。”
说罢,她拿起手边的遥控器,按下播放键。
全息投影屏幕缓缓亮起,立体场景,镜头清晰,二人仿佛置身凶案现场。
镜头中两个人,一个是苏见曦,穿着白色医生服,风度翩翩;还有一个,正是张小婷,凯恩会所的月子服穿在她身上十分得体,女性的柔和与脆弱在她身上一览无遗。
画面背景中,两人身处之地正是凯恩会所。这还不是普通的地方,是对VIP客户开放的会所理疗室。
张小婷脸上现出了不安与客气。
当初魏应洲为她争取到的仅仅是普通客户的席位,而她已经心满意足,为魏应洲的慷慨伸手铭感于心。后来她入住凯恩会所,心思也全在照顾孩子身上,那天被苏医生邀请去理疗室服务,她的不安可以理解。
她想,自己不配,因为付的钱没有到位,和苏医生的人情也没有到位,怎么好意思占用VIP客户才能享用的理疗资源呢。这是所有好教养的女孩会有的自省与分寸。
未曾料到,恶魔盯上她,正是因为她的好教养,因为这就意味着,她更好控制。
苏医生一边带她做理疗,一边对她温言软语:“小婷,你很棒,你给自己、给你的家庭,带来了一个特别好的宝宝。你没看见吗?连凯恩会所的护理师们都被宝宝的可爱打动了,说这是她们见过的最聪明、最可爱的宝宝。天下所有的妈妈都是伟大的,你尤其是。”
张小婷高兴不已,也害羞不已,正要多谢他的肯定与鼓励,岂料,迎来的却是他的话锋一转。
他忽然质问她:“所以,你怎么能虐待宝宝?”
张小婷被问住了,更多是被惊住了。她辩驳:“我没有啊!”
男人沉下脸:“你虐待了宝宝,却还不知道哪里虐待了他,作为一个妈妈来说,你真不像话啊。我看不下去了,特地跟你聊一聊。第一,你在母乳上虐待他。美国儿科学会早就在全世界范围内进行了母乳喂养的科学倡议。奶粉是什么?是垃圾,是广告商为了赚你的钱发明出来的骗你的商品。你生下孩子就给他吃垃圾,你还是个人吗?你连人都不是,还想做妈妈?第二……”
细数完六宗罪,他对她下了残酷的定论:“张小婷,世界上就是有你这种妈妈,才会有那么多受苦的孩子。知道你为什么半辈子都要不上孩子吗?那是上天对你的暗示、对你的惩罚,老天都知道,像你这样的女人,不配做妈妈。后来老天可怜你,赐给你一个孩子,你还虐待他,你这样的母亲应该以死谢罪。除非,你能痛改前非,真正为孩子好。”
他一边说,一边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摇身一变,又变成了鼓励人上进的灵魂导师:“小婷,从今天起改变你自己,不算晚;为孩子,什么都值得,不是吗?”
张小婷眼神恍惚。
“啪”,魏应洲按下了停止键。
后面的没有播放完,但也不用放了,内容相似,性质恶劣,是犯罪的程度。
她拿出半抽屉存储卡,“哗啦”一声,倒在他面前,脚下、桌下,到处都是。
她要他好好看看:“拍了这么多,张小婷的、林立欣的、莫巧琳的,够你每天重复欣赏几遍?”
满地狼藉,是他将人命视为玩物,操纵生死的证据。
男人不说话。事态骤变,他正在急寻对策。
魏应洲不会给他机会:“精神控制,教唆他人自杀,你翻不了身了。”
男人仍试图挣扎:“我教唆自杀?我从头到尾,说的都是事实,只不过言辞激烈了一点而已。最后你也听见了,我还是在为她好,要她努力改正一些做法而已,这对宝宝也更好。就拿母乳喂养这条来说,美国儿科学会确实早在全世界范围内进行了母乳喂养的科学倡议,我希望张小婷也能加入进来,对宝宝有百利而无一害。我的立足点是好的。”
魏应洲眼神凌厉。
“你怎么还有脸,敢说你的立足点好?”
她看穿他的把戏:“警方的调查显示,张小婷因为年龄已高的关系,激素失衡,导致母乳稀少,根本不可能进行母乳喂养。她在你的精神控制之下,竟然不惜去打非法的催乳针。催乳针不仅对母亲身体有害,产生的母乳也非正常,对小孩的伤害也极大。这件事被张家和刘家知道了,自然不允许。张小婷的婆媳关系紧张,由此成为最大导火索。此类事件,不胜枚举,她在你的洗脑之下做出了诸多荒唐之举。在家人眼里,她成了患有产后抑郁症的疯子,她父亲直到她死都没有想过这会是人为操纵的结果,将所有悲剧怪在了她和家庭身上。而你,就成为隐形的幕后人,冷眼欣赏着你主导的这一切。你享受这些女孩的自杀,甚至将这些教唆过程拍了下来,一遍遍地回味。你挑最弱的女子下手,你甚至连杀人都只敢挑弱者。苏见曦,你让我恶心!”
“魏应洲你懂什么”
被心上人恶心,他怒极。他有滔天委屈,委屈到用杀人也不能泄愤的程度。
“弱者?弱者值得你为她们付出多一点的同情与正义吗?我最恨的就是这些弱者。她们真的软弱吗?不,她们不是软弱,她们的心一点也不软弱,狠起来都是狠角色。她们只是苦于没有机会实施这些心狠的一面,只能装可怜、博同情,在这个世界上骗取旁人的好感。”
他恨这些弱者,恨了整整四年。
“四年前我的右手是如何残废的?是被刀砍伤的。一刀砍下去,直接砍断了手筋,最厉害的手术也救不回我的右手。谁砍的?对,就是因为那个被我亲手救回来的女人。我救回了她,也救回了她刚出生的儿子,可是我换来的是什么?是被她丈夫砍了一刀的右手,是从此不能拿手术刀做医生的人生,是上东城不明就里的看客对我长达三个月的舆论暴力。就因为她是人们眼里的弱者,所有人都相信她,偏向她,帮着她。没有人怀疑,她说的是谎话。”
四年前,一台剖宫产手术,彻底断送了他的人生。
刘爱琳。这个名字,他永远不会忘记。
三十六岁,高龄产妇,第一胎。她坚持顺产,却发生意外。他作为当晚负责的产科医生,指示护士立刻给家属送去剖宫产手术同意书,产妇需要立刻剖宫产。谁知,家属竟不肯签,与产妇口径一致,只同意顺产。
胎心骤降,情况越来越危急。
他非常明白,再坚持顺产,将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一尸两命,母子同亡。他半跪在地,几乎是在求她,希望她能重视自己的命、孩子的命。
被阵痛折磨了二十七个小时的刘爱琳感觉自己快死了,流着泪对他说出实情:剖宫产需要一笔手术费,丈夫和婆婆不同意,只允许她顺产;婆婆还说,女人生孩子是本能,别人都能生,为什么你不能,偏要花钱。
神经病!他破口大骂。
那年他二十六岁,心有热血,血尚未凉,冲动之下做出了日后断送整个人生的决定:对刘爱琳进行顺转剖手术。
几小时后,刘爱琳无恙,小男婴无恙。
他大松一口气,累得坐在地上就睡着了。他连梦里都在为自己喝彩:好样的,苏医生。他对自己说,你救了两个人,太棒了。
醒来,美梦就成了噩梦。
刘爱琳的丈夫、婆婆以及一干亲戚朋友,浩浩荡荡一群人,直闯院长办公室,要说法来了。
要什么说法?要他赔钱,好大一笔钱。
门口横幅拉起来,白底黑字触目惊心:苏见曦,还我老婆孩子命钱。
他笑一笑,不放在心上。
医患关系紧张多年,他身经百战,早已见怪不怪。他本以为这是又一出老生常谈,忍忍也就过去了,谁知,一个弱者的出场,会将局面彻底颠覆。
刘爱琳。
她被丈夫、婆婆,推向了台前。
刚经历剖宫产手术的女人,伤口还未愈合,半躺在病床上,声音细若蚊吟:“苏医生没有经过我同意,擅自给我做了剖宫产手术,他在产房里对我说,剖宫产手术能收更多的钱,如果我同意了,他将来就把钱分我三分之一,而且我身体条件好,剖宫产和顺产没什么不同,这笔钱不赚白不赚……”
“刘爱琳你说谎!”
第一次,他在公众场合失了分寸,在医院向产床上的女人扑了过去。刘爱琳的丈夫眼疾手快,一把扑过去抓住了他的手,两人扭打在一起。他碰到了刀,却被刘爱琳的丈夫夺了过去,争夺之下,那刀砍向了他的右手。
他是彻底的受害者,但他的这一举动,却被外界解读为“事情败露、气急败坏”。
砍人的丈夫,获得拍手称快。人们说,这样护妻的男人真好。
医院介入调查。然而,舆论已经不肯给任何人调查的时间了。
一夜之间,上东城舆论将他列为社会性死亡对象。人们骂他、唾弃他、鞭挞他。三个月里,他的车上被写上了“人渣”,他的办公桌上会出现死亡威胁信,他的家门口常常收到不明快递,里面的东西无一例外都是血淋淋的。他们要他社会性死亡,就因为一个弱者说了谎。
再后来,警方介入调查。
法律威严之下,刘爱琳终于顶不住压力,承认了说谎。她说,她不敢不说谎,婆婆和丈夫想要勒索苏医生一笔钱,她不配合的话,回到村里就天天打她。
他终于沉冤得雪。
有多大的舆论暴力,就有多大的反转,他又成为人们口中的“圣人”。
然而,太晚了,他的右手已经废了,他再也做不成医生了。沉冤得雪有何用?
从此,他恨天下一切柔弱的女人。那些外表柔弱、低三下四的女人,正是把他害成这样的凶手,他要她们都死。
“你知道这些女人有多好掌控吗?她们甚至会自相残杀。”想起后来,他回味无穷,“就拿张小婷来说,在我对她下手之前,凯恩会所的其他女人们已经对她下手了。她们嘲笑她,只会喂孩子吃奶粉。她们袒胸露乳,把衣服解开让她摸,眼里得意扬扬,告诉她母乳挤都来不及挤。我看着这些女人就想笑,喂个奶,还喂出鄙视链来了。后来我查过那些女人资料,都没有工作,都靠男人养着,能炫耀的资本不多,所以更会在低等鄙视链中找存在感。有时我会想,这些女人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啊?如果她们都死掉的话,世界都会干净一点。”
魏应洲看着他,无动于衷。
“苏见曦。”她说,“你疯了。”
谢聿说得对,苏见曦有问题。
是她不信。
直到这一刻她才懂,谢聿看人何其毒辣。他没有证据,他凭的只有观察和分析。他用他在社会摸爬滚打半辈子的经验,闻到了苏见曦身上行尸走肉的味道。
被质问的男人恼羞成怒。她明明和他是同类,何以可用道德的外衣粉饰太平?
“是,我是操纵了这三个女人,践踏了三个弱者的生命。但魏应洲,你难道就没有和我做同样的事吗?你忘了桥银在你手里是如何起家的?是房地产。你在主导桥银拆迁盖楼的那些年里,就没干过一件践踏弱者的事?魏总,我记得不是吧。你被舆论弹劾至死的那一年,正是桥银拆迁项目遭群众反对最激烈的时候。最后呢?你的楼盖起来了,闹事的群众不见了。你敢说你没用见不得人的手段,你敢说你没指使谢聿去干践踏弱者强迫签字的勾当?”
“我敢说。”
“……”
“我今天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敢说,我没有。”
“……”
苏见曦愣住。
魏应洲眼神凌厉,看得他倒退一步。若非一身干净、两袖清风,断然不敢以正压邪。
“是,桥银做房地产,做金融,两条腿走路,从来都是踏着尸骨走上来的。但我踏着的,是强者的尸骨;我蹚过的,是宿敌的鲜血。你要跟我谈房地产,好,我就告诉你桥银是如何做房地产的。我跟人斗,斗的是以不正当手段低价拿地的对手。桥银有太多这种老对手,他们之中,有的靠关系,有的靠重金买通,有的靠骗,有的靠抢,桥银没有怕过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他们会的,我会;他们不会的,我也会。桥银就是这样在上东城黑幕重重的楼市里杀出一条血路的。
“但我今天可以告诉任何人,我从来没有对千万普通群众、对和桥银不在同一个竞争地位上的个人,做过任何违背他们意愿的事。群众反对拆迁,我和谢聿挨家挨户上门,听他们倾诉,跟他们谈,他们要多少补偿,我们全部满足,他们不要补偿坚持留下,我们第二天再去谈,再去求。你以为我对这些普通人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吗?只要我想,我有的是办法。我可以用桥银拥有的钱、权、关系网,逼得他们每个人都同意签字。但我没有这样做,我从来没有想过,对和自己处于不对等地位的人就可以做不对等的事。这是我的信念,也是我做事之前首先做人的理念。时至今日,我可以对天指地地说,我魏应洲无愧于桥银,无愧于上东城,无愧于社会!”
多年前,决定就任桥银首席执行官的那个晚上,她和谢聿有过一场谈话。
谢聿问她:“理想和现实,你将来依然会选择理想吗?”
她笑着回答:“当然。”
“可利益和理想互不兼容,而桥银,从来都是利益最大化主体。”
“那就从我开始,改变这一切。”
“你会死得很惨。”
“无所谓。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
谢聿半晌没说话。
最后,他以一句风凉话结尾:“魏应洲,跟着你这样的老板,我的前途简直一片灰暗。”
魏应洲笑了。就是从这个笑容开始,上东城有一个新天地要被他们打开。
时至今日,她有足够的立场、底气、历史,去对眼前人谈一些道理:“在上东城,做一点事,要做到顶尖高度,谁没有被现实践踏过自尊、未来甚至人格?我有过,谢聿也有过。但我们都坚守了当初的承诺,在面临道德困境时,选择理想,而非现实。如果我们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受了苦,受了难,就私设公堂,报复社会,那么全社会的公平和公正又从何谈起?我们首先是社会的一员,然后才是个体的一员。没有人可以凌驾于法律、社会、道德之上,我不可以,谢聿不可以,你也不可以。”
苏见曦不再说话。他这才明白,他从未真正认识魏应洲。
纨绔之下,坚守理想,孤独又悲壮,人间正道是沧桑。
两人再无话可谈。
她起身,准备走。
他有孤注一掷的冲动:“教唆自杀,很难取证,我有足够的资本请顶级的律师为我辩护。”
魏应洲一笑:“我们试试看。”
他被她这个笑弄得惴惴不安。
桥银魏总决定跟你斗到底的时候,就会端出这样的笑。
她开门,手已搭上门把,他似有不甘心,又追问了一句私心:“你是不是喜欢谢聿?”
魏应洲用力推门,坦坦荡荡:“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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