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浮生难得是清欢
这一边,魏应洲孤身犯险拿证据;那一边,谢聿同步做了件事。
凡上东城重要媒体,皆在今早接到消息:两小时后,桥银召开新闻发布会,对一桩投资涉案事件进行公开情况说明。
投资、涉案,两个词足以引起哗然。
有资深记者多问了一句:此次发布会是桥银哪位高管见媒体?
黄婕统一给了回复:上半场谢特助,下半场魏总。
一时间,媒体圈沸腾。
桥银“魏谢”,被传言分道扬镳之后,再次合体出现。这一话题足够横跨财经甚至是八卦版面的头版头条,多少记者靠这一条新闻就够开工吃饭。
八点,谢聿准时出现在发布会现场。
他一人落座,不带一个高管。
主席台宽敞,统设两个位子,这是桥银的风格。寻常公司的发布会必定做足门面,大小高管排排坐,十几号人抬场面。而桥银撑场子向来只需两个人。魏谢一同出现,这是最高规格。平时,两人中的任何一个,都足以独自抬场面。
谢聿靠右坐下。
台下一片哗然。这个动作不啻为一个信号。
上东城商界,以左为尊。这些日子,外界盛传谢聿夺权,而他今日的以左为尊,单用一个动作就做了最有力的反驳。
两小时发布会,谢聿在上半场首先回答了近一季度桥银的各项财务状况、对外投资数据等。其间,总有记者不停问到他和魏应洲的关系是否如传闻中所说那样已经分道扬镳,都被他四两拨千斤,避过不谈。
最后,终于有记者单刀直入:“魏总今日是否会出席?桥银最高执行层是否有重大人员变动?”
“不急。”
回答他的不是谢聿,而是另一个声音。
这个声音从通道口传来,掷地有声,先声夺人。
众人屏息,镜头、摄像头闪成一片。
从幕后到台前,一段不短的距离,被她走成了三两步,果断又坚决。
谢聿站起来,为她拉开座位。
她扶住他左肩,与他耳语一秒钟:“我来晚了没有?”
他耳贴耳,语带威胁:“你可以再晚一点试试”
魏应洲心里稳了。他还有心情威胁她,可见局面全在他把控之内。
双双落座,调整麦克风,连动作都同步。
她坐左边主位,向全场致意:“各位好,我是魏应洲。”
话锋一转,她抛出重磅主题:“今日我在此,向各位澄清说明四年前桥银的一宗投资案——凯恩医疗。目前,它涉及三起刑事案件。对此重大投资失误,我负有全部责任。”
台下轩然大波。
记者时实发稿,快讯不停。数分钟之内,上东城舆论迅速掀起发酵之势。
谢聿微微侧目,扫了一眼身边人。
有她在的地方,永远是暴风眼。这一次,夹杂了她的私心与计谋,裹挟之势更是了得。
魏应洲声音沉稳,不藏不掖,将凯恩医疗和苏见曦的涉案经过一一道来。她表示,警方已经介入,桥银掌握了相关证据,已提交警方,该事件已进入司法程序。最后,她代表桥银,对四年前给予凯恩医疗的一百万元投资,对公众表示公开致歉。她身为首席执行官,没有做到资金的合理运用,给投资人资金的使用效率造成了极坏的不良影响,她对此负有全部责任。
话音落,魏应洲站起来,面向公众,低头致歉。
同她一道的,还有谢聿。
台下媒体记者一片哗然。
桥银魏谢联手谢罪的照片,瞬间引爆上东城舆论,并且在肉眼可见的未来很多年里,很难再有同类话题能够超越。
台上,谢聿对魏应洲是佩服的。
她选择在第一时间公开此事,行动之迅速甚至快于警方,于危机中占尽先机。她深谙舆论效果:一方面,利用舆论倒逼司法从严审判,不给苏见曦任何喘息的机会;另一方面,对公众而言,她的率先致歉也给了她翻盘的主动权,在公众掀起对桥银和凯恩医疗的批斗之前,她先一步划清界限,勇于担责,反而博得好感。一百万,数目虽小,留人炒作的余地大,若不及时掌握主动权,就凭魏、苏二人的私人关系,已足够有心之人将她打入不得翻身之地。
发布会结束,魏应洲和谢聿分头行事——一个接受警方问询,一个处理媒体事宜。
傍晚,魏应洲走出警局。
媒体一哄而上对准她:“魏总,请正面回应一下此前关于魏谢分道扬镳的传闻。”
“没有的事。”
“那如今谢特助对魏总而言是什么关系?”
“自己人。”
晚上十点,谢聿从媒体群鲨中脱身。
一脱离工作,他就像都市症候群重症患者,一句话都不想说,脑中“嗡嗡”声不停。这是高强度应付媒体的后遗症。
他回公寓,指纹开门,室内灯火通明。
他愣了一下。
只见前方一人,正靠在客厅吧台,煮着醒酒茶,双腿交错。她刚洗完澡,没衣服换,随手找了件他的白衬衫。此刻白衬衫松垮地挂在她身上,修长的腿部曲线毕露,引人犯罪。
他不动声色,关门落锁。
她转身,遥遥一笑:“下班这么晚,够勤奋的啊,谢特助。”
标准的祸害,魏应洲。
她向他走过来。
“怎么不问我如何进得来这里?”
“无所谓,我不感兴趣。”
“哦?”
“你进来容易,想走难。”
色欲男女,真要玩真的,她未必是他对手。
除非,她拿真心赌。
赌什么?赌他心软,赌他心里仍有一席之地只供她一人使唤。
她抬手,手指卷住他领带末梢,一寸一寸,将他卷至她身边,开口,明目张胆地勾引:“如果,我并不是很想走呢?”
他低头,用深吻回答。
他等她回应,等太久太久,占有欲一发不可收拾。十年里,他几度想过,若真的得不到她,忘了也好。离开桥银,离开她,任凭她一人上刀山下火海滚油锅,他忘了这人也罢。然而最后,再多的想过也只是想过而已,他终究舍不得,离开她哪怕方寸之间。他原本以为早已习惯了这个世界的你不仁我不义,做事速战速决,很忌拖泥带水,唯独放任她一次次在他的习惯与忌讳间游刃有余。后来他学会了认命,明白在对她的这场感情里他早已有去无回。
他拦腰抱起她,她顺势搂住他颈项,额头抵额头,全身的重担终于有了倾泻的去处。
她闭上眼睛,心有余悸:“这次真的好险。”
“我知道。”
“我想过最坏打算,我也许赢不了。”
“不会,我会帮你赢。”
桥银魏谢设局,处处是险局。险局要赢,太难。要步步为营,要天衣无缝,要讲一点命数,讲很多的信任。上东城除了魏谢,再找不出一双人,能拥有以上全部筹码。
当日,全世界都在传他俩分道扬镳,殊不知就在那一日,两人联手,局已设下。
他对她讲,让传闻扩散,不要停。
她问:“你想做到何种程度?”
他说:“做到人人以为我们已分手、人人目睹我离开你的程度。”若非如此,苏见曦不会卸下设防,她接近不了他,就拿不到他教唆自杀的证据。
但他仍然没有赢了全部。
那一晚,他在暗处,眼见苏见曦从翠石接走她,他咬住下唇,咬出了血。
“他有严重的酒精过敏症,自控力又极强,除非你骗他饮酒,或者让他欺负,才可令他陷入过敏症。无论哪一个,都令我后悔设这一局。”
“无须后悔。成大事,必要的牺牲实属必须。”
“道理我懂。但放你身上,我不要。”
“他没有趁醉欺负我,他不过亲吻我。”
话音未落,谢聿已将她抱紧。
“他该死。”一开口,声音里都是恨。
她知道,苏见曦必死无疑。谢聿动杀招,最会不仁不义。她良心大坏,竟有报复的快感。
“是,他该死。但你比他更该死。”
公事已了,她还有私账要算:“你容忍温小姐坐于怀,你该死千万次。”
他同她一道翻旧账:“是你魏应洲不要我。”
她骄傲昂头:“是,是我推开你。但你不懂我的规矩吗?我推开的人,也不能要别人;且这条规矩,只针对你谢聿。”
她自出生起,无往不利,对感情更是要求甚高,养成了一种宁为玉碎的殉情主义。她的殉情主义是真诚的,肩头衬衫滑落,锁骨以下尽是风情。
谢聿很难受。
她很清楚他为何难受、怎样难受。他的身体起了变化,对他是难受,对她却是痛快,她倒要看一看,她能折磨他到怎样的地步。
长腿勾上他,挂在他腰间,她细细描摹他的唇。眼前这张脸,她从二十一岁看到现在,如今他大好的年纪,三十一岁,要风要雨,有名有利。他不再是任人摆布的少年,于是她心头更坏,就想看一看他只受她一人摆布的模样。
一双长腿在他腰间摩挲,她伸手解他衬衫纽扣,边解边问:“当日你怀里有她,衣服也没穿,是她帮你解的?解得可有我好?”
谢聿难耐,仍想阻止:“魏应洲,你适可而止。”
“你这是帮她说话?”
“我是为你好。”
“为我好什么?”
她心里一怒,蛮横地拉开他的衬衫,绷坏了最后三颗纽扣,叮叮当当掉落一地。她明目张胆地勾引他、虐杀他,要他看得见又得不到,身体反应愈演愈烈,只为报他坐拥他人之仇。未承想过,她会即刻后悔。
她终于看见了谢聿的秘密。
一道伤口,刻在他左边锁骨下方,形状丑陋,未痊愈,也许永远痊愈不了,只因伤口太深。她见过这具身体完好的样子,骨是骨、肌是肌,线条肌理分寸完整,她与他春风一夜的那一晚也不禁为它吸引。浑不似现在,挂一道伤口,治不好,去不了,从此有了丑陋和遗憾。
魏应洲收住手:“怎么弄的?”
是怎样的大灾难,令谢聿都难以招架?
他不愿多说:“你自己想。”
换了旁人,未必想得明白,一顿应付,也就不想了。但魏应洲是例外,前因后果,时间线一理,多深的秘密都能即刻见天日。
他认识温莎,是在局面动荡的新亚湾。回来后,他深居简出,温莎成为唯一进出他公寓的人。而温莎,换一个称呼,就叫“温医生”。他不是在与温小姐相处,他是在与温医生相处。他是她的病人,而她负责为他保守秘密。
魏应洲明白了:“你是为了我,在新亚湾受到了袭击。”
“也不是全然为了你。”他有意淡化,“做任何工作都有意外,不必算于你头上。况且,当时我已有借此挑起你情绪,令‘魏谢分道扬镳’的谣言得以传开的打算。”
“你该同我说——”
“魏应洲。”他止住她,“我跟你之间,无须说对不起。若你真对不住我,你留不住我的,我更不可能容你现下这般放肆。”
魏应洲笑了,眼中本已涌起热泪,听他几句话,又硬生生压下去。她知道,他是对她太好,情愿看她浪荡,也不要见她落泪。
她收下他的这份好,搂紧他的颈:“我这就叫放肆了?”
“不然呢,还想怎么更进一步?”
“去卧室。我要占据你主卧,绝不屈从客卧。”
“等不了。”他摇头,片刻也不想再等,“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
深夜,十分适合旖旎片段。
他低头称赞:“我满柜的衬衫,你就挑这件,你好会方便我。”
她虽不知何意,也知道他来者不善。
原来,是纽扣独特的缘故。不用解,脱起来畅通无阻,低头轻咬就可将她剥得一干二净。这等好功夫,说眼前这人为她禁欲十年,谁信?至少她不信。
被他二次占有之前,她要问个明白:“这十年里,你真没碰过其他人?”不待他回答,她又拿特权耍横,“你想好回答,我心胸狭窄。”
他点头,十分坦诚:“没碰过。”
她肃然起敬:“可以啊,你也忍得住”
“忍不住,所以往你办公室送了那张圆沙发。”
魏应洲一愣,“啊”了一声,表示理解不了。
他占有她,发出满意的喟叹,心情大好,顺便告诉她答案:“那张沙发就是这么用的。在我脑子里,已这么做了无数次。”
魏应洲:“……”
隔日,黄婕接到电话。
魏应洲在电话那头告诉她,自己放假三天,一切日程都排至三天之后。
魏应洲的间歇性旷工是出了名的,隔段时间就发作。黄婕立刻想,不要紧,魏总不在,还有谢特助。谁知下一秒,魏应洲就通知她,谢聿也放假三天。黄婕深感晴天霹雳,电话已经被挂断。
这通电话是被迫挂断的。
若非魏应洲及时掐断通话键,恐怕一室春色都要被黄婕听了去。
谢聿刚醒,将她拖入怀中:“放我五天假。前段时间被你那么整,累死我半条命。”
“不放。桥银给不了你这么长的假期。”
“呵呵,你手里压着我的十年年假已多达四个月。”
她一笑,翻身压上他,搂住他颈项:“我就是不放你,怎么样?”
“那正好,我也想试试,用三天的时间做完五天的份。”
“……”
当她明白此话何意时,身心都已被他控制了去。
一开始,她还有挣扎;后来,她只深感欢愉。他对她做尽情人间的私密事,他惯常会撩她,一边折磨她一边引诱她。
三天假期,两个人过得足够放肆。
关起房门,隔绝世界。她尝到堕落的滋味,又快乐又危险。他将她抱起来,将堕落法则说与她听:如何快乐如何来,谁也不必为明天负责。她被他弄得又心酸又心痒,心酸的是天总会亮、人总要醒,心痒的是堕落的滋味真太好,她半点不想反抗。最后她心一横,将责任感丢了,搂住他颈项引诱他堕落得更彻底。
她说:“你就这点程度让我快乐?”
他顿时就笑了,就像等着她这句。他说:“好的魏总,那我们玩点大的,这三天有你受的。”
两天之后,她就输了。他当然不肯放过她,直到听见她柔声叫他“谢聿”,他忽然心软如水,她要如何他都只想给她。
最后一天假期,两个人陷在客厅沙发里看电影。
很无聊的电影,世界末日灾难片。全世界每年垃圾电影扎堆,灾难题材数量贡献惊人。但魏应洲对此有不同见解:垃圾成堆的题材,仍有好莱坞每年靠它日进金斗;是垃圾是宝,先天占三分,运作占七分,有时甚至能占到九分,很有意思。
谢聿在审美上有偏执,不喜欢的,多看一分钟都累得慌,他称之为心灵荼毒。但和魏应洲在一起是例外,她看她的垃圾电影,他看他心里的人。她睡在他怀里喝可乐吃爆米花,他一边抱着她一边拿手机做数独,一心二用,全无浪费。最后,反倒是魏应洲不爽了,扔掉了他的手机,要他做工具人,专心当靠垫。
电影最后,一对父母在世界末日牺牲了自己,救出了女儿。十岁的小姑娘抱着洋娃娃,等来了救援队。
魏应洲关掉了屏幕。
“这电影不好。”
“为什么?”
“我不喜欢这结局。”
“父母为救女儿双双牺牲,你恭维的好莱坞电影也是这个套路。”
“不,好莱坞不会。好莱坞会使三人都获救,虽不符合现实,却令人愉快,这才够得上被称为爆米花电影。”
谢聿听出了弦外之音。他知道,她是局中人。
“这个小姑娘会过得很辛苦。在需要父母的年纪失去了父母,这是未来人生如何填补也填补不了的。”
她魏应洲就是如此。
出落成人,如龙似凤,还不是没有父母疼爱的一介孤儿。如果可以,谁不想做小女孩。父母的、情人的,都是至爱,都是能做小女孩做到永远的无限期。
她走下沙发,扔掉手里的可乐,换回一杯清水。
还是清水好,透明见底,如同做人,心无杂念才会快乐。
她靠在吧台前,穿着他的衬衫,又纯又欲,模样在魏小姐和魏总间游移切换。放下水杯,她又走回沙发旁,俯下身看他。
“你看,世界多有意思。我跟你,同样是十岁便没有了父母,同样是自己找路走,也就这样长大了;还能遇见,还能拥有十年。所以,后来我想,在桥银里,在人生里,我和你已经够苦了,那么在感情里,就让我们做一回普通人好了。你说呢?”
茶米油盐,小情小爱,然后结婚,说不定还会很快有孩子。这样的人生,似乎也很不错。至少,对方是谢聿,她没有异议。
他将她拉入怀,右手扶住她的后脑深吻,没有说话。
两个人腻在沙发里,有情有欲,连呼吸都合拍。他拉她堕落,她不想拒绝,于是放弃了问他,刚才他为什么不说话。
魏应洲和谢聿在苏见曦被捕当日联手谢罪的照片公开后两天,股市开盘。
周一,桥银控股以跌停收盘;此后,桥银控股连续两天跌停,随即进入持续分化阶段。多空双方交战激烈,股价震荡十分剧烈。入场踏错一步,后果都极其惨烈。
投资人和董事会的争议声四起。
桥银是老牌龙头企业,长盛不衰的白马股。白马股最怕什么?最怕爆雷。在部分投资人眼里,魏应洲对凯恩医疗的投资就是一场彻底的爆雷。而另一边,也有投资人对此持反对意见,魏应洲毕竟只投了凯恩医疗一百万元,这点数目对桥银而言就像“零花钱”,桥银高管的月薪都不止这个数,因此根本称不上爆雷的程度,充其量就是误交损友而已。
相比投资人对桥银的激辩,董事会则呈现了一边倒的指责。
七位董事联名提议,立即启动对魏应洲的弹劾,弹劾内容排排列,多达十三条。单是第一条就足够魏应洲下台:德不配位,以首席执行官的身份对私德有亏的同窗好友进行注资,助长上东城犯罪率上升。
魏应洲拿到弹劾内容书,扫了一遍,明白了:“说吧,是宗家哪位想弹劾我?”
一句话,七位董事皆沉默。
魏应洲浸淫权力中心十年,对这等戏码委实太熟,想要装聋作哑都不可能。董事只是名头,其背后站着真正想要弹劾她的人。而这个人,除了宗家人,别无他想。
董事没有回答,倒是在董事会上提了另一桩事。
资历最老的郑董双手交握,严肃开口:“魏总,日前我们几位董事收到了一封举报信,和你有关。”
“哦?举报我什么?”
“举报魏总你,借桥银之名,行汇林之实。”
魏应洲一怔:“汇林?”
这委实不在她的意料之中。这和汇林银行有什么关系?
郑董道:“两个月前,深区推出五年计划中最大规模的一宗商业地产项目,公开竞价战略投资者。桥银和汇林都在竞价名单之列。这事,魏总你一定不陌生。”
“是。深区五年计划中的最大商业地产项目,千载难逢,是未来五年的最大机遇。桥银对此势在必得,我亲自主导了竞价方案。我不懂你说的‘行汇林之实’是何意。于公于私,无论是桥银还是我,都和汇林没有往来。”
“但用事实说话,却未必见得如此。”
“你指什么?”
“这宗深区最大商业地产项目,数日前已揭开分晓。桥银落败,汇林上位。”
“桥银落败虽然可惜,但我仍然敬重对手。深区政府自有其考量,汇林非等闲之辈,桥银不可能做常胜将军。落败一次,实属正常。吸取教训,他日卷土重来,一向是我魏应洲的准则。”
“但桥银此次落败,却是因为爆出凯恩医疗投资失败的丑闻。魏总,你说,怎么会这么巧?桥银和汇林为深区这宗项目双双投入了巨大的精力,临到最后关头,却是因为桥银的爆雷而惜败。就时间点上来说,也太巧了,像是故意成全对方似的。”
魏应洲正色:“你可以这么认为,说它巧。但如果,你没有证据,这种捕风捉影的揣测,我劝郑董还是不要言之于口的好。我不痛快,郑董也不会痛快。”
郑董硬碰硬:“这一次,究竟谁让谁不痛快,还不好说呢。”
“我洗耳恭听。”
“魏总,这封举报信,让我们有理由怀疑,你挑这个时间点令桥银爆雷,正是为了令桥银惜败、汇林成功。因为,从某种方面来说,你并非汇林外人,而是汇林内部人士。”
魏应洲笑了,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
“我?汇林内部人士?”
“是的。举报信上说,魏总,你其实,正是汇林董事会主席费士桢的外孙女。”
“砰!”惊天动地。
是魏应洲左掌拍于桌面的声音。
犹如惊堂木,要将一室的荒唐震碎。
她目光凌厉,拿出了桥银执行官的逼人态势:“是宗家哪位寄送的举报信?说!”
郑董被她方才拍桌子的那掌震得尚未回神,此时更是不肯开口。
“既是举报信,就不可说。”
“好。”她从善如流,今日就作恶一回,“你不肯说,那我就把这桩事算在你郑则明头上!我魏应洲平生最恨被人以私要挟,今日不是第一回,哪回的账我都十倍要了回来。轮到你郑则明,我更要好好算账。同为桥银做事,你却背后挟私作恶。好啊,我今天就放话在这里,只要你郑则明不是孤家寡人,有家人,有父母,有儿女,有亲朋,我定要你全家作陪。听说郑董的独生女在美国,对数字货币ICO有一套,甚至暗中将这套玩法拓展至了上东城?在上东城,这是明令禁止的违法行为。我完全可以吹吹风,助她成为监管层的重点监控对象。到时候,她能不能再回来,与郑董团聚,都会是个未知数。”
郑董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全家视为掌上明珠,突然被魏应洲拿来威胁,并且从威胁的内容可见魏应洲并非空穴来风,而是对之了如指掌,可见背后没少下功夫,对他早有防备。
郑董不再敢乱来。权衡之下,他放弃与魏应洲抗衡:“是你二舅,宗远航。”
魏应洲十分难缠:“你想清楚再说。对这话,你要负全责。”
“我负责。在举报信中揭露你是汇林银行董事会主席费士桢的外孙女这一事的人,正是你二舅宗远航。”
“好,我们当场验证。”
魏应洲当即拿起手机,拨通宗远航的号码。
电话接通,她不留半分活路:“二舅,你寄给各位董事的举报信,我已经通读了。我需要和你当面谈谈,恐怕你必须立刻来我办公室一趟了。没时间?那不是我该考虑的问题,而是你。对了,有两件事我正好同你说。听说宗启程在牢里表现良好,大概率能获得减刑。我想,如果我过问一二,恐怕他这减刑就减不了了。至于宗启丰,我这里能将他送进去的资料也是一大把。二舅,你的两个儿子要在牢里相会了。如何,现在有时间马上来我办公室了吗?我给你半小时的时间。半小时之后,我不等人的。”
一干董事听得手心出汗,郑则明更是后怕不已。
幸好悬崖勒马,方才没有坚持同魏应洲为敌。他是疯了,才会信了宗远航的鬼话,以为他有宗家撑腰就会没事。
笑话,他哪里会没事?这还只是一个魏应洲,手段已让他够呛,若再加一个未到场的谢聿,那还了得。
二十分钟后,宗远航匆匆赶至。
他来得急,衬衫后背都被汗水浸湿。
这日,魏应洲和宗远航究竟谈了什么,无人知晓。宗远航离开时不晚,离桥银员工的下班时间还有半小时,但魏应洲这一晚没有再从办公室出来过。秘书黄婕去敲门,发现门被反锁了。黄婕轻声提醒:“需要给魏总准备晚饭吗。”魏应洲在门内对她说:“走!”
黄婕没有见过这样的魏应洲。
森冷、不善、六亲不认。
黄婕打电话给谢聿,拿起电话才想起来,谢聿去了新亚湾,善后数月前的捐款事宜。谢聿身上扛着的是重担,除他之外桥银没人能扛。黄婕放下了电话,不敢在紧要时刻打扰谢特助。
魏应洲一整晚都没有出来。
隔日,有人敲了下首席执行官办公室的门。持续不断的敲门声,似乎不打算停。
魏应洲声音冷硬,仍然是那一个字:“走!”
“是我。”
宗明山苍老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两声咳嗽,这是身体每况愈下的表现。
他对门内人说:“应洲,开门。”
魏应洲不敢不开门。
宗明山对她有恩,且是大过天的恩情——养育她,教导她,提携她,最后,甚至力排众议将她推向了桥银首席执行官的最高位置,令她一身抱负有处可去,一腔热血有路可走。魏应洲不只是敬重他,更是厚爱他,这份厚爱令她服软。
门被人打开,宗明山看见了一个神色晦暗的魏应洲。
这是一夜没睡的证据,表明事态严重。
魏应洲甚少如此。一个精通纨绔的人最擅长的就是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纨绔,什么时候该收着。只有合理而持续地收着,最后的放纵才有底色反衬其热烈。在魏应洲的大部分时间里,甚至是收着比放纵多。虽然说出去,大概也不会有人相信,除了真正了解她的人,比如谢聿,再比如宗明山。
“应洲,做首席执行官第一条,务必爱惜自己。身体是最大的本钱,且人人平等,你用完了,别人还有,你就输了。这样毫无技术含量的输,不值当。”
在她十九岁入主桥银那年,宗明山对她讲了这番话。此后十年,她没有一日忘记过。她的身体很好,无数次海量应酬之后仍游刃有余,不得不归功于她对自身健康的自制。而这份自制,正是宗明山给的。而今日,她令外公失望了。
宗明山细细端详她,轻道:“应洲,这不好。”
她没说话。
老人又道:“首席执行官不能如此。伤自己身是第一条;令下面的人不安,是第二条;令我为你担忧,是第三条。”
她忽然问:“您是以‘外公’的身份担忧我吗?”
一句话,几乎要将恩怨宣之于口。
于是宗明山明白了,她什么都知道了。
不必再瞒着,亦不必再辩解。魏应洲走的路,日常平地皆是坦坦荡荡,断不会在他这里犹犹豫豫,让自己活得糊里糊涂。他也不忍心她如此。
他进屋,想站着对她好好说,却被身体所累,像是扛不住,最后还是坐了下来,在沙发上喘了好一会儿。
魏应洲终究不忍,倒了一杯温水,递给他,嘱咐他:“不烫。”
他接过,心中动荡。
这个外孙女他没有白费心。即使知道了日月已换,人生路上即将改朝换代,她仍然在最后对他保持了足够的尊重与友好。宗明山知道,这份尊重和友好太不易了,换一个人来,恐怕早已精神崩溃,要他下地狱陪葬都不够。魏应洲是自制力太好,才能克制自己到现在。
“郑董怕你迁怒于他,昨晚将事情原原本本全告诉我了。听说,你已和二舅谈过了。那么现在,我能听听你的结论吗?”
魏应洲脸色很差,但仍维持了风度。
“二舅不是主谋。”
只一句话,宗明山已对她足够敬佩。
无论是否主谋,宗远航都是挥刀动手的那人,她接了他一刀却不予计较,只将目光对准他身后更大的主谋。即便手里有刀,也斩天斩地绝不斩蝼蚁众生,这就是当今桥银首席执行官的器量。
“有人告诉了二舅我的身世,并且给了他一份证据,是我的DNA报告。”
讲到此,她停了停。天人交战,她需要缓一缓。
她继续道:“二舅是宗家最沉不住气的人,知道这样天大的事,当然第一时间告发。但事关外公、外婆,他不敢在宗家告发,于是选择了董事会和匿名信的方法。可惜他没料到,桥银董事会也有我能左右的力量,这么大的事想要合他心意,是他太小看我魏应洲了。这事究竟是谁在主导,我有推论,但无证据。也许是三舅。二舅做了这事更无可能入主桥银,宗家剩下能入主的只有三舅,他得利最大,有动机。再有,就剩下……费家。”
终于讲到此。
她尝到了一丝痛苦的滋味,不知人生是否能像禅宗里的“宁”,或是庄子里的“化”,绝处能逢生。
她抬头,看向眼前人:“我,身上流着的,真的是费家的血?”
事情总是要到这一步的。
宗明山知道,人生每一次想起来都觉是错的事,一定是绝对的错,而他犯下的绝对的错,只有那一件:庄素央用和费士桢的一晚旧情,换回的桥银今天。
算起来,已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
四十多年里,他没有一天忘记。每想起来,他心里都念上一个“错”字。如今,摩登男女总爱用“大错特错”来形容感情的分分合合,只有宗明山想,情人间真正的大错特错是没有分合的,只有沉默寡言,以及行尸走肉。
关于那晚,庄素央没能瞒宗明山太久。
因为,不久后,她就怀孕了。
庄素央也没想瞒他,拿出了昔日风度,拿得起放得下,对他直言:“我不会要这个孩子,流产手术我已预约好,在下周一。”
下周一,两日后便是了。
她说得平静,仿佛谈论的不是一个孩子,只是她身上的一块肉。她要做个小手术,除去这块肉,然后一切都当无事发生,这样就很好。
宗明山终于崩溃了。
愤怒、悔恨、自责、无力。他知道这件事大错特错,却不知该去怪谁。他一生横来竖往,以为世间难题不过尔尔,直到碰上了感情、婚姻、男女,才“咣当”一声破了法,始知自身短浅,怎样都是一个输字。
他拦下她,眼中有泪:“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这是一条命啊。”
庄素央冷冷直视他:“但他不该存在,不是吗?”
在后来的很多年里,宗明山都不明白,为何庄素央在这件事上可以那么狠。当他明白时,他已和她做了一辈子夫妻,再谈别的也无意义了。
庄素央本就只把和费士桢的一晚当作坐稳宗太太位子的筹码,这个意外到来的孩子是她的计划中唯一的纰漏,如果没有这个纰漏,她的计划堪称完美。可恨的是,那时宗明山不许。
他对她说了狠话:“孩子是无辜的,我已经为了桥银,践踏了爱人、婚姻,我不能再践踏一条无辜的生命。生下来,我认他,养他,他就是我宗明山的好孩子,谁也不许杀了他。”
十个月后,他在产房里,抱着生命中迎接的第一个孩子,为她取名“宗清欢”。
五十年后,老人想起来,盈盈有泪:“‘浮生难得是清欢’,我已对不起她,所以希望她在宗家能有一生清欢。”
魏应洲滚落眼泪。
冰冷的,就像宗清欢的人生。
母亲一生够苦,只因不得外婆喜爱。魏应洲知道,为了外婆的一点点爱,母亲努力了很多年。直到最后,她没有力气再努力了,从此避走他乡。魏应洲甚至觉得,母亲到最后也是在盼望、乞求着的。魏应洲小时候,母亲经常陪她玩,魏应洲说“妈妈我爱你”,母亲说“妈妈也爱你”。说完了,母亲总会自言自语加一句:“没有妈妈是不喜欢孩子的吧,没有的吧?”魏应洲以为那是母亲的唠叨,现在才明白,那是她的痛苦和心碎。
每一个没有妈妈疼爱的大人,终其一生都是可怜的小孩。
宗清欢就这样可怜了一辈子。
母爱缺位的痛苦,魏初弥补不了,魏应洲亦弥补不了。
真相大白的今天,魏应洲是有恨的:“就因为你们那些肮脏事,葬送了我妈的一生。我妈到死都想着外婆,想着你,想着桥银。她总是对我讲,桥银是外公外婆一生心血,务必誓死相护。就为了我妈的这一句话,我入主桥银,这十年里,每一件事都是为了桥银、为了宗家。谢聿也问过我,究竟值不值得,我从来都告诉他值得,并且从未怀疑过这个答案。直到今天,你告诉我,你、外婆、宗家,才是害了我妈一生的人。你和外婆,让宗清欢和魏应洲所有的为之努力,都成了一个笑话!”
上东城从无不透风的墙。
一夜之间,关于魏应洲身世的诸多揣测,铺天盖地。
起因是那一日魏应洲当面与宗明山之间的分崩离析。她拂袖而去,再没有踏入桥银半步。黄婕匆匆走进办公室查看究竟,只看见了倒在沙发上的宗明山。黄婕紧急叫来救护车送医,医生说是高血压引发的轻度中风。
上东城娱记的“狗仔”精神闻名全球,他们挖地三尺,誓要挖出魏应洲的身世之谜。卓正行从业十多年,也未见过如此阵仗。忆起昔日和魏应洲的私交,他难得良心发现,发短信警示她:近日别出门,整个上东城的精英“狗仔”都在蹲你。
有了卓正行的提醒,还敢反其道而行之的人不多,魏应洲是其中一个。
她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深区商业地产项目签约晚宴上。
晚宴由深区政府发起,魏应洲这个面子给得十分到位。她一早到场,不迟到、不卡点,一进场就直奔政府代表而去,伸手相握,恭敬致意:“虽然此次桥银落败,但学到的宝贵经验足够我魏应洲受用半生,多谢。望将来多有机会,桥银能再够橄榄枝合作。”
一席话,说得政府代表很是受用。
近日关于魏应洲的风言风语不少,上东城宗、费两大望族都被席卷。政府代表原本以为,在这个风口浪尖,她不会再公开现身,没想到她非但亲自前来,还不惧与另一位风暴中心当事人同台照面。
正说着,人已到。
门口一阵喧哗,秘书、高管、保镖浩浩荡荡一群人,众星拱月簇拥一人进场。他是今晚的大赢家,以一己之力打败桥银,拿下深区五年计划的最大商业地产项目,他有资格受簇拥。
“魏总。”
他笑意盈盈,率先致意:“今日能见到魏总,不虚此行。”
魏应洲转身,端出一份晚辈之姿,礼遇周到:“费董。”
费士桢含笑不语。
今晚能在此地见到她,已让他对魏应洲的评价甚高。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活在风口浪尖,她没有被舆论打垮,可见其定力已强于大众百倍。
他有意多聊几句:“魏总今日是为桥银而来?”
“不,我为与您借一步说话而来。”
“哦?”
“关于费董您,为什么要借宗家人之手,突然对我发难,林林总总,都值得我亲自跑一趟。”
他笑了,笑容中有对她的纵容,好似一个长辈对一个至亲晚辈,无论她如何发难,他都能予以理解。
“魏总。”
他毫不隐瞒他所知道的一切:“诚如你现在所知,你是费家人,你母亲姓费。”
魏应洲克制着自己,才没有当场变脸。
费士桢,汇林银行董事会主席,执掌汇林五十多年。比起宗明山,费士桢更令人生畏。年轻时,他用野心、手段;现在,他用精力、健康。他就像一个顶尖的对手,永远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健康的身体。上东城商界被传媒称一声“大佬”的人不多,费士桢就是其中之一。
对这样的对手,单刀直入永远是最好的方法。他知道你所有的套路,因此无须再藏。
魏应洲直视他:“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我母亲应该姓费?”
“从她出生之日起。”
魏应洲脸色骤变。
这人竟这样狠,从一开始就知道真相,却隔岸观火,静待事态恶化,不惜牺牲亲生女儿。
费士桢看出她的内心风浪,有意降低二人冲突:“更进一步说,那时我只是怀疑,但并没有验证过。我的怀疑理由很简单,从她的出生时间倒推你外婆的怀孕日期,就可令我合理怀疑。”
“那你后来,是何时验证的?”
“我是在你身上验证的。”
“……”
“你十九岁那年,出了一次交通事故,进医院做检查、治疗,我安排人在成堆的检查项目中安插了一项DNA检测。”
魏应洲暗骂了一句。
那宗车祸,她确实记得。后来进医院后的冗长检查,她也记得。她当时就怀疑过,一个车祸轻伤而已,怎么要做这么多检查。医院院长告诉她,车祸可大可小,全面检查可以排除隐患。她信了!
“好的,那我的问题就只有一个:你为什么——”
“为什么不从你母亲身上验证,一直等到在你身上验证?”
费士桢接下她的话,接得天衣无缝,全无错误。这让魏应洲知道,这是一个很难缠的对手,总是快她一步。
他似乎并不打算瞒她,十分坦诚:“因为,你母亲对我没有构成威胁;而你,对我、对汇林,都构成了不小的威胁。”
大凡成大事者,内心都有一杆秤。
亲情、婚姻、子女、事业,哪项可加,哪项可减,都需精斟细酌,错一步都是不行的。加法容易,减法难。所谓减法,就是牺牲,不仅要舍得牺牲,还要做对牺牲。没有些不仁不义,断然是做不到的。
费士桢从前在这方面做得并不好。正因为他没做好,讲仁义讲感情,才有了一生最大的意外:宗清欢的出生。
精明如他,仔细推断,就大有理由怀疑宗清欢是他的亲生女儿。然而,现实的一切都令他无法轻易做出任何举动。要认亲吗?不行,宗、费两家并无交集,既不交好也不交恶,这是最安全的关系,也是制衡上东城商界的重要砝码。一旦他先动了,打破平衡,未来会怎样,他难以预料。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费家将惹上一场不小的麻烦,甚至波及他的信誉和名望,有心人若从中作梗,他的汇林银行董事会主席之位还能不能坐稳,就不那么好说了。
当然,对宗清欢,他也是舍不得的。
毕竟是他的亲生女,说不关注是不可能的。他动用多方势力,定期打探,得知了很多事。比如,宗明山将之视如己出,十分疼爱;比如,庄素央将之冷淡处理,从不多言。这令费士桢松一口气。作为母亲的庄素央尚且狠得下心冷淡视之,难道他不行?而宗明山的疼爱,适时地弥补了他的亏欠感。对此,他是心存感激的。在以后的几十年里,他将这份感激表示得十分具体:他没有一次让汇林和桥银在商界有做对手一争高下的机会。能让的,他让;能避的,他避。而这也更让费、宗两家毫无交集,也让他更安全。为一个宗清欢,他做到这等地步,他觉得尽责了。
直到魏应洲的出现,令他心里这杆秤彻底失去了平衡。
上东城近十年的商业天才,魏应洲独占鳌头。这里面,一半是天分,一半是宗明山的悉心教导。
费士桢曾以局外人的身份仔细观察她多年。从她入主桥银、执掌桥银,再到带领桥银,费士桢的心情也经历了十分复杂的转变:从欣喜,到赞叹,最后,是惊悚。
是的,魏应洲令他逐渐有惊悚之感。
一个难题显而易见:宗明山用费家的后人,对付费家怎么办?
深区五年计划中的最大商业地产项目,成为这一难题的导火索。
这是费士桢第一次与魏应洲面对面抗衡。他有意做绝,想看看她的能力边界在哪里,岂料魏应洲全不上当。她路子很野,往往给对手毫无章法之感,要到最后掀底牌之时,才会发现,原来她早已布下一盘好棋。至此,费士桢知道,宗、费两家的平衡,从此打破了。
利用宗远航将魏应洲的身世大白,他的目的绝不仅仅在于令汇林赢得这宗商业地产项目,而在于更大的方面:魏应洲太出色了,这样出色的费家后人即使不为费家服务,也绝不能为宗家服务。
魏应洲听懂了:“你的目的是要我退出桥银?”
“不止。”他大方告知,“我还十分欢迎你加入汇林银行,你如果有能力,我把汇林交给你都可以。”
魏应洲怀疑他疯了。
一个从未对她、对宗清欢尽过亲人义务的陌生人,突然跳出来,要她执掌上东城最大商业银行财团,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但其实,费士桢另有隐情。他非但不是疯,更是缜密权衡。
他有一个不为外界知晓的秘密:他至今无子嗣。
他与明媒正娶的妻子无感情,且结婚五年后发现,妻子不孕。因两人无感情,因此他对此并不介怀。妻子的娘家实力够雄厚,为这事,深觉亏欠他,更是不遗余力在商业方面鼎力相助。诚实地讲,妻子和岳父岳母,对他稳坐汇林银行董事会主席之位三十九年,居功甚伟。他当年之所以在宗清欢身上没有多加验证,正是因为此。妻子是一位合格的太太,岳父岳母是实力惊人的后盾,他没有理由为了一个脾性偏执、无商业天分的宗清欢,和那么多掌控他生死的人对立。
但魏应洲就不一样了。
魏应洲在商业、为人、预见性方面的天才之能,令他无法忽视。更重要的是,此时,他老了。人老了,就会变。费士桢就在一桩事上改变了想法:他想要个孩子了,一个身上流着他的血脉的孩子。汇林在他手上由强变得更强,他不想交予外人。
于是,他想到了魏应洲。
魏应洲简直气笑了。她断然拒绝:“不可能。我跟你,没这情分。”
“魏总,不见得。”
她警惕起来:“你什么意思?”
费士桢负手,表情从容。
他还有一张最大的底牌。什么时候拿出来,他还需斟酌。
这会儿,他点到为止:“你最痛恨的,无非我对你、对你母亲的不闻不问。你认为,你有今天,同我没有半分关系。魏总,这你就错了。你怎么知道,你母亲过世后,每一年的墓前没有我的祭拜与哀思?你又怎么知道,你在桥银有今天,没有我对你的十年暗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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