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梅下
静心苑的梅香里,渐渐掺了暖意。
阿澈喝了三日带血的药汁,夜里不再蜷着身子发抖,清晨醒来时,竟能扯着风染霜的衣袖要糖吃。慕容冷越守在床边,看孩子用胖乎乎的手指去够窗台上的梅花,指尖沾了点粉白花瓣,又咯咯笑着蹭到风染霜腕间——那道月牙疤旁,黑纱已悄悄褪至手肘,露出的肌肤在晨光里泛着浅淡光泽。
“慢点爬。”风染霜按住阿澈要下床的动作,指尖触到孩子后颈,温温的没有往日的凉,心头那根紧绷了半月的弦终于松了。她抬眼看向慕容冷越,他正拿着帕子替阿澈擦手心的泥,龙袍下摆随意堆在脚踏上,竟少了几分帝王的凛冽,多了些寻常人家的温和。
“赵毅说,东厂那几个拦路的人,已被革职查办。”慕容冷越忽然开口,帕子擦到孩子手腕时顿了顿,“但他们供词里,提到了镇国公府旧案的卷宗,说当年主审官的后人,如今在吏部任侍郎。”
风染霜捏着药碗的手指紧了紧。药碗里还剩小半碗残渣,淡红色的药汁凝在碗底,像极了当年镇国公府梅林里溅的血。她想起神医递瓷瓶时的眼神,想起那半块刻着“越”字的玉佩——有些事藏了二十年,终究要被晨光晒出来。
“我想去吏部一趟。”她轻声道,阿澈正把梅花瓣贴在她手背上,软乎乎的掌心蹭得她心头发痒。
慕容冷越抬眸,眼底有微光闪动:“朕陪你去。”
“不用。”风染霜笑了笑,拿过他手里的帕子替阿澈擦脸,“你留着陪阿澈,我带秦伯去就好。当年镇国公府的旧部,秦伯认得几个,或许能问出些眉目。”
慕容冷越看着她手腕上的疤,那道浅粉色的月牙在晨光里像块温玉。他知道她性子犟,二十年前能抱着沈慕言跪在雪地里求他,如今也能独自扛着旧事去查——可他偏不想让她再独自走。
“让赵毅带两队禁军跟着。”他握住她擦药碗的手,指尖覆在她虎口处的薄茧上,“吏部不比静心苑,那些人惯会装腔作势,有禁军在,他们不敢刁难你。”
风染霜没再推拒。她低头看阿澈把花瓣塞进嘴里,赶紧捏开他的小下巴抠出来,惹得孩子瘪着嘴要哭,慕容冷越却伸手把阿澈抱进怀里,用胡茬蹭他的小脸:“阿澈乖,娘去给你找糖吃,父皇带你堆雪人好不好?”
孩子立刻忘了花瓣的事,拍手笑起来。风染霜看着父子俩闹作一团,转身去换衣裳时,腕间的黑纱被她轻轻解了下来——那层遮了二十年的纱,终究是没必要再戴了。
秦伯已在苑外候着,青布马车停在梅树下,车辕上还沾着滇南带回的泥痕。见风染霜走来,他赶紧掀开车帘,目光落在她裸露的手腕上,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欣慰:“姑娘终于肯摘了。”
风染霜弯腰上车,车座垫着软垫,是慕容冷越昨夜让人送来的。“秦伯,你还记得当年镇国公府的主审官李嵩吗?”她靠在车壁上,指尖无意识地摸着那道疤,“他后人李默在吏部当差,你认得吗?”
秦伯赶着车往宫门去,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轻响:“认得。李默三年前考中进士,还是老奴托人给了些盘缠,才让他在京城站稳脚跟。只是这孩子心思深,从不提他爹当年的事。”
风染霜沉默着。车过金水桥时,她掀起车帘看了眼宫墙,朱红的墙在冬阳里泛着暖光,墙内是她躲了二十年的地方,如今却要主动踏进去——不是为了躲,是为了寻。
吏部衙门在崇文门内,青灰色的门脸低调,门口站着两个佩刀的差役。赵毅带着禁军候在街角,见马车停下,只微微颔首,并未上前——他知道风染霜不想声张。
秦伯扶着风染霜下车,刚走到门口,就见一个穿青色官袍的年轻人正送客人出来。那年轻人眉眼清瘦,颔下留着三缕短须,正是李默。他看见风染霜,先是愣了愣,随即拱手笑道:“这位夫人面生得很,是来办事的?”
风染霜还没开口,秦伯已上前一步,沉声道:“李大人,不认得老奴了?”
李默看向秦伯,瞳孔猛地一缩,脸上的笑僵住了:“秦……秦伯?您怎么会在这里?”他下意识地往衙门里看了眼,压低声音,“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夫人和秦伯随我来。”
穿过前院的回廊,李默把他们带进一间偏厅。厅里摆着张旧书案,案上堆着卷宗,墙角的炭盆烧得正旺,暖得人鼻尖发潮。李默倒了两杯茶,双手递过来,指尖微微发颤:“秦伯,您找我,是为了……当年的事?”
秦伯接过茶,没喝,只放在桌上:“李大人,当年你爹主审镇国公府一案,卷宗里有没有不对劲的地方?”
李默的脸瞬间白了。他转身关上门,背对着他们站了许久,才哑着嗓子道:“秦伯,我爹去世前,曾把我叫到床前,说那案子是东厂逼他审的。卷宗里的供词是伪造的,人证是买通的,连镇国公府通敌的书信,都是东厂仿造的笔迹。”
风染霜端着茶杯的手一抖,茶水溅在指尖,烫得她猛地缩回手。二十年前那个雪夜,镇国公府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她抱着襁褓里的沈慕言躲在梅林里,听着远处的惨叫声,以为那是天塌了——原来从一开始,就是场骗局。
“你爹有没有说,东厂为什么要针对镇国公府?”她追问,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李默转过身,眼眶发红:“我爹说,镇国公手握兵权,又不肯依附东厂督主魏忠贤,魏忠贤怕他碍事,就罗织罪名把他除掉了。当年参与案子的人,后来都被魏忠贤暗中处理了,我爹能活下来,是因为他装疯卖傻,才逃过一劫。”
风染霜闭上眼,脑海里闪过魏忠贤那张阴鸷的脸。当年她跪在慕容冷越面前求他放沈慕言一条生路,魏忠贤就站在旁边,用那双毒蛇般的眼睛盯着她,像是在看一块肥肉——他大概早就知道她怀了阿澈,想把她也一并除掉。
“这些事,皇上知道吗?”她问。
李默摇了摇头:“我爹不敢说。魏忠贤权倾朝野,连皇上都要让他三分。直到三年前魏忠贤倒台,我才敢把这些事记在心里。”他从书案下抽出一个木盒,打开后里面是几页泛黄的纸,“这是我爹偷偷抄下来的卷宗疑点,夫人若有用,就拿去吧。”
风染霜接过纸页,指尖触到粗糙的纸边,像是触到了当年镇国公府的血。她抬头看向李默,轻声道:“谢谢你。”
“夫人不必谢我。”李默苦笑,“我爹这辈子都活在愧疚里,若能还镇国公府一个清白,也算替他赎罪了。”
离开吏部时,日头已过正午。秦伯赶着车往静心苑去,风染霜靠在车壁上,看着手里的纸页,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原来慕容冷越当年说“送去漠北,永世不得回京”,不是狠心,是怕沈慕言留在京城被魏忠贤发现;原来他把她安置在静心苑,不是厌弃,是怕魏忠贤对她和阿澈下手。
二十年来的委屈、怨恨、误解,在这一刻突然化作眼泪,无声地落在纸页上,晕开了墨迹。
马车刚到静心苑门口,就见赵毅匆匆跑来,脸色凝重:“姑姑,宫里传来消息,沈慕言从漠北回来了,现在就在宫门外求见皇上。”
风染霜猛地坐直身子,心头一震。沈慕言?那个她受镇国公府所托护了十年,又送他去漠北的孩子,如今竟回来了?
“他怎么会突然回来?”她追问。
赵毅压低声音:“听说漠北发生叛乱,沈慕言在平叛中立了大功,被封为定北将军。他这次回京,说是要替镇国公府翻案。”
风染霜推开车门,快步走进静心苑。刚进院子,就见慕容冷越抱着阿澈站在梅树下,阿澈正拿着一支梅花往他嘴里塞,他却没心思逗孩子,见她回来,立刻迎上来:“你回来了?沈慕言的事,你知道了?”
风染霜点头,把手里的纸页递给他:“李默把当年的事都告诉我了,是魏忠贤陷害的镇国公府。”
慕容冷越接过纸页,看了几眼,眉头紧锁:“朕就知道魏忠贤当年没安好心。只是沈慕言突然回来,怕是会惊动朝中旧臣——那些当年依附魏忠贤的人,绝不会让他翻案。”
风染霜看着他眼底的忧虑,突然想起忘忧谷里神医的话,想起那半块刻着“越”字的玉佩。她伸手握住他的手,腕间的疤贴在他手背上,温温的:“皇上,让沈慕言进来吧。他是镇国公府的后人,有权利知道真相。”
慕容冷越看着她,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点了点头:“好。”
没过多久,一个身着银甲的年轻人跟着赵毅走进院子。他身姿挺拔,眉眼间有镇国公的影子,只是比记忆中那个追在她身后喊“风姑姑”的孩子,多了几分沙场的凌厉。他看到风染霜,脚步猛地顿住,眼眶瞬间红了:“风姑姑……”
风染霜看着他,鼻子一酸。十年漠北风霜,把当年那个瘦弱的孩子磨成了能独当一面的将军,可他喊“风姑姑”的声音,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软。
“回来就好。”她轻声道。
沈慕言走到她面前,刚要跪下,却被风染霜扶住了。他看着她腕间的疤,又看了眼慕容冷越怀里的阿澈,目光落在阿澈眉眼间那抹熟悉的轮廓上,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风姑姑,这是……皇上和您的孩子?”
“是,叫阿澈。”风染霜笑着说,眼角有泪滑落,“该叫你一声慕言哥哥。”
阿澈好奇地看着沈慕言,伸出小胖手要去摸他身上的铠甲:“哥哥,你身上的铁好亮。”
沈慕言握住阿澈的手,指尖微微发颤。他看向慕容冷越,这位他记恨了二十年的帝王,此刻正用温和的目光看着他,眼底没有丝毫敌意。他突然明白,当年风姑姑把他送去漠北,不是抛弃,是保护;当年皇上放他一条生路,不是仁慈,是念着风姑姑的情分。
“皇上,风姑姑,”沈慕言站直身子,声音铿锵,“慕言此次回京,不求高官厚禄,只求皇上彻查镇国公府旧案,还我沈家满门清白!”
慕容冷越点头,把阿澈递给风染霜,沉声道:“朕准了。三日之后,朕会在朝堂上重审此案,所有牵涉其中的人,一个都跑不了。”
梅树下的风轻轻吹过,带着清甜的暖意。阿澈在风染霜怀里咯咯笑着,伸手去够沈慕言头上的头盔,沈慕言笑着低下头,让他摸个够。慕容冷越站在一旁,看着他们三人,眼底的阴霾渐渐散去。
风染霜看着眼前的景象,腕间的疤在阳光下泛着浅淡的光。她知道,镇国公府的旧案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那些藏了二十年的牵挂与委屈,也终将在梅香里慢慢化解。
只是她不知道,此刻宫墙之外,一辆黑色马车正停在街角。车帘掀开一角,露出一张苍老的脸,正是忘忧谷的神医。他看着静心苑的方向,手里摩挲着那半块刻着“越”字的玉佩,轻轻叹了口气:“傻丫头,当年若不是他偷偷把暖玉塞给你,你怀阿澈时就熬不过去了。”
风吹过梅林,落了一地粉白的花瓣。阳光透过花枝洒下来,落在风染霜的手腕上,那道月牙形的疤,竟像是镀上了一层金边——那些藏在心底的爱,从来都没离开过,只是等了二十年,终于等到了可以坦然相对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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