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太原定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张裕脸上的暴怒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惨白如金纸的恐惧和茫然。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刚才那股要毁灭一切的疯狂气焰消失得无影无踪。
诛九族……屠尽满门……挫骨扬灰……千古罪人……这些字眼在他脑海中疯狂盘旋,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神经。
他还是不够鲁莽,多年来的勾心斗角总是让他习惯权衡,所以才会被这一句话给钉在当场。
若他无智,此刻就该冲进县衙杀杀杀,哪管以后洪水滔天。
他握着马车窗棂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发白,剧烈地颤抖着。
他看着赵石那双毫无感情、如同深渊寒潭般的眼睛,那里只有一片冰冷的、宣告死亡的决绝。
他知道,这个人不是在恐吓!他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
张显在晋阳城头挂起的人头,就是最好的证明!
“哐当!”一声脆响。
张福手中的环首刀第一个掉落在地,他脸色煞白,看着赵石,又看看马车里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的张裕,腿肚子开始打颤。
紧接着,“哐当!”“哐当!”声不绝于耳。
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冲在最前面的私兵们,手中的刀枪棍棒纷纷脱手落地,他们眼中的凶悍被巨大的恐惧取代。
他们是为张家卖命,是为了钱财和威慑乡里,不是为了跟着家主一起被诛九族,被挫骨扬灰!
三百多人的队伍,刚才还气势汹汹如狼似虎,此刻却像被抽掉了脊梁骨,鸦雀无声,僵立在原地,进退失据。
只有粗重的喘息声此起彼伏。
赵石依旧站在原地,如同一尊冰冷的铁铸像。
他身后的护卫,刀锋依旧对外,眼神锐利如初,但紧绷的肌肉已然松弛了几分。
堂内堂外的百姓,从极度的惊恐中回过神来,看着这戏剧性逆转的一幕,看着刚才还不可一世的张裕此刻面无人色的样子,先是死寂,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和呐喊!
“赵掾史威武!”
“拿下张裕!”
这排山倒海的声浪,成了压垮张裕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身体猛地一晃,眼前一黑,肥胖的身躯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软软地从马车窗口滑落,瘫倒在车厢里,彻底昏死过去。
“家主!家主!”张福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扑进车厢。
县外,马蹄声又是阵阵,驻扎在阳曲城外四十里处的虑虒县兵也是及时赶到,他们昨天就收到了密信于昨夜抵达。
赵石心头彻底轻松,眼中寒光一闪,厉声喝道:“张裕昏聩失仪,咆哮公堂,纵奴行凶冲击官府!罪证确凿!来人!给我拿下!押入县衙大牢,严加看管!其余张氏人等即刻缴械!敢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诺!”司法曹护卫齐声应喝,声震屋瓦。
如狼似虎地扑上前去,将昏死的张裕像拖死狗一样从马车里拖了出来,戴上沉重的枷锁镣铐。
而一众虑虒县兵也在赵石熟络的桃源卒带领下接管了县衙防务。
那些早已吓破胆的私兵家僮,哪里还敢反抗,纷纷丢下武器,跪倒在地,瑟瑟发抖。
一场足以将阳曲县衙化为修罗场的血腥冲突,就这样在赵石一人一喝之下,消弭于无形。
当夜,阳曲县衙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赵石根本不给任何人喘息和串通的机会。
在将张裕打入大牢、控制住其所有心腹爪牙之后,他立刻下令,司法曹全体吏员、孙谦及其县衙所有还能动弹的吏员,外加紧急从虑虒调来的百余名县兵,全部出动!目标——张氏府邸及所有庄园、店铺库房!
查封!清点!
没有繁琐的程序,没有多余的废话。
在无数阳曲百姓自发举着火把的围观下,在那些刚刚敲了鼓、报了仇、眼中还燃烧着兴奋和期待的苦主们的注视下,张氏那象征着“张半城”权势的朱漆大门,被沉重的撞木轰然撞开!
门开的瞬间,一股混合着檀香、脂粉和隐隐霉味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
然而,当举着火把的吏员和兵丁涌入之后,这富贵气息很快被此起彼伏的惊呼所取代。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前院。
假山池沼,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极尽奢华。
但这只是开胃小菜。
真正的震撼,在库房。
当张氏最大、最隐秘的主库房那厚重的包铁木门被强行撬开时,即使是一众这样见过战场残酷、亲手砍下过敌人头颅的悍卒,瞳孔也不由得猛地一缩!
火光跳跃,映照出库房内令人窒息的景象。
库房极大,足有寻常宅院数倍大小。
靠墙是一排排巨大的、顶到房梁的紫檀木架子。
架子上,分门别类,堆满了令人眼花缭乱的物件、
最里侧,整整齐齐码放着数百块金饼!每一块都足有成人巴掌大小,厚约寸许,在火光下散发着沉甸甸、黄澄澄的诱人光泽,粗略看去,不下五百!
旁边,是数十个敞开的漆木箱子,里面堆满了各色金银锭、银饼,还有成串成串的“五铢”铜钱,如同小山一般,几乎将箱子撑破!铜钱特有的金属气息混合着灰尘,弥漫在空气中。
更有几口箱子,专门盛放着精美的金银器皿——酒樽、碗碟、烛台、首饰……上面镶嵌着珍珠、玛瑙、琉璃,流光溢彩,显然是准备送礼或自用的精品。
另一侧的木架上,层层叠叠堆满了各色锦缎丝绸。蜀锦的华美、绫的轻柔、齐纨的细密……赤橙黄绿青蓝紫,如同打翻了染缸,绚烂夺目。
这些丝绸大多用防潮的毡布包裹着,一匹匹堆积如山,数量之多,足以让晋阳城最大的布庄汗颜。
其中不少匹料上,还印着皇家贡品的特殊标记!
靠近门口的几个架子上,摆放着更为珍贵的物品。
有镶嵌着硕大夜明珠的金冠,有整张毫无杂色的雪白狐裘,甚至还有几株用玉盆盛放、叶片翠绿欲滴的珍稀珊瑚树!
这些东西,显然不是阳曲这种地方豪强该有的,来源不言而喻。
角落里,散乱地堆放着许多竹简古籍和文房之宝。
名贵的砚、墨、笔,如同破烂般被随意丢弃在一边。
张裕附庸风雅,搜刮了不少好东西,却显然并不珍惜。
“我的天啊……”一个负责清点的老吏员,手一哆嗦,手中的算盘差点掉在地上,声音都在发颤,“这……这得值多少贯钱啊……”
与此同时,派往张氏各处庄园和店铺查封的队伍,也陆续传回了令人咋舌的消息。
从张氏庄园账房和各处隐秘地点搜出的田契、地契,堆积起来足有数米高!
经过初步整理,张氏及其核心附庸家族在阳曲一县之内,隐匿未报、非法侵占、强买强卖的良田、山林、水塘,总计竟达惊人的两万三千余亩!
这几乎占到了阳曲县登记在册总田亩数的四成!每一张田契背后,都浸透着无数小农的血泪。
各种账册更是浩如烟海,田租账、高利贷账、商铺流水账、行贿账(记录着历年向各级官吏“孝敬”的明细,时间、人名、金额、事由一清二楚!)、
人情往来账……这些账册不仅坐实了张裕及其家族盘剥乡里、鱼肉百姓、贿赂官吏的种种罪行,更如同一张巨大的蛛网,将阳曲乃至太原郡部分官吏都牢牢地粘在了上面!
查封张氏最大的三处庄园粮仓时,吏员们再次被震撼。
巨大的仓廪里,黄澄澄的粟米、小麦堆积如山,一直堆到仓顶!粗略估算,仅这三处粮仓存粮就超过一万五千石!
足够阳曲全县百姓吃上大半年!在去冬今春粮价飞涨之时,张家的粮仓却满得要溢出来!
这巨大的反差,让所有参与清点的吏员都感到了一阵阵的心寒。
前有王氏,后有张氏,豪强氏族何其似也!
清点工作持续了整整三天三夜。
赵石几乎不眠不休,亲自坐镇监督。
司法曹的吏员、临时调来的书吏、甚至一些识字的兵卒,都被发动起来,点着油灯和蜡烛,在堆积如山的财物、契书、账册中埋头苦干。
一份份清单被飞快地整理出来,送到赵石案头。
“掾史!主库房初步清点完毕!计有金饼九百四十七饼,银锭千余斤,成色上好的五铢钱……初步估算折合铜钱约六百八十万贯!各类金银器皿、珠宝玉器……估价难以估量,至少……至少再值四百万贯以上!”
一个吏员的声音激动得发颤。
“掾史!田亩汇总:隐匿、侵占、非法所得田产,总计两万三千六百七十四亩!山林、水塘、宅基另计!”
“掾史!各处粮仓汇总存粮:粟米一万一千石,小麦四千三百石,杂粮两千石,总计一万七千三百石!”
“掾史!各商铺查封浮财及货物,初步估价约五十万贯!另有借贷抵押的地契、房契无数,尚在清理……”
一个个天文数字被报出来,赵石却是格外的冷静。
多吗?
多!
但比起当日在晋阳查封王氏家财,这阳曲张氏不过是小猫小狗而已。
他的脑海又一次的念其自己的主公,显哥私下跟他们这些村里的伙伴时常念起的事。
百姓羸弱罪不在懒惰,而在豪强地主。
以往他可能并不理解的足够清晰,但经过这几次的抄家以后,他彻底明白了。
豪强都是趴在百姓身上敲骨吸髓的巨蠹!
不论是在中原,还是在边地!
当最后一份主要清单汇总到赵石手中时,他深吸一口气,提笔蘸墨,在一份早已准备好的、送往晋阳郡守府的汇报文书上,郑重地写下了触目惊心的数字和罪证摘要。
他特意在末尾加了一句:“张氏之富,逾州郡府库,其罪之深罄竹难书!阳曲百姓苦张氏久矣!今赖使君天威,荀县令运筹司法曹上下用命,方破此百年坚冰!此役所获,钱粮军械田产如数记录尽数封存,恭候使君、县令钧裁!”
晋阳,郡守府书房。
烛光柔和。
荀彧并未休息,他正与刚刚安顿下来的王烈、陈纪商议着太原郡开春后劝课农桑、兴修水利以及整顿县学的具体章程。
谷雨无声无息地闪入,将一份密封的、带有阳曲县司法曹火漆印的厚厚文卷,轻轻放在荀彧的案头。
荀彧停下与王烈的交谈,拿起文卷,拆开火漆。
他看得很快,目光在那些惊人的数字和简洁却字字千钧的罪状摘要上迅速扫过。当看到“金九百饼,钱粮田产估值千万贯……”等字样时,他温润如玉的脸上,神色依旧平静,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早已预料、却依旧复杂的光芒。
王烈和陈纪注意到荀彧神色的细微变化,都停下了话语,投来询问的目光。
荀彧没有立刻解释,而是将文卷轻轻递给王烈。
王烈接过,只看了一眼,那清癯的脸上便露出了难以掩饰的震惊和痛心,他长长叹息一声:“触目惊心……民脂民膏,竟至于斯!”
他将文卷又递给陈纪。
陈纪快速浏览,眉头紧锁,眼中既有对豪强罪恶的愤怒,也有对如此巨额财富的震动,最终化作一声冷笑:“硕鼠巨蠹!死有余辜!赵掾史,干得利落!”
荀彧端起手边微温的茶盏,指腹在细腻的瓷壁上轻轻摩挲,目光投向窗外晋阳城宁静的夜空,仿佛穿透了数百里的距离,看到了阳曲县衙那灯火通明、清算罪恶的场景。
他嘴角微微上扬轻声说道、
“阳曲破,则太原人心定矣。
此獠伏诛当为出头鸟予并州一众豪强警醒,其财归公,其田归民,正可解新政之急,亦为后来者戒。
赵石赵掾史.”
他顿了顿,脸上浮出一抹认可的微笑。
“刚毅果决,可堪大用,主公麾下,又多了一员良吏。”
他抿了一口清茶,茶香氤氲中,声音带着尘埃落定的从容:“并州,大局已定。”
书房内,烛火安静地燃烧着。
王烈和陈纪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震撼和对这位“荀氏麒麟子”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的由衷叹服。
阳曲这颗毒瘤被连根拔起,不仅意味着海量的财富和土地注入新政,更意味着张显的权威和对地方豪强的铁腕。
动兵你们动不过我,动规则你们同样动不过我!
两刀其下,精准要害。
荀彧轻描淡写的一句“大局已定”,背后是环环相扣的谋算、对人心的精准把握以及对时机的完美拿捏。
太原郡,乃至整个并州的风向,从阳曲张氏轰然倒塌的这一刻起,已然彻底改变。
荀彧将那份记录着阳曲惊人收获与张裕滔天罪行的文卷轻轻置于案上,烛光在素绢上跳跃,映着他沉静的面容。
他转向王烈与陈纪,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王公,元方兄。
阳曲尘埃落定张裕伏法,其不义之财尽入府库,其盘剥之田亩重归公册,此役所获加之主公交代的王氏之财,实为新政之甘霖。
然,破旧之后,立新为要,秋收即在眼前,农闲将至时不我待。”
他手指轻点案上并州舆图、
“其一,劝课农桑,为当务之急。
王公德高望重,掌教化之责,当速拟《劝农令》。
以张氏、王氏抄没之田产中,划出部分上等良田,优先租赁于无地、少地之赤贫佃户。
仿虑虒旧例:郡府无偿提供耕牛、铁制农具及部分良种,所产粮食,头年郡府摈弃所有苛捐杂税只取五成作为租赋,次年视年景再定。
此为主公特意叮嘱的‘授田于民,轻赋养民’之策。
告示需言明,此田非赐,乃租,意在助其安身立命,重燃生机。
此令需由王公领衔,遣得力吏员分赴各乡宣讲,务必使妇孺皆知。”
王烈闻言,捋须颔首,眼中精光闪动:“善!此乃固本培元之基,老夫当亲拟文告,以‘民生为本’之训导为引,令乡民知使君仁政,非止杀伐。”
“其二,”荀彧目光转向陈纪,锐利如剑。
“吏治澄清,刻不容缓,元方兄掌功曹,主吏员选举、考课,此乃政之筋骨。
阳曲一案,牵连甚广,县衙胥吏大半与张氏有染,此时正是取出尾大不掉之良机!”
他语气转冷:“当趁此雷霆之势,以阳曲为范,行‘三清’之策、
一清冗员,凡涉张案、怠政无能、风评恶劣者,无论背景,一律革除!
二清积弊,以阳曲抄没之行贿账册为据,彻查太原郡内各县长吏、胥吏,凡收受张氏、王氏贿赂、徇私枉法者,严惩不贷!
三清选任,司法曹既立,需大量通晓律令、秉公无私之吏。
元方兄当广开才路,不拘门第自寒门士子、良家子乃至军中识文断字之有功士卒中,公开考选,择优录用!”
陈纪精神一振,挺直腰背:“纪,正有此意!”
“只是,此举恐触动郡内其余豪强在县乡之根基阻力必大。”
荀彧淡然一笑,那笑容里蕴含着掌控全局的自信与一丝冷冽:“阻力?阳曲张氏晋阳王氏都是前车之鉴,新政施行正需此等顽石砥砺锋芒。
赵石在阳曲,便是悬在所有心怀叵测者头顶的利剑。
元方兄放手施为,凡有阻挠新政、阳奉阴违、甚至串联对抗者,司法曹之铡刀正虚位以待!主公之意势必要荡平整个并州的腌臜之气!”
陈纪眼中燃起锐意之火,他起身郑重拱手:“纪明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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