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王烈
“啪!啪!啪!啪——!”
沉闷而富有节奏的巨响,如同惊雷般密集地炸响在打谷场上空!连枷起落,此起彼伏,连绵不绝,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声浪!每一次重击,都伴随着麦粒从穗壳中迸射而出的细微脆响。
金黄色的麦粒、细碎的麦壳和尘土一起飞扬起来,在秋日的阳光下形成一片迷蒙的金雾,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新麦特有的干燥芬芳。
负责翻动麦穗的妇孺们,则抓住连枷起落的间隙,用木杈飞快地将地上的麦秆挑起、翻动,确保每一穗麦子都受到均匀的捶打。
她们的动作迅捷而富有韵律,与汉子们挥动连枷的节奏完美契合。
汗水浸透了她们的衣衫,灰尘沾满了她们的面颊,但每个人眼中都闪烁着明亮的光芒,嘴角噙着满足的笑意。
“这边!堆麦秸!”负责清理的人大声吆喝着,被打得只剩下光杆的麦秸被迅速清理到一边,堆成高高的、散发着阳光味道的草垛。
这些是冬日里牲口宝贵的饲料,也是修补屋顶、编织草垫的好材料。
而场地中央,被打下来的麦粒混合着麦壳和碎屑,在连枷的不断捶打下,也渐渐堆积成越来越厚的一层。
这时,有经验的老农登场了,他们拿起木锨,看准风向,将混杂着杂质的麦粒高高扬起!
杨场,分离麦粒与草屑。
秋风适时地吹来,轻飘飘的麦壳和碎屑被风卷走,洒落远处,而饱满沉重的麦粒则如同金色的雨点,沙沙地垂直落在铺开的苇席或干净的夯土地面上。
打谷后。
“下河村刘泗入库湿粮,粟八百九十八斤,麦七百四十八斤,菽三百二十七斤,南瓜四千二百斤、”
负责记录的吏员高唱着虑虒百姓的入库粮食,手里的笔麻利的在纸张上书写,而后加盖县衙的公章。
一式三份,一份交由入库粮食的百姓手中,一份交由仓曹所有,还有一份则是县衙保管。
确保之后领取分润的粮食不会有任何差错,哪怕真有粗心的弄丢了或是损坏了自己的收据,官府手中的两份也能有对照。
刘泗家湿粮共计六千一百七十三斤,分润后的三成湿粮为一千八百五十一斤,去除掉晒干的水分,最低都还能有一千六百多斤的分润。
虑虒的田亩县衙与百姓七三分成,待到三两日以后第一批粮食晾晒干燥,这刘泗就能凭借着收据去仓曹领取自己该得的那一千六百多斤粮食。
这是纯收入,所有的税都已经包含在了给县府分润的那七成之中。
刘泗一家五口,有田十六亩,其中粟米田五亩,麦田五亩,菽田四亩,南瓜田两亩。(作物收成,种植时间不同,但我这里统一计算了要不然描写起来会很繁琐。)
虑虒百姓大多都是如此,从去年初冬开始就在分田,加之春播后的开荒,如今虑虒县农人基本上都是有田十六亩左右。
桌案前,刘泗满脸堆笑,郑重的收起纸质收据。
身后又有一户人家上前,桌案边上该称重的称重,该检验的检验,秩序非常。
扫眼望去,整个宽阔的场地里,这样的桌子还有六七十张,每一张桌子旁皆是如此。
韩暨穿行在这片喧嚣而有序的、充满了收获喜悦的场地上。
他时而驻足在打谷场边,看着连枷起落,麦粒如金雨洒下,时而在扬净的麦堆旁蹲下,抓起一把沉甸甸的麦粒,感受着那饱满坚实的触感和阳光的温度,时而又走到南瓜处理区,看着那一道道架子上铺满的橙黄,嗅着那浓郁的甜香。
他的官袍下摆沾满了尘土,靴子上也蒙着一层细密的麦灰,但他毫不在意。
一种巨大的、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和成就感充盈着他的心胸,几乎要满溢出来。
这就是主公所说的根本!
这堆积如山的粟麦,这满仓的金瓜,这空气中弥漫的富足气息,就是支撑甲虒营那锋利刀锋最坚实的脊梁!就是足以让并州任何觊觎者望而却步的百万雄兵!
随着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将虑虒城、将打谷场上堆积如山的谷物、将每一个忙碌而满足的身影,都镀上了一层的金边。
喧嚣的打谷声、号子声、欢笑声,也在这金色的暮霭中渐渐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沉甸甸的、无比踏实的宁静。
韩暨没有立刻回县衙。
他独自一人,踏着夕阳的余晖,走进了那片巨大而幽深的粮仓区。
一座座粮仓如同沉默的巨人,整齐地矗立在暮色中,白日里洞开的大门此刻大多已经关闭,只留下负责值守的仓吏以及巡逻兵卒在门口挂起防风的灯笼。
空气中,新粮散发出的、混合着泥土、阳光和谷物特有的醇厚香气,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在暮色四合后变得更加浓郁、更加纯粹。
之后的几天,这些入仓的湿粮还得拉出去进行晾晒。
韩暨在一座存放新粟米的巨大粮仓前停下脚步。
值守的仓吏哪能不认得他,连忙躬身行礼,无声地打开了沉重的仓门。
“嘎吱——”
伴随着门轴转动的涩响,一股更加浓烈、更加澎湃的新粟米特有的暖香扑面而来,瞬间将韩暨包裹其中。
他迈步走了进去。
仓内没有点灯,只有门口灯笼微弱的光线斜斜地照射进来,勉强勾勒出内部巨大的轮廓。
眼睛需要片刻才能适应这近乎绝对的黑暗。
然而,一种无形的、沉甸甸的压力却早已清晰可感,那是谷物堆积如山所带来近乎实质的空间压迫感!
借着门口透入的微光,韩暨看到眼前矗立着一座座巨大的、圆锥形的粮囤。
粮囤用苇席围裹,内部则填满了今日刚刚入库、还带着阳光余温的粟米。
它们一座挨着一座,一直延伸到仓库最深处那无法看清的黑暗里。
韩暨走到粮仓最深处。
这里的光线更加昏暗,只有门口那一点微光如豆。
他背靠着一座巨大的粮囤,粗糙的苇席抵着他的脊背,传来谷物特有的、微温而踏实的触感。
他闭上眼睛,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但在这谷物温暖的包围中,这疲惫也变得无比安宁,无比满足。
连日来的殚精竭虑,春播时的筚路蓝缕,夏粮告罄时的焦灼煎熬……所有的付出,都在这一刻,被这沉甸甸的丰收赋予了最圆满的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门口传来,伴随着小心翼翼的低唤:“长史?你还在里面吗?”
是县里主簿,他提着一盏小小的风灯,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了一小片黑暗,映照出韩暨靠坐在粮囤边的身影。
韩暨缓缓睁开眼,脸上没有任何被打扰的不悦,只有一种沉淀下来的、稳重的光芒。
他站起身,掸了掸官袍上沾染的灰尘,声音在空旷的仓廪里显得格外沉稳:“何事?”
“晋阳急报。”主簿将一份封着火漆的简牍双手奉上:“荀县令派人送来的。”
韩暨接过简牍,就着主簿手中风灯的光线,迅速拆开火漆,展开简牍。
借着昏黄的光,他的目光快速扫过上面的字迹。
简牍的内容似乎并不紧急,更多的是关于太原郡秋税收缴和流民安置的后续安排,字里行间透着一种大局已定的从容。
韩暨看完,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微笑。
他将简牍重新递给主簿:“回复荀县令,虑虒秋粮已尽数归仓,钱粮充足,可保北疆无虞,太原诸务,请文若放手施为,虑虒乃其最坚实之臂助!”
“诺!”主簿应道,声音里也带着底气。
韩暨最后看了一眼黑暗中那沉默如山、散发着温暖谷物气息的座座粮囤,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出了这座巨大的宝库。
几日后,虑虒县县衙统筹了秋收后的所有数据记录,计算出了今年秋收的总产出。
其中麦田均产一百四十九斤,占地两万九千六百亩,得粮四百四十二万八千斤。
粟米田均产一百八十斤,占地两万两千两百亩,得粮三百九十八万九千五百斤。
菽豆田均产八十一斤,占地一万一千一百亩(新垦荒田),得粮九十万七千四百斤。
南瓜田均产两千一百斤,占地一万一千一百亩(坡地沙地),得粮两千三百三十一万斤。
光和六年(183),虑虒收粮总计三千二百六十三万五千一百斤!
约五百四十万石!(六十斤制)
秋收者不止虑虒一处,在长达月余的时间里,太原乃至整个并州都相继完成了秋收。
其他地方尚且不太清楚,但对太原百姓而言,今年的日子算是稍微好过了许多。
阳曲百姓更是其中最得利者。
司法曹的第一刀就砍在了阳曲,张氏被抄家罚没,剩余豪强也不敢跳脱,各项苛捐杂税之前是怎么被他们嫁接到百姓头上的,如今又怎么回到了他们的手中。
几乎是阳曲县粮食全部入仓的第二天。
晋阳城的一支车队就开往了阳曲。
一辆简朴的青篷牛车,在十余名郡府吏员和二十名精悍护卫的簇拥下,驶出了晋阳南门,车轮碾过官道,吱呀作响。
车内,王烈裹着一件半旧的青色棉袍,须发如雪,面容清癯。
他手中捧着一卷书简,正是他的《劝农令》细则,目光却透过微微掀起的车帘,投向道路两旁广袤而略显荒芜的原野。
田垄间裸露出大片灰黄的土地,那是去岁秋收后便无人料理的撂荒地。
偶有几处稀稀拉拉的村落,土墙茅舍,炊烟细弱,透着萧索。
“民生凋敝,百业待兴啊。”王烈放下书简,轻轻叹息一声。
他身边坐着一位三十多岁、面色黝黑、手掌粗大的中年男子,名叫田睢,是王烈门下最通晓农事的弟子,此番被任命为太原郡“劝农都尉”,专司新农具推广与农法传授。
“老师,”田睢声音沉稳,带着农人特有的实在。
“阳曲、祁县一带,豪强隐匿田地最多,小民失地也最甚,张使君雷霆手段,将这些田亩收归官有,再租于无地之民,本是天大善政。
只是……学生担忧,那些佃户世代依附豪强,骤然换了新主,又听闻要用从未见过的‘曲辕犁’,心中恐有疑虑,甚至畏惧。”
王烈微微颔首:“疑虑乃人之常情,故为师亲往阳曲,便是要以身示范,以诚动人,新器之利口说无凭,唯有使其亲见亲试,方知其能省力增产之妙。”
他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田睢,记住,农事乃根本不可操切,宣讲之时态度需谦和,讲解要细致更要选那等勤恳踏实、在乡间略有威望的老农先行试用,待其尝到甜头,自会口口相传,胜过官府千言万语的强推。”
“学生明白。”田睢郑重应道。
车队抵达阳曲县城时,已近午时。
阳曲令孙谦(被收服)早已带着县衙一干人等在城门外迎候。
孙谦脸色依旧有些苍白,司法曹的铡刀才过去没多久现下他依旧心有余悸。
“下官孙谦,恭迎王郡丞!”孙谦深深一揖,姿态放得极低。
王烈淡然回礼:“孙县令不必多礼,老夫此来,只为农事,现下秋收已结,农闲片刻正好宣讲。”
“知晓郡丞来意,宣讲之地已然备好。”孙谦连忙道。
“就在城南三里外的李家庄!那里地势平坦,靠近水源,聚集的佃户也多!下官已命人搭好了木台,备下了……备下了几头耕牛。”他本想炫耀准备充分,但想到王烈此行的核心是新农具,声音不由得低了下去。
王烈点点头:“有劳孙县令了,那便前往李家庄吧。”
李家庄的打谷场上,早已人头攒动。
数百名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佃农被里正和衙役召集而来,脸上带着茫然、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
场边空地上,孤零零地拴着几头老牛。
最引人注目的,是场地中央摆放着的几架造型奇特的物件、一架有着弯曲辕杆、结构精巧的犁,一架带着漏斗状木箱和几根尖嘴的播种工具(改良耧车),还有几把崭新的、闪着寒光的铁锹、锄头。
“看!那就是官府说的新犁?弯弯曲曲的,看着怪模怪样……”
“还有那个,是耧车吧,怎的跟以前的耧车大不一样了?”
“听说不要钱给咱们用?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别是糊弄人的吧?”
“你怕是个傻子,这是使君的意思,你这话是说使君要骗你?”
“.这.当然不是了,我这不是没反应过来吗!”
议论声嗡嗡作响,随着王烈的牛车缓缓驶入打谷场而渐渐平息。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位白发老者身上。
王烈在田睢的搀扶下,稳步走上简陋的木台。
他没有长篇大论的开场白,目光温和地扫过台下那一张张饱经风霜、写满困苦的脸。
“乡亲们。”王烈苍老却清晰的声音传遍全场:“老朽王烈,奉荀县君之命,掌太原劝农事,今日来此只为一件事,那就是让大家的地,能多打粮食!让大家的碗里,能多几粒米!”
简单直白的话语,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心,台下顿时一片寂静。
王烈指向场中的曲辕犁:“此物,名曲辕犁。非是老朽所创,乃是张使君所创遣能工巧匠打造,其妙处何在?”
他走下木台示意田睢牵过一头牛,亲自将曲辕犁套好,田睢扶犁,一名健壮的郡府护卫在前牵牛。
“大家看好了!”王烈提高声音。
“此犁较之旧式直辕犁,辕曲而轻,便于回转调头,一人一牛即可轻松驾驭!且犁铧入土更深,翻土更碎,省力近半!”
随着田睢一声吆喝抬起犁头,护卫便拉着牛缓缓步入刚收成完的田中。
下犁,耕牛走动。
只见那弯曲的犁辕灵活地转动,犁铧深深切入还有寸许秸秆的泥土中,轻松地将一大块土坷垃连同秸秆一同翻起、打碎,留下一道整齐而松软的犁沟。
速度明显比旧式直犁快得多,也轻松得多!
“咦?真的轻快!”
“看那翻起的土,又深又碎!”
“一个人就搞定了?省了一个劳力啊!”
围观者中顿时响起一片惊讶的议论声,佃农们的眼睛亮了起来。
省力,意味着他们能耕更多的地,或者在农忙时节省下宝贵的体力。
紧接着,田睢又演示了改良耧车。
将精选的麦种倒入木箱漏斗,一人牵牛前行,耧车下方的尖嘴便在松软的土中均匀地开沟、下种、覆土,一气呵成,行距、深度均匀一致,效率远超传统的耧车点播。
“好家伙!这玩意儿也快了很多啊!”
“撒得又匀又快!比以往的耧车强多了!”
“省种子!还不怕鸟雀啄!”
新农具展示的效果,远超任何言语的说服。
佃农们围了上来,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光滑的犁辕、锋利的犁铧,眼中充满了热切。之前对新政的疑虑和畏惧,被实实在在的好处冲淡了大半。
王烈趁热打铁,宣布了《劝农令》关于明年春播时的核心内容,租种官田、提供耕牛、新式农具、良种以及虑虒制度的租赋!
并详细讲解了堆肥沤制、轮作休耕等新农法要点。
他特意点了李家庄几位素有名望、耕种经验丰富的老农,请他们首批试用新农具和新法,郡府将派“劝农吏”田睢等人常驻指导。
“官府……官府真说话算话?”一个干瘦的老农,李老实颤抖着声音问,眼中充满了不敢置信的希冀。
王烈走到他面前,苍老的手拍了拍他粗糙的手背,声音斩钉截铁:“老夫王烈以毕生清誉担保!使君所言,言出必行!只要乡亲们肯下力气,这脚下的田就能养得活人,就能过上好日子!”
“使君仁义啊!”李老实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浊的老泪纵横,“俺……俺信你!俺信使君!明年春播俺愿意试!”
“俺也愿意!”
“算俺一个!”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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