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苇泽关
太行山东麓,风刀霜剑。
肆虐了数日的暴风雪终于显出疲态,但余威犹在。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嶙峋的山脊,将天光揉捏成一片混沌的惨白。
狂风卷起山阴处堆积的新雪,形成一道道呼啸的旋转的白色烟柱,抽打在裸露的岩石和稀疏的枯树上,发出尖锐的嘶鸣。
气温低得仿佛连空气都要凝固,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刀割般的痛楚,喷出的白气瞬间在眉毛、胡须和皮帽边缘凝结成厚厚的白霜。
这里已是太行山脉的东段,地势愈发险峻。
官道如同一条僵死的巨蟒,在陡峭的山壁和深不见底的冰涧之间艰难地蜿蜒。
迁徙的队伍在这里被地形挤压得异常臃肿和缓慢。
沉重的辎重牛车车轮深深陷入及膝的积雪,任凭牛马如何奋力,车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也难以前行寸许。
人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没膝的雪窝里跋涉,每一步都耗尽力气,呼出的热气在睫毛上结了冰。
夏侯兰策马立在队伍中段一处相对开阔的斜坡上,玄甲和大氅上早已覆盖了厚厚一层冰雪,让他看起来像一座移动的雪雕。
“管事,很多车马都困住走不动了!”几名屯长近前禀报。
夏侯兰吐出一口气:“只要进了太行就好,咱们不急慢慢来,让所有人把毡房帐篷都支起来,走不动咱们就停下修整!”
“诺!”
就在几名屯长应声后,山体几处位置忽的响起怪异的声响。
“呜嗷——呜嗷——!”
一阵凄厉、悠长、带着某种奇异穿透力的狼嚎声,毫无征兆地从左侧陡峭的山崖上方传来!那声音并非一只,而是数十只狼在风雪中应和嚎叫。
“有狼?”夏侯兰看向几处声音传来的方向。
旋即笑道:“让弟兄们准备!今天加餐!”
“诺!”
就在桃源庄护嬉笑吆喝着准备动手之时。
“咻——!”
一声极其尖锐、短促、如同裂帛般的哨音,突兀地穿透了风雪狼嚎和人群的喧嚣,清晰地刺入夏侯兰的耳中!
“惊蛰”哨?
夏侯兰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射向哨音传来的方向,那是桃源的哨令,以不同的节奏表达不同的讯息。
刚才那几声说的是‘自己人’、
右侧山崖上一片被积雪覆盖怪石突兀的陡坡!
几乎就是夏侯兰抬头看过去的瞬间,他就看到数十个与积雪几乎是一色的雪包从远处冲来!积雪纷飞中,一道道矫健如豹的身影在雪面上滑行!
他们全身包裹在厚实缝着杂乱灰白布片的羊皮袄里,头上戴着同样灰白的皮帽,脸上覆盖着只露出眼睛的厚布面罩,整个人几乎与山岩雪色浑然一体,若非主动现身,在这风雪中根本无从分辨!
这些人动作迅捷得不可思议,拿着的都是清一色的短柄宽刃闪烁着幽冷寒光的…勾斧!还有几人背上背着造型奇特弩臂短粗的劲弩。
为首一人身材精悍,动作尤其矫健。
他几个纵跃便从陡峭的雪坡滑下,落地无声,如同雪狐。
“呜——噗!”
凄厉的狼嚎戛然而止!一只体型硕大的“头狼”被一柄沉重的手斧精准无比地劈中了脖颈!那“狼”猛地一僵,竟直挺挺地从岩石上栽落下来,重重砸在下方的雪地里,抽搐几下便不动了。
“杀!”那为首的精悍“雪人”面罩下发出一声低沉带着浓重冀州口音的短喝。
他身后的数十道身影如同鬼魅般散开,一部分人手持劲弩,动作快如闪电地上弦,搭箭,冰冷的弩矢瞬间指向那些山林里的狼群。
不消片刻,还没等下面的夏侯兰等桃源庄护做些什么,十几头的狼便纷纷殒命。
活下来的几头也如同丧家之犬一般快速逃离。
解决了狼群,那为首的精悍雪人才打着桃源庄护听得懂的哨语下了陡坡。
他径直走到夏侯兰面前。
他一把扯下遮住口鼻的厚布面罩,露出一张年轻却饱经风霜的脸,脸颊上有几道新鲜的冻疮,嘴唇干裂,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透着一种久经生死磨砺的锐利和沉稳。
他看着马上的夏侯兰咧嘴一笑!
“阿兰!可算是碰上你们了!”
“虎娃!”
马上,夏侯兰也是惊呼出声。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初一起走出小山村的玩伴,虎娃赵虎!
“护匈奴校尉府,甲虒军火字营第二营军司马赵虎!”
赵虎的声音嘶哑却却满是高兴:“奉主公之命,前来接应!”
身后,几十名同样是火字营的兵卒也都扛着狼尸下了陡坡。
夏侯兰翻下马背,热情的跟虎娃抱在了一起:“好啊你小子,现在都是军司马了,身子真是壮硕了不少啊!”
两方打了照面,桃源一众也都安心了下来。
虎娃拍着夏侯兰的背:“这一年你没来可真是可惜了,你都不知道显哥现在在并州有多威风!”
两人松开,虎娃看了眼漫长的车队朝后打了几个手势。
几十人的火字营兵卒便离了几人朝更远处跑去,他们是先头接应人员,后面还有不少从并州来的兵卒。
夏侯兰也是看到了那些人的动向,他问向虎娃:“显哥派了多少人接应啊?后面还有?”
虎娃点头:“那可不,如今太行山的几处险地都在加固扩宽,山里我们的人可不少,不过倒也不都是为了接应你们的,显哥要在太行东侧的井径口安排一标兵马,为将来做准备。”
“我明白了。”夏侯兰点了点头,看向身后漫长的车队。
“不过现在也走不动,积雪太厚车马难行。”
“不急,你们现在就算是想过井径道也过不去,大雪也阻碍了险地施工,显哥让我们来除了接应,也是为了把你们先引领到苇泽关去。”
“等之后险地通了,再回并州。”虎娃咧嘴笑着,他拍了拍夏侯兰的臂膀:“到时候我一定要让汉升将军将你征辟入伍,最好还是来火字营,我要操练你啊阿兰!哈哈哈。”
夏侯兰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多大人了还不沉稳,阿云怎么样了?”
他问了句赵云。
虎娃耸了耸肩膀:“遭了次罪但也没大事,现在被显哥降职成普通军卒了,不过大家都懂这不过是显哥在磨砺他罢了。”
“对了,阿云表字了,子龙,显哥亲自给他戴的冠,咱们那些个弟兄都在想着是不是也让显哥给咱们戴冠。”
虎娃嘴里滔滔不绝的说着。
等他说完,夏侯兰也朝着车队后面一指:“你确定要让显哥给你戴冠?你娘也在队伍里,要不你去问问?”
“.”虎娃怔了一下,旋即高兴的不行,他又猛地抱了一下夏侯兰随即哈哈大笑着朝着车队后方跑去。
“哈哈哈,好兄弟,没的说!”
苇泽关方向的风雪似乎被太行山脊劈开了一道口子,虽依旧凛冽,却少了些摧折心魄的狂暴。
迁徙的车队如同一条蛰伏的巨龙,在虎娃带来的火字营兵卒引领下,暂时脱离了官道,沿着一条被前人踩踏过,又被新雪半掩的河谷旧道,向着西南方向缓慢而坚定地挪动。
速度不快,但每一步都踏得安稳。
虎娃赵虎裹紧了身上的杂色皮袄,与夏侯兰并行在队伍中段。
马蹄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沉闷的“噗嗤”声。
他指着前方隐约可见如同巨兽獠牙般刺入铅灰色天穹的巍峨山影,嘴里呼出的白气很快被风吹散。
“瞧见没?那就是苇泽关了,不过显哥老是叫它娘子关,被荀县令还有公至先生提醒好多次都没改过来。”
虎娃的声音带着一种与亲人见面后的沉稳与兴奋。
“显哥把这里看得可重了!说这是太行八陉里最紧要的第五陉,是锁住冀州沟通并州的咽喉!咱们现在就是奔那儿去,关里有兵营,有囤粮的地窖,比在这荒山野岭扎营强得多!”
夏侯兰顺着他的指向望去,风雪迷蒙中,只能看到一片混沌的巨大山影轮廓。
他微微颔首:“关隘如今如何?可能容纳我等这些人?”
虎娃咧了咧嘴,冻得发紫的嘴唇扯出一个笑容,带着点自豪,又带着点无奈。
“嘿,别提了!显哥一道军令下来,咱们火字营、林字营的弟兄,还有从附近郡县征调来的民夫,都快把那边山给啃平了!加固关墙,拓宽关道,在关后向阳避风的山坳里起了一大片营房窝棚!
大冬天的,冻土硬得跟铁似的,一镐下去就一个白点!兄弟们的手,就没几个不带血泡冻疮的!”
他伸出自己那双布满老茧、指关节粗大、手背和虎口处有着新鲜裂口和冻疮的手晃了晃,语气却不见抱怨,反而有种热火朝天的劲儿。
“可没办法啊,显哥说了,井陉道就是咱们并州的命脉!现在大雪封山,主道暂时过不去,但苇泽关必须尽快拿下加固,为咱们以后接引流民,转运物资做准备。
这不,我们火字营就绕小道过来了,听说你们从桃源过来,显哥立刻就把我们派来接应!还调拨了一批粮草和御寒物资,已经在关里备着了!”
“显哥不仅在苇泽关囤了粮,还让我们加紧修整营房,就是要把这里变成一个临时的‘小桃源’,给之后那些从冀州逃难过来的乡亲们一个喘口气活命的地方。
你们到了苇泽关,正好也能帮着搭把手,把咱们桃源的法子带过去,让那里更快立起来!”
夏侯兰默默听着,心中波澜起伏,自家显哥的目光早已越过了一城一地,开始投向了整个并州与冀州交汇的战略节点。
以苇泽关为依托整饬井陉道有序接引流民,这盘棋下得又稳又大。
他沉声道:“虎娃,你放心,桃源八千口,有不少都是跟着显哥从无到有一手一脚干出来的,等到了苇泽关,该出力时也绝不含糊!”
“哈哈,我就知道!”虎娃高兴地一拍大腿。
“到时候,咱们兄弟并肩子干!”
两人正说着,后方队伍里传来一阵孩童清脆的笑闹声,给这肃杀的迁徙路途平添了几分生气。
一辆由两头健壮老牛拉着加装了简易棚顶和厚毡的“暖厢车”旁,厚厚的草帘被掀开一角,探出两个小脑袋。
黄叙和李真两人都裹得像两只圆滚滚的小熊,厚厚的布帽下只露出冻得红扑扑的小脸和亮晶晶的眼睛。
“真儿姐,虎娃哥刚才好威风啊!‘咻咻’几下,就把那些狼就都趴下了!”黄叙指着前方马背上的虎娃,语气里满是崇拜。
他体质比一年前好了许多,但在这酷寒和长途跋涉中,小脸依旧显得有些苍白,裹在厚厚的羊毛毯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李真则大胆得多,半个身子都快探出车外了,寒风把她额前的碎发吹得乱飞,她也不在意,兴奋地挥舞着小手。
“那当然!虎娃哥可是跟着家主在并州打过仗的!打几头狼算什么!”她小大人似的挺起胸脯,仿佛与有荣焉。
一年过去,她身高拔高了不少,眉眼间的灵动和胆气更盛。
而后她又敲了黄叙的脑袋一下:“你个笨蛋,你爹肯定比虎娃哥更厉害,要不然怎么是他当将军呢!”
黄叙捂着脑袋嘿嘿笑了几声。
然后小声问道:“真儿姐,你说…咱们到了并州,还能见到爹爹吗?”
他口中的爹爹,自然是远在并州的黄忠。
“当然能!”李真毫不犹豫地回答,小拳头握得紧紧的。
“说不定等咱们到了苇泽关安顿好,汉升叔就骑马来看咱们了!到时候,让他也教咱们耍大刀!”
她说着,还比划了一个挥刀的动作,逗得黄叙也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车厢里,黄叙娘亲听着两个孩子的对话,手上搅动粥汤的动作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思念,有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期盼。
她轻轻叹了口气,随即又露出温婉的笑容。
“叙儿,真儿,快缩回来!当心着凉!”
她正和一个同车的妇人一起,小心翼翼地照看着一个炭火小泥炉,炉子上架着一个小陶罐,里面咕嘟咕嘟地煮着浓稠的粟米肉粥,浓郁的香气混合着姜片的辛辣,在小小的车厢里弥漫,温暖得让人昏昏欲睡。
“姨娘,我不冷!”李真嘴上说着,还是听话地把身子缩回来一点,好奇地看着黄叙娘亲搅动陶罐里的粥。
“姨娘,今天粥里肉好多啊!”
黄叙娘亲笑了笑,用木勺舀起一点,吹了吹:“是啊,托赵将军他们的福,刚打了那么多狼。
夏侯管事说了,狼肉虽糙些但也是肉,所以都分给各车,给大伙儿添点油水,驱驱寒气。
咱们这罐子里,还特意多放了些姜片呢。”
她说着,又慈爱地看向裹在毯子里的黄叙:“叙儿,待会儿多喝点,暖暖身子。”
“嗯。”黄叙乖巧地点点头,小鼻子吸了吸空气中诱人的香气,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红润。
他隔着掀开的车帘缝隙,看着外面缓慢移动的景象。
长长的车队在覆雪的河谷中蜿蜒。
壮实的汉子们三三两两聚在陷入雪坑的牛车旁,喊着号子,或用撬棍,或直接肩扛手推,合力将沉重的车辆推出困境。
汗水从他们额角滚落,在寒风中瞬间凝成白霜,但脸上却不见多少愁苦,反而带着一种踏实劳作的光彩。
有人大声吆喝着同伴使力的方向,有人打趣着对方冻红的鼻子,粗豪的笑骂声在风雪中回荡。
“嘿哟!加把劲啊王老哥!推出去今晚多分你块狼肉啃!”
“去你的!老子才不稀罕你那口糙肉!推快点倒是真的,磨蹭到天黑,娃儿们该冻坏了!”
“放心!保管天黑前到苇泽关!赵将军说了,关里有热炕头!”
妇人们也没闲着。
车队暂时停下休整的间隙,她们便麻利地从各自的车上搬下小炉子,陶罐,就地铲雪化水,拿出豆子,晒干的菜叶,以及从地窖里带出来切得细细的南瓜条,开始熬煮简单的热汤。
袅袅炊烟在洁白的雪地上方升起,又被寒风吹散,却顽强地传递着家的温暖和食物的香气。
孩子们被允许在大人视线范围内活动片刻,穿着臃肿的布袄在雪地里笨拙地追逐嬉闹,抓起雪团互相投掷,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仿佛这漫长的迁徙只是一场新奇的郊游。
不远处一辆停在避风处的辎重牛车旁。
几个匠人围坐在一起,中间生着一小堆篝火。
他们不顾寒冷,竟从车上卸下了一小块木板和工具,正借着火光,叮叮当当地修补着一辆独轮车断裂的车轴。
火光跳跃,映照着他们专注的脸庞。
“何大叔,李爷爷,吃饭了!”
李真牵着黄叙跑来,一边津津有味的看着两人修缮车轴,一边说道。
何铁匠抬头看了一眼两个小家伙,脸上露出笑点了点头:“晓得哩真丫头,等弄完这点马上就去。”
“你们两个也赶紧回车里吧,别冷着了。”
李真乖巧的点了点头,牵着黄叙又跑回到了车厢那边,路过几个孩童打雪仗时,他们俩也乐呵呵的加入进去,扔的雪花四处飘散。
“叙儿,真儿,别玩啦!”
黄叙的母亲端两碗热腾腾的粥朝不远处的两个孩子喊道。
金黄的粟米粒饱满,混合着切成小块的深色狼肉和翠绿的干菜叶,热气蒸腾,香气扑鼻。
李真欢呼一声,迫不及待地跑了过来接过碗,也顾不上烫,小口小口地吸溜着,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唔…好香!姨娘煮的粥最好喝了!”
“能有你娘煮的好喝?”黄叙娘亲笑得眯起了眼睛。
李真的娘亲周翠上次也跟着庄主一起去了并州,将自己的女儿托付给了自己,这一年下来她也早就把李真当成了自己的女儿看待。
黄叙也过来捧起了小碗,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滚烫暖意。
他学着李真的样子,小心地吹了吹,喝了一口。温热的粥滑入喉咙,带着谷物的甜香和肉类的咸鲜,一股暖流瞬间从胃里扩散到四肢百骸,连指尖的寒意都被驱散了不少。
他有些苍白的脸上也泛起健康的红晕,忍不住又喝了一大口,发出满足的叹息。
“慢点喝,别烫着。”黄叙娘亲温柔地叮嘱着,自己也端起一碗,小口啜饮。
她看着车窗外缓慢移动却秩序井然的队伍,看着那些在风雪中互相扶持,脸上并无饥馑愁容的乡亲,心中那份对前路的忐忑,也被这手中的热粥和孩子们的欢声笑语悄然抚平。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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