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径道行
太行山。
井陉道上,蜿蜒的人潮如同一条缓慢蠕动的巨蟒。
寒风卷着些许雪沫,如同无数把冰冷的刀子,无情地切割着每一处暴露在外的肌肤。
沉默的迁徙队伍里,只有沉重的喘息和脚下积雪被踩踏发出的咯吱声。
张宁裹着一件灰色的冬衣,这是昨日过了井径关进入这径道后领到的并州冬衣。
冬衣后领上还有兜帽,此刻被她压得很低,遮住了那张苍白的小脸。
她沉默地走在队伍中间,身旁是同样穿着类似冬衣的张白鹿。
脚下是厚厚的积雪,每一步都陷得很深,刺骨的寒气依旧透过鞋底侵袭上来,但身体躯干部分,却仍然保留着一丝暖意。
“女郎君。”张白鹿压低声音,带着一种惊奇:“这衣服……里面填的什么?竟比皮袄还暖和?”
张宁摇摇头,她也不知道。
在广宗,别说这等御寒衣物了,就是拥有一块完整的破布都是奢望。
她只记得过关以后,那些穿着深色制服的并州军吏,有条不紊地打开一捆捆巨大的包裹,取出一件件这样的衣物分发。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袖口厚实的针脚和里面那层细密坚韧的内衬,这不像是仓促间赶制出来的粗劣之物。
队伍艰难前行,漫长的径道中每过三四十里就能看到标有驿字的旗帜飘荡。
这些驿站有些会对他们开放,有些则是驿门紧闭。
开放的驿站会给他们准备稀粥水,虽然只是寡淡到仅有些白色无米的汤水,但这对于这些几百人一批上千人一批的黄巾流民来说却是可以果腹的东西。
没办法,不是张显不想让他们直接吃顿好的,而是在广宗他们饿了太久,陡然的加大食量只是让他们死的更快一些。
所以他便下令径道中的驿站开一闭一,仅用米汤水提供所过流民果腹。
这样逐渐恢复黄巾流民的肠胃同时,也能减少径道沿途驿站的压力。
就这么几百一批,上千一批的放行,黄巾流民们在径道中又是走了些许时日。
好在沿途道路平坦的出奇,丝毫没有以往认知中径道难行的感觉。
他们不清楚张显对于基建的重视程度,但这耗费了虑虒县,太原郡海量物资的太行山工程,如今不是起到了它应该有的作用了吗?
跟着这驿字旗帜一路向西,偶尔曲折,偶有风雪,但好在流民们坚持住了,并州的物资供给也维持住了。
黄巾流民们跟并州物资车交汇而过,他们都没有交流,但也都心照不宣的互不打扰。
这段时间不论是辎重队,还是流民们都已经不是第一次碰面了。
辎重队过后马蹄声再次开始密集了起来,一支全骑兵也擦着流民队伍而过。
赵云为首风尘仆仆,身后是一千五百名左右的游弈骑兵。
他看着流民队伍,无声的从身后拔出两支小旗。
一支小旗为红色,代表加速前进。
另一只小旗为青色,代表收紧队形,几列并为一纵。
军队快速收紧队形,紧靠径道一边。
两支不同的队伍一左一右,各自方向不同,但却泾渭分明秋毫无犯。
当流民队伍深入,偌大的苇泽关已是热火朝天。
数十口巨大的铁锅沿着关墙排开,灶膛里柴火熊熊,蒸腾起冲天的白气!
浓郁的带着谷物焦香的粟米粥,混合着辛辣的姜汤气息,冲散了寒风的凛冽,钻入每一个饥肠辘辘的鼻腔!
而关墙内侧避风处,也已经搭起了连绵成片的窝棚!棚顶覆盖着厚实的茅草和油毡,在风雪中巍然不动。
关墙上,赵虎看着流民队伍大声的喊道。
“入关!领粥!领姜汤!每人再领一个杂粮饼子!”
粗犷的呼喝声在风雪中回荡,带着冀州人熟悉的口音。
经历过径道中的秩序洗礼和这棉衣带来的暖意,流民们自然而然的就听从了命令。
老弱妇孺被优先引入那些巨大的窝棚,风雪被遮蔽了身上刺骨的寒气也被快速驱散。
张宁随着人流也走进一个窝棚。
冷热的交替让她不由的打了个哆嗦,僵硬的身体也仿佛开始复苏。
她捧着两只烫手的陶碗,里面是粘稠的粟米粥和姜汤。
粥碗边上还搭着一个巴掌大小的杂粮饼子。
她小口啜吸着滚烫的粥,温热的液体顺着食道滑下,舒坦异常。
麻木的舌尖尝到了久违的谷物滋味,还有一丝淡淡的咸味。
她抬起头,看着窝棚里挤得满满当当,捧着同样粗碗狼吞虎咽的人群。
许多人吃着吃着,眼泪就无声地淌了下来,混着热粥一起咽下。
没有嚎啕大哭,只有一种劫后余生,难以置信的呜咽。
棚顶的茅草被风雪拍打着,发出簌簌的声响,却盖不住这片几乎是要荡漾出来的幸福。
“这饼子……里面掺了豆粉和盐?”
旁边一个面黄肌瘦的老妇人,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小块饼子放进嘴里,浑浊的眼睛里露出惊奇。
“老婆子多少年没尝过这等精细东西了……”
精细?
张宁看着手中粗糙的饼子,确实精细,在广宗,这已是梦里都不敢想的珍馐。
当吃饱喝足,苇泽关内景象更是让张宁以及一众黄巾流民感受到了冲击。
关墙后宽阔的平地上,无数架巨大造型奇特的木制器械正在风雪中运转!
那是利用山涧溪流落差驱动的水力大纺车!巨大的纺轮带动着密密麻麻的纱锭飞旋!
更远处,是正在咔嚓作响的织布机!无数苇泽关屯户妇人,甚至一些半大的孩子,都穿着厚实的棉衣,戴着露指的手套,在工棚下熟练地操作着这些器械。
空气中弥漫着些许腥臊气的羊毛味道,以及新布浆洗后的清新气息。
太原方面的冬衣几乎都已经运送来了井径道中,但对几十万的黄巾流民来说仍然不够,但好在强阴,西河两地的羊毛充足,所以太原方面的工坊火力全开加速制造着,同时也调拨羊毛棉花往苇泽关来,同时生产,就近分发。
“快!三号纺车羊毛供不上了!”
“东头织坊要的粗毛线好了没?!”
“浆洗坊!这批梳好的细毛线赶紧浸漂!”
粗声大气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一捆捆还带着草原风霜气息的灰白或棕褐色的原毛被牛车运来,投入翻腾着热水和草木灰溶液的梳洗池中。
经过梳洗,去除杂质的干净羊毛热干以后,被送入纺车工坊,在飞旋的纱锭上化作粗细不同的毛线。
粗硬的毛线被送入另一片区域,在巨大的木架上绷紧,由手持长针的妇人飞快地编织成厚厚的毛毡。
而相对柔软细长的毛线,则被送入织布工坊,在咔嗒作响的织机上变成一匹匹厚实略显粗糙,却绝对保暖的毛呢布料!
在工坊的另一侧,是堆积如山尚未完全脱籽的白色絮物。
棉花被倒入巨大的木箱中。
妇人孩子们围坐,用手摇轧花机地将棉籽剥离,再将棉花弹松。
这些弹好的棉花,则被一层层均匀地铺进早已裁剪好的粗麻布夹层里,经由巧手的妇人飞针走线,缝制成一件件臃肿却暖和的棉衣,棉裤,棉被!
“黄天在上……这……这都是什么?”
张白鹿看得目瞪口呆,他从未见过如此规模,如此高效的生产景象。
那些飞旋的纺轮,咔嗒作响的织机,带着一种奇特的美感!
一个穿着吏员深色制服,袖口沾着棉絮的中年人正大声指挥着搬运棉衣装车。
张白鹿忍不住凑上前捻起一团衣角带着的棉球问道:“这位官爷,这究竟是何物?竟能如此御寒?”
那吏员抹了把脸上的雪水,看了眼张白鹿淡然开口:“这叫白叠子,也叫棉!是咱使君前些年从西域弄来的稀罕物!耐寒,耐旱,去年咱们并州一地试种了好些地方,收成还不错!加上咱并州北边草原上收来的羊毛……就是靠这些,才能赶出这么多东西给你们御寒!”
他拍了拍旁边一摞刚缝好的厚棉裤抽出一条扔给了张白鹿:“领了穿上!后面的路还长,年轻人在并州总能找到活路!”
张宁默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眼前的种种与广宗不,与曾经的冀州都有着天壤之别。
‘父亲,并州真的不一样.’
正感慨着,关城另一头快马而来。
“韩长史有令!”
马上的传令兵声音嘶哑却洪亮:“柏井堡有一批棉衣,毛毡即将抵达!各仓吏准备接库清点分发!”
“诺!”
关中各处响起应呵之声。
张宁的心,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填满。
有震撼,也有酸楚,父亲毕生追求的太平,或许并非虚无缥缈的黄天,而是在这眼前。
又是几日。
当迁徙的队伍终于走出了太行山道,眼前视野豁然开朗。
虽然大地已经开始银装素裹,但地势明显开阔了许多。
一条条夯实的官道,蔓延向各个方向。
道路两旁,不再是荒芜的萍野。
而是大片被规划得整整齐齐的田地,虽然覆盖着厚厚的积雪,但田埂和沟渠的轮廓却清晰可见。
更远处,隐约可见一个被高大夯土墙围拢起来的堡垒,炊烟袅袅升起,在灰白的天空中划出温暖的痕迹。
柏井堡到了!
流民正式踏入了并州土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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