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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往事


门口响起汽车的声音,母亲说:“你爸回来了。”

沈静姝走到门口,见车童候在车门旁,一名着黑西装的中年男子从车上下来。

管家接过他手中的公文包,毕恭毕敬地道:“总理,您回来了。”

中年男子的目光落在站在门口守候的女儿身上,威严的脸上带了笑意,“期期,外面这么晒,你怎么不打个伞?”

“听到你回来,我就跑过来了。”沈静姝自然地挽上父亲的臂弯。

父亲笑得眼睛弯成月牙,打量着女儿洁白光滑的皮肤,“爸看到你在太阳底下晒着心疼。”

“就知道爸最疼我。”

“跟曾老师聊得怎么样啊?”

“挺好的。”

她挽着父亲的手臂回去,宠物狗跑来迎接,她弯腰抱起小狗,给父亲展示:“爸,你看这是我设计,芝姨做出来的狗狗衣服,好看吧?”

“好看!我女儿真是蕙质兰心!”

……

早上,沈静姝醒来时,日头早已高悬。

虽睡了很长时间,却感觉有些疲惫。

昨晚纠缠了一晚的梦。

想起医生所说的,她坐起来,开始努力回忆梦境。

明明做梦的时候宛如身临其境,醒来后却只剩了模糊的片段,梦中那些人的模样更是自始至终都没有看清过。

奇怪的是,她竟然会做梦梦见父母,并且梦中的父母,跟现实中的父母完全不同。

她记得在梦中,别人称呼她的父亲为“总理”,她的母亲也是贵妇人。她棋艺的启蒙老师居然是棋王曾介然?

沈静姝苦笑了一下。

有些怀疑圣玛丽医院的治疗效果。

的确做了许多梦,可尽是荒唐的梦。没让她想起任何有用的事。

她这种耽搁了好几年的治疗,定是需要一个更漫长的过程吧。也不能太着急。

不过,按照医生所建议的,她还是拿出准备好的笔记,将昨日的梦一一记下,然后写上日期。

合上这个命名为《治疗日记》的笔记本,她暗自叹了口气,起身收拾。

今日还要赴崔韶棠的约。

出发之前,她突然想起有一期报纸上刊登过棋王曾介然的事迹。

估算着日期,她很快将那期报纸翻了出来。

在去清风楼的路上,她拿着那张报纸看。

曾介然是江州鹤城人,江州地处南方,在军阀罗正新的掌控范围内。

她记得,在梦中,曾介然还称她是“鹤城第一千金”。

沈静姝一时有些茫然。

若说那些梦荒唐,可荒唐中还带有一分真,人名和地名还有板有眼的。

好生奇怪。

到了清风楼,她将报纸折叠好放进包中。

一下车,崔韶棠的一名随从已在门口等待,径直将她带进了雅间内。

古色古香的雅间飘着茶香,里面空间很宽敞,布置得也很奢华,可三面开窗,每面窗都能望到不同的风景。

崔韶棠见沈静姝来了,立即起身热情地迎了上来,满面笑意:“夫人肯赏光,韶棠真是感激。”

沈静姝环视一周,微笑道:“让姐姐破费了。”

两人在窗边的茶几旁坐下。

今日崔韶棠穿了身暗纹织锦旗袍,裙摆垂到小腿肚,走动时才露出一截修长的小腿,头发依旧是一丝不苟的手推波,鬓角的发丝被发油抿得服帖,浓密的两鬓间各别着一枚钻石发夹。

每一处细节都透着得体与优雅大方。

与她的为人一样。

崔韶棠亲自为沈静姝斟茶,沈静姝起身不肯:“姐姐这样我怎能消受得起。”

“夫人你且坐着,今日本就是我设茶宴感谢您的。”崔韶棠摁住沈静姝的手腕。

沈静姝只得受了,又道:“姐姐不必那么见外叫我‘夫人’,我们以‘姐姐’‘妹妹’相称便可。”

崔韶棠笑道:“那好的,妹妹。”

茶入口,香气沉降,又从喉中缓慢回出,香气悠长,芬芳馥郁。

雅间内也是满室清香。

品完第一杯,放下茶盏,两人四目相对。

“妹妹今年有二十岁么?”

“还不到。我今年十九岁。”

崔韶棠眼中起了丝涟漪,仇恨的情绪一闪而过。

也就意味着,这个沈女十五岁时便勾引了她的未婚夫!

可她望向沈静姝时,却目带赞赏:“妹妹虽年纪不大,格局却很大,愿意开口帮我留在虞市,我一直心内感激。前几日司令让我做女伴出席交际场合,我生怕你对我有偏见,后来看你如此大度,我这心才放了下来。”

沈静姝只淡淡一笑:“你们在外面忙的公务我不懂,也不擅长,能有人帮晋存,我感谢还来不及。”

“妹妹如此貌美,若是肯出去交际,定会是虞市交际场上的第一人。”

沈静姝轻摇首,“我不喜欢出去见人。晋存也不喜欢我出去。”

崔韶棠心思一转,打趣道:“司令还管妹妹管得这么严呢!现在是新时代了,外面都提倡男女平等呢,哪还有丈夫捂住妻子,不让抛头露面的?”

沈静姝一笑:“我与姐姐不同。我出身普通,嫁入司令府已是极大的幸运了。‘以夫为天’对新时代女性来说,或许应是该翻篇的老黄历了,但对我来说,却是最好的夫妻相处之道。”

她一席话说得直白坦诚,对她的平民出身也好,婚姻中处于下位的事实也好,都毫不遮掩。

听得沈静姝亲自承认了自己过着小心翼翼、仰人鼻息的日子,崔韶棠心中的快感扩大。

若是她嫁给了裴陟,两人定会互相尊重,他会给予她充分的空间,也会支持她做想做的事。

定不是这种男人独断一切的相处模式。

她语气中带了感慨:“听到妹妹如此说,我心里有些难过。毕竟妹妹年纪尚小,不应当过几十年这种生活。”

沈静姝并无自怨自艾之意,反而莞尔一笑:“我是心甘情愿的。”

崔韶棠微微一怔,往她眸底望去。

她面容娴静,脸上带着一种舒展的柔和。

那胭脂色的唇,不笑时轻轻抿着,笑起来也只是唇角微微弯起一个极浅的弧,不露齿。

最难得是那份静气,不论听到什么、说到什么,她的下颌线条始终是柔和的,连颈侧的肌肤都像蒙着一层细瓷般的光,安静得让人心安。

崔韶棠心中涌起一丝诧异。

这沈女虽出身卑微,却端的好教养,可以说是泰山崩于前不变色不为过。

她与沈女见面的这几次场合,每次都有人给沈女难堪,可她始终落落大方,从未失过分寸。

可能是她之前小瞧了沈女。

一个十五岁就勾引别人未婚夫的人,怎会是一般的心机手段。

想到此,崔韶棠理了理神思,笑道:“之前我还总觉得自己跟司令是天作之合,可现在来看,我比起妹妹还是不如。妹妹活得其实很通透。”

这话令沈静姝身子微微一颤。

她抬眸望向崔韶棠,轻声道:“我病了一场,之前的事都不记得了。可我知道了姐姐的事后,感到很抱歉。希望姐姐回到虞市能过得开心。”

崔韶棠不语,过了片刻,忽地扭过头去,拿着手帕默默拭泪。

她这模样,明明是柔软无害的,可却像一把刀戳进了沈静姝心中。

崔韶棠一向给人成熟优雅的印象,在外人眼中被退婚那件事也没有让她变成怨妇,她反而向前看,大度地接纳了一切。

可在私下里,这样区区几句话,竟让她落了泪。

那深深委屈的样子,任谁看了都会唏嘘不已,更何况是沈静姝这种心慈之人。

有一瞬间,她心中对裴陟厌恶至极。

归根到底,都是这个男人朝秦暮楚导致的。

可碍于时下一夫多妻的风气,碍于他的身份与地位,没人去责备男人,最终都是她们两个无辜的女子承受了。

“妹妹,是我失态了。”崔韶棠擦干泪,平息了自己的情绪。

她拉起沈静姝的手,诚挚地道:“其实我从未有过怨恨。我一直希望你跟司令能和和睦睦,白头偕老。以后,你若不嫌弃,可将我当成知心姐姐,我愿为妹妹排忧解难。”

迟疑片刻,沈静姝道:“姐姐可否同我讲一下,那时究竟是怎么回事?”

闻此,崔韶棠先是静默了片刻。

然后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风景,语调低低地道:“那时老司令尚在,我和晋存早就订了婚。按照老司令的意思,晋存要去南边夷山基地训练半年,回来就为我们举行婚礼。可晋存走了之后,虞市发生了叛乱,老司令和晋存的哥嫂、侄子都被叛军所害。”

“叛军放出消息,说晋存也早已被他们所杀,我整日以泪洗面,数次想要自杀又被家人救了回来。幸好苍天有眼,晋存还活着,回来平定了叛乱。”

说到这里,崔韶棠的眼眶通红,饱含着泪水。

“可还没等我从惊喜中回过神来,一个消息又让我的心坠入了冰窟……”

崔韶棠追忆着,仿佛回到了当时,泪水自脸颊流下,情不自禁地抽泣出声。

沈静姝咬唇,脸色渐渐苍白,直直看着她,感觉胸腔内一阵寒意,身体深处起了一股莫名的颤栗。

只听崔韶棠接着说:“晋存带回了一个比我年轻貌美的女孩,并且女孩已经怀孕了。司令府派人来告诉我要取消婚约,我想见晋存当面说,可晋存没有见我。我再次想结束自己也没能如愿。后来我终日不敢出门,浑浑噩噩。见我这样,父亲将我嫁到了辽州艾氏。我在虞市的这段便画上了句号。”

“这当中,还有一件事,也是我心底的痛——晋存去了夷山后,我发现自己怀了身孕,听到晋存死去的消息后,我悲伤过度,孩子没有留住。这件事连晋存都不知道。可我想起那个孩子,就感到心痛,我对不住那个孩子!若他能活着,应该比弘郎要大七八个月吧……”

沈静姝久久没有作声。

她望着虚空处,仿佛灵魂出窍了。

后来她又跟崔韶棠说了什么,她如何离开的,她都没什么印象了,脑海中只炸雷般地响着那几句话。

回去后,弘郎缠着她让她陪着玩汽车,她嘴上答应着,实则思绪早已不知飘向何处。

“妈妈,妈妈!”弘郎的脆声呼喊让她愣过神来。

她勉强一笑,“怎么了?”

“你把灰灰放进车里。”弘郎指着小猫。

刚才他试图把猫猫放进去,可他抱不起来它。

沈静姝把小猫放进玩具车里,弘郎开心地载着小猫在厅堂内来回转圈。

厅内满都是弘郎快乐的叫喊声,而沈静姝却双目失焦,愣愣盯着某处,也不知自己身处何处。

春兰见她很疲惫的样子,过来劝道:“夫人,您去床上休息会吧!”

沈静姝应着,去了床上躺下,却并无睡意。

她到底为什么会同意跟裴陟在一起?

定是裴陟骗了她,隐瞒了他有未婚妻的事。

她不相信自己是为了荣华富贵,破坏别人感情的坏女人。

“我不是那种人。我不是那种人。”她喃喃地说。

不知是说给谁听。

一滴泪自眼眶中滚落,滴在浅色的枕巾上,顷刻间消失。

她好想快些恢复记忆。

这种不时的自我猜疑和否定,让她越来越痛苦。

她起身,走到书房,盯着自己的《治疗日记》一动不动,直到天色渐黑。

外面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

是裴陟回来了。

沈静姝如梦初醒,立刻将笔记本藏起来,然后深吸口气,努力调整自己的情绪。

脚步声一路径直进来,高大的身影自她后方笼罩过来,一双结实有力的手臂撑在书桌上,将她环在怀内。

“又看棋谱?”清新浓烈的男子气息喷洒在她后颈上。

“嗯。”

裴陟与她脸挨着脸,蹭着她光洁的肌肤,宠溺地笑道:“你棋艺已经够高了,再研究下去,就要曲高和寡,难寻对手了。”

沈静姝垂眸,语调平平地说:“有人说,我这棋艺一看就是起点高,像是棋王做启蒙老师才能教出来的。”

裴陟一顿,望向她眼眸深处:“谁说的?”

沈静姝却笑了笑:“是我有次回娘家,我爸跟几个伯伯在下棋,我过去帮了几局,有个伯伯打趣我说的。”

裴陟也笑了,语气透着松快:“那老头是瞪着眼瞎扯呢!你娘家的经济能力,能请得起家庭教师就已经很好了。还提什么棋王。”

沈静姝也一笑而过。

饭后,裴陟拥着沈静姝去花园散步。

夜色下的花园更加幽静,一路走来,只有虫鸣蛙叫。

池塘里的荷叶叠着影子,偶尔有鱼摆尾,“哗啦”  一声搅碎满池的月,碎银似的光在水面晃了晃,又慢慢拢成圆。

两人很少有这种独处的静谧时刻。

裴陟心情大好,恰好皎月当空,他指给沈静姝看:“期期,你看,今晚这月亮像银盘一样。”

沈静姝点首。

裴陟从后方拥住她,在她耳边道:“想到以后每月每年都能跟你同赏一轮月,我心中既高兴,又感到幸运。”

男人的真情流露却没能让沈静姝有丝毫动容。

想到他做的那些事,她甚至想一把推开他,一辈子离他远远的。

薄情,冷漠,花心,自私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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