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荷花
沈二笑了一声,醉醺醺地道:“可不是么!我这张嘴我自己知道……呵呵!要是让司令知道了,非得把我们全家都杀光了不可!”
尽管已知道真相,可真正面对面听到他承认,前几日那极度难过的情绪又席卷而来。
沈静姝咬唇,趁沈二还能答话,又问:“司令夫人是哪里的人?”
沈二舌头都有些不听使唤了,“这……这我哪知道啊?司令哪能跟我们这些喽啰说。”
沈静姝观察着他,见他眼睛半睁半闭,神志不太清醒,便直接问:“是鹤城人吗?”
沈二醉得太重,过了会,才挥了挥手道:“不知道啊……只知道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他莫名地笑了一下,把自己的胸膛拍得“咚咚”作响,跟沈静姝说:“你说,就算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司令配她不是绰绰有余么?司令为何还非要费那么多劲,让我们扮作司令夫人的家人,我也不懂啊!我跟你说啊,虽然我当了司令的二舅哥,得了很多好处,但我还是提心吊胆的,就怕哪天说漏了嘴,祸就来了!我们一家子那么多人都要赔上命啊……”
沈静姝一时静默。
她也想知道,裴陟为何要这样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
再次抬眸,她屏住呼吸,问道:“你知不知道,司令夫人是生了什么病,脑子不记事的?”
沈二打了个酒嗝,翻着白眼,“这……我可不知道!反正司令将我们领到大小姐面前,大小姐就不记事了!估计是给大小姐吃了什么药,把脑子吃坏了吧!”
沈静姝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身子一阵颤栗,牙关无意识地咬得紧紧的。
凉意顺着血管蔓延开来,连带着呼吸都变得滞涩,那双澄亮的瞳孔一点点暗下去。
努力平息住自己的呼吸,她又颤着嗓音问:“沈二,司令夫人不姓沈,也不叫静姝吧?她真名叫什么?”
沈二含含糊糊地道:“那我哪知道啊?静姝这个名是司令告诉我们的。”
名字也是裴陟取的。
看来是问不出什么来了。
沈家人知道的不比她多多少。他们只是遵从命令。
沈静姝正打算离开,却听沈二又自言自语地对着空气道:“我猜是因为大小姐不愿跟着司令吧!大小姐好像很害怕司令……”
害怕?
沈静姝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她的记忆仅能追溯到她生完弘郎之后,醒来躺在医院的床上,丈夫和家人都在身边。
彼时她大脑一片空白,肚子上的刀疤牵扯得很疼,旁边放着蜷缩成一团的孩子。
丈夫和家人告诉她这是在哪里,她是谁,发生了什么。
外面传来喧闹声,原来是沈夫人带着大儿子夫妇俩和二儿媳,一大家子都过来了。
一进来,见屋内只有沈静姝和沈二,沈夫人的神情闪过几分紧张,僵笑道:“静姝,我们来带你二哥回去,省得他喝醉了出丑,丢你的脸。”
沈静姝微微一笑:“二哥都不省人事了,出不了丑的。我正好也要走。”
沈家人七手八脚地把沈二抬走。
*
联合司令署中,裴陟叼着烟吞云吐雾,一边翻看着报表,一边听财政厅厅长谢高杨汇报上半年的盈余。
谢高杨道:“……卷烟厂,面粉厂和矿石厂,这三家实业的盈利比去年增长了十倍。司令署作为最大股东,今年的收益也要比去年增长近十倍。”
裴陟“嗯”了声,看上去还算满意。
毕竟军需支出是个大头,没有盈利,他从哪支出。
秘书长这时汇报道:“司令,卷烟厂的汪老板说十分感谢司令府的庇护,他包了南方最有名的戏班子,今晚想请司令去金粉楼看戏。”
裴陟夹烟的手顿了下,当即拧眉道:“跟他说不去!”
“那种乱七八糟的地方,是正经人去的?”
“说是戏班子,到时候又弄上一群野女人来,败坏我名声!”
秘书长和财政厅长都僵住。
不懂司令的态度怎么一下子来了个大转弯。
司令署在那里常年包下了专设的雅厅。
每每宴请,十有八九会在金粉楼。
次次都是宾主尽欢。
今日怎么转变如此之大,难道是金粉楼老板得罪了司令?
裴陟见他俩说不出话那样,畅然一笑,主动解释道:“我夫人最爱拈酸吃醋。上次在金粉楼看蛇舞,她不知听谁说了,一路追将过去,当着那么多人,让我好没面子!”
“我这次若再去,让我夫人知道了,她定要闹个没完!”
“男子汉大丈夫,不跟妇人计较。我便不惹这嫌疑了。”
嘴上虽这样说,他面上却隐有得意之色。
仿佛是在炫耀。
秘书长和财政厅长实在没揣测明白司令到底想表达什么,也不敢贸然开口拍马屁,省得拍歪了。
裴陟挥了挥手,心情颇愉悦的样子,“行了,你们去吧。”
他拿出抽屉中少女的照片看了又看。
想起在农庄中他们一起度过的如神仙眷侣般的日子,他唇角扬起,眉宇间的愉悦仿佛要溢出来。
尤其是在草垛下的那一幕。
他重燃了根烟,靠到椅背上,望着虚空处,反复回味当时的场景。
沈静姝泪眼朦胧的样子,白得晃眼的肌肤,腿上一道道红色的划痕……
越想,男人眸中的欢欣愈浓。
末了,他将烟掐灭,暗忖着应当抽出时间多带妻子出去游玩。
不仅能玩出不同的花样,还能使感情升温。
略一思索,他当即就让李全安排明日带沈静姝去赏荷。
又让秘书把他明天的时间空出来。
原本是不想带孩子的,但沈静姝说弘郎喜欢玩水,裴陟知道若是他坚持不带孩子,沈静姝虽会顺从,心中到底会不高兴,便只得答应带上了孩子。
抚仙湖中,荷叶挨挨挤挤铺满水面,粉白相间的荷花在绿波中轻轻摇晃,空气里浮动着清甜的香气。
木舟破开碧波,惊动了原本静静浮在水面上的荷叶。
圆叶上的水珠滚来滚去,最后 “噗通” 一声坠入水中,惊起几只停在花上的蜻蜓。
弘郎指着圆叶上晶亮的水珠给爸爸妈妈看。
沈静姝俯身,温柔地教他:“那是露珠。”
“露珠。”弘郎重复着,“蜻蜓。青蛙。”
沈静姝给他戴了顶小凉帽,还给他穿了件小衬衣和短裤,配着雪白的袜子和凉鞋。
他人小小的,被这荷叶丛中的一切深深吸引,眼睛不够看的,一会看水里的涟漪,一会看粉白的荷花,一会看荷叶上的青蛙。
沈静姝坐在他身后,将他圈入怀中,密密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眸中闪着宠溺的光芒。
看着看着,她忍不住亲了亲儿子软软的脸蛋,“我们弘郎好像一名小王子呀!”
呵!
裴陟在心内大大冷笑一声。
又黑又丑的胖娃。
还小王子。
放着英俊不凡的老公不亲!
沈静姝怎么能生出这么丑的孩子来的?!
她那白嫩的手抱着黝黑的孩子,活像仙女抱了只黑猴。
男人冷视着亲密拥着孩子的妻子,一脸不满。
女人耐心回应着孩子种种奇怪的问题。
她的身后,男人大伸着两条长腿,紧挨着她坐着,将妻儿都环进自己怀中。
过了会,男人嫌热,把上衣脱了搭在肩上,只着条裤子。
又过了会,男人还是感到燥热,把裤子挽了上去,露出两条毛腿。
见女人还规规矩矩穿着旗袍和长裙,他扯了扯道:“这里又没有外人。你脱下来还凉快些。”
沈静姝如何肯。
即便是没有外人,在这里衣衫不整,像什么话。
裴陟手伸到前面,开始解她的扣子,“你身子弱,一会热晕过去怎么办?”
沈静姝紧紧捂住自己的扣子,“我不热的。”
裴陟手不停,说话间已经给她解开了两个扣子,还没有停的迹象,“你一定很热,没感受到罢了。”
沈静姝用尽力气去捂住剩下的扣子,可怎敌得住男人的手力。
弘郎听到后面的动静扭过头来。
那肥肥的小脸蛋看了一秒钟,就判断出是爸爸在欺妈妈。
他立刻爬过去,向爸爸打去:“不许欺负妈妈!”
裴陟“啧”了声,拎起他的后领子,一把将他扔到了前面去。
顺势凑在沈静姝耳边道:“你闹得动静大了,一会把你儿子弄哭了别赖我。”
沈静姝只得停止了挣扎,哄住了弘郎,衣裳也被彻底解开了。
只着了一件月白的小衣和短裤。
露出来的胳膊和小腿白生生的,像两段刚剥壳的鲜藕,在斑驳的光影里泛着细腻的光泽。
她并膝盘坐在舟头,坐姿端庄,光滑的乌发髻挽得一丝不苟,脖颈像一截上好的白玉颈瓶,弧度优美流畅,从发间一直延伸到衣领里。
腰线细柔,风吹过掀起衣摆,露出腰侧那截瓷白的肌肤,竟比头顶的日头还要晃眼。
光看背影就知是个美人。
满塘的荷花都成了背景。
裴陟从身后环住她,尽情地享用着这片冰肌玉骨。
即使在这样的炎热天气,她肌肤也透着微凉,那触感如同浸在泉中的玉脂。
怪不得有“冰肌玉骨清无汗”之说。
他爱不释手地抚着,薄唇不时落在她后颈,肩头。
沈静姝担心他在小舟上做什么,便极力地想转移他的注意力,柔声道:“晋存,你让弘郎坐在你腿上吧,他想摘荷花玩。”
裴陟哪有心思去管烦人的小胖孩,他满眼都是女人白嫩的肌肤。
“让他自己玩吧。”他亲了一口妻子白软的耳垂。
沈静姝被身后那越来越滚烫的身躯吓得浑身紧绷。
她知道裴陟什么都能做出来。
可孩子还在小舟上。
裴陟低笑了声,胸膛浑厚地震动,“期期,你在怕什么?”
沈静姝绷着身子,没敢搭理他。
他就爱这样逗弄她。
裴陟摸索着她细嫩的手道:“过来,跟我亲个嘴儿,我就不在这里碰你。”
沈静姝想了想,终是回首,慢吞吞地凑过来。
冷不防,裴陟掐住她的细腰一把将她抱到自己腿上坐着,将她两手放到自己脖子上圈好了,就定定看着她:“来吧。”
沈静姝轻轻碰在他唇上。
他满足地笑了一下,立刻摁住她后脑勺,与她深吻。
沈静姝推拒着他,“唔……别……孩子还在……”
裴陟不以为然,箍住她道:“他懂什么!我们又不是没在他身边好过!”
……
“哇——”
弘郎突如其来的哭声打断了两人。
他见爸爸面红耳赤,大手捏住妈妈的两个手腕不放,以为是爸爸在打妈妈,便张着嘴嚎啕大哭起来。
沈静姝终于挣脱出来,心疼得立刻过来哄孩子。
裴陟长出口气,扫兴地躺下。
摸出根烟来,想了想又放了回去。
他干脆呈“大”字型平躺在小舟上,仰望着蓝天白云,耳朵里听着妻儿的絮念,竭力地平息着自己。
他长手长脚的,一个人几乎将小舟塞满,也不管妻儿紧巴巴地坐在他腿边。
没多大会,烦人的小孩终于不哭了,他正要坐起身再去跟妻子亲热会,却感到自己脚趾那里被咬了一口。
抬眼一看,是弘郎那小子露着小白牙在咬他。
好小子,知道为妈妈报仇了。
裴陟一把抱过小胖孩,把他悬空举在水面上,问:“还敢不敢咬爸爸?”
弘郎有些怕,蹬着腿又想哭,裴陟瞪他:“不准哭!哭就把你扔下去喂鱼!”
弘郎便不敢哭了,瘪着嘴,眼里含了层泪花,又怕又委屈的。
沈静姝把手伸过去,责备道:“你快把他放回来,别吓着他。”
裴陟哼了一声,冷冷道:“你就是溺爱孩子,碰一下都不行!”
弘郎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她就紧张得不得了。
还整天对着黑丑的胖娃亲个不够,从没见她对他这样亲过。
他都得求着,她才过来亲他一下。
不求着,她一万年都没来亲近他的想法。
他就存心气一番沈静姝,伸手将弘郎放到一个巨大的荷叶上。
“会掉下去的!”沈静姝瞪大了眼睛,探出身去想把弘郎抱回来。
“放心,不会。”裴陟扯住了她,停了桨,让小船定在荷叶旁。
弘郎在荷叶上怕极了,伸着双臂想要爸爸妈妈把自己抱到船上,偏偏裴陟还要吓唬他:“还敢不敢咬爸爸了?”
弘郎使劲摇头。
那荷叶也随之飘摇了几下,他吓得“嗯嗯”了几声要哭出来似的。
裴陟毫无同情心地大笑。
沈静姝很生气,也不求他了,自己要下水把孩子托举过来。
裴陟这才将孩子抱过来,拧眉责备沈静姝:“你又不会水,溺水怎么办?”
沈静姝不愿理他,只安抚着孩子。
裴陟也不恼,弹了儿子的胖腮几下,问:“有意思吧?爸爸再举你两下好不好?”
弘郎现在知道了刚才爸爸是在逗自己玩,想起在荷叶上挺好玩的,竟然又“嘿嘿”乐起来了。
裴陟便将儿子举起来,把他的脚没入水中,看到鱼来了,就“刷”地一下把他再提起来。
要么把他放到一大朵荷叶上,用桨在旁划水,让那荷叶飘来飘去。
弘郎乐得“咯咯”直笑。
一旁沈静姝那紧张的神情也渐渐缓和下来,开始面带笑意地看着他们父子玩乐。
把儿子逗弄得笑声不断、口水横流之后,裴陟将儿子抱到怀中,余光扫了眼身旁的妻子,问儿子:“爱不爱爸爸?”
弘郎毫不犹豫:“爱!”
裴陟得意地笑了声,又问:“怎么爱?”
弘郎就过去对着爸爸亲。
他想亲爸爸的嘴,但是爸爸将脸一扭,他亲在了爸爸的脸上,又被胡须扎了一下,不由得咧了下嘴。
裴陟大笑,将他抱在怀中,问:“希不希望爸爸一直陪着你?”
弘郎使劲点头。
裴陟更得意,再去看沈静姝,见她脸上带着笑意,正温柔地凝睇着他们。
他心内大爽,朝她道:“你儿子可是离了他爹不行。”
“男娃成长没有爹,定是要长歪了,变成软蛋窝囊废。”
“只有在亲爹边长大,才能长成健康的男人。”
是这样么?
沈静姝不以为然。
弘郎还小,记性有限,抱出去之后,随着年龄增长,很快就会忘掉的。
是否亲生父亲,对他影响不大。
能在亲生母亲身边长大才是最重要的。
“哗啦。哗啦。”
船桨轻轻荡着,木舟顺着水流缓缓向前。
沈静姝微微侧首,问身后的男人:“我有时会想,我为什么叫‘静姝’?问我爸妈,他们说是找老师从《诗经》里取的。”
背后的男人一顿,放在她腰上的大手动了一下,道:“怎么,对这个名字不满意?”
沈静姝道:“现在是新社会了,许多女子的名字起得很英气,一听即知她们被父母寄予厚望。静姝这个名字太旧式了些。听起来仅仅是被要求做一个传统的淑女。”
裴陟笑了声,轻捏她的脸,“你自己说过很喜欢这个名字的。”
“是吗?”沈静姝回首看他,一双乌眸水润润的,“我什么时候说过?”
裴陟在她卷翘的长睫上亲了口,柔声道:“你十五岁的时候,对我亲口说过的。”
沈静姝有一丝低落,“可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裴陟将她轻轻拥入怀中,轻吻着她的发丝,动作中带着无限的疼惜,“脑袋里记那么多做什么。记住我是你丈夫,弘郎是你儿子就够了。”
沈静姝轻轻“嗯”了声,也不再多问。
眼眸望向荷花深处,像是出神了。
裴陟收紧手臂,将她更紧地圈在怀里,鼻尖蹭着她颈后柔软的发丝,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这温香软玉填得满满当当。
什么过往愤懑,什么阴谋算计,什么枪林弹雨,此刻都成了过眼云烟。
他只要这样抱着她,听着她浅浅的呼吸,感受着怀里温热的躯体,就已满足。
风又起,吹得荷叶沙沙响,裴陟闭上眼,唇角上扬,只觉得心尖泛着甜意,又软得一塌糊涂。
他这辈子攒的好运气,都是为了用在遇见她的那一刻。
*
到了第二次治疗的时间,沈静姝如约定先去了华济诊所。
一见面,陈霁明便打量她,关切地问候道:“夫人,那晚没连累到你吧?”
“没有。”
沈静姝肌肤白皙光滑,眸光清润,整个人依旧沉静温婉,不像是回去后被为难过的样子。
陈霁明似乎松了口气,“那就好。我生怕裴司令会为难夫人。”
他郑重地道:“我还欠夫人一个大大的恩情,不知何以回报才好。”
沈静姝柔和地道:“陈医生不必如此客气。你带我去圣玛丽医院治疗,我同样也是感激不尽的。我们算是朋友了,便不必清算恩情多少了,好吗?”
听到“朋友”二字,陈霁明露齿而笑,灿烂地应道:“好。”
从圣玛丽医院回来,隔着车窗,便见诊所内一名护工拎着些饭食出来,分给围在栅栏外的一些流浪乞儿。
陈霁明见沈静姝望着那里,便道:“他们无家可归,吃了上顿没下顿,着实可怜。我们便把饭菜匀给他们一些,虽然只有一顿,也好歹让他们能填填肚子。”
沈静姝眸中充满了不忍与悲悯,轻声道:“我让秘书捐一笔钱,补贴诊所的伙食费,这样他们可以多吃一点。”
见陈霁明要说什么,她又道:“陈医生一定不要拒绝。”
陈霁明见她坚决,便苦笑一声道:“谢夫人相助。我只怕夫人会觉得是霁明故意说起这些,寻求捐助的。”
沈静姝莞尔一笑:“怎么会。陈医生不是这种人。我知道的。”
她唇角弯起的弧度很柔和,那双本就极清澈的眼眸中,盛着未散的悲悯,带着善意与温和,还有一种不染尘埃的温润。
既有感同身受的慈悲,又有不谙世事的纯净,两种气质揉在一处,偏偏生出惊心动魄的美来。
陈霁明看得有些发怔。
方才她那句 “我知道的” 很轻,却重重撞在他心上,让他喉头微微发紧。
原来被人这样笃定地信任着,是这般熨帖的滋味。
他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悸动,混杂着一种无法描述的感觉,让他几乎忘了移开视线。
沈静姝脸微红,不自在地移开了眼光。
陈霁明这才反应过来,只觉得好不尴尬,一时不好意思再去看身旁的女人。
下了车,正要进入诊所,沈静姝忽地顿住脚步,重又回首去看那些狼吞虎咽的乞儿,目光定在其中一个孩童身上,渐渐地,流露出惊讶。
“怎么了夫人,是你认识的人?”陈霁明也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沈静姝走下台阶,到那乞儿身边,试着唤道:“鹦哥?”
那孩童怔住,不可置信地回首,盯着沈静姝足有好一会,才喊道:“夫人……”
喊完之后,她就跪在地上,抱着沈静姝的脚嚎啕大哭。
沈静姝甚是惊愕,蹲下来,拿手绢为她擦泪,问道:“你妈妈呢?”
鹦哥拼命地摇头,泪水飞溅:“我也不知道……妈妈没再回来过……我爹赌博输了,要把我卖掉,我就跑出来了……夫人,你救救我吧,我不要被卖到坏人手里……”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陈霁明见状,让护工把鹦哥先安置在诊所里。
沈静姝一直陷在巨大的震惊和痛心当中。
鹦哥的母亲正是弘郎之前的保姆之一。
那次她跟裴陟冷战回了一趟娘家,回来后保姆就全换了,她还为没能同她们告别而遗憾。
今日她才知道,那些保姆不是被辞退了,是被……
一阵凉意从心底蔓延至全身。
在他眼中,人命如草芥一般。
保姆怠懒就全杀掉,妻子不合心意便下药毒害,设置骗局让妻子成为笼中鸟。
陈霁明虽只听了只字片语,但前后一想,也不难明白其中发生了什么事。
他劝道:“夫人,已发生的无法改变,您不要伤了自己身子。”
沈静姝默了一会,忽地道:“陈医生,你之前说,吃了烈药可能会让人不记事,真的有这种药吗?”
陈霁明一怔,望着她姣美的侧脸,轻声道:“是。不只是西医有这种的药,民间也有许多这样的土药。”
沈静姝再次静默,卷翘的长睫定住,水眸望向窗外的某个地方,许久未动。
陈霁明小心翼翼地问:“夫人是觉得自己失忆,是被人喂了什么药导致的?”
沈静姝转向他,蒙了层水光的乌眸望向他。
脆弱在她眼底蔓延,夹着浓重的无力感。
她整个人像块易碎的琉璃,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那孤单单的模样,像一个迷失在荒野里的孩子,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也不知道该相信谁。
任谁看了也得心头发软,恨不得能竭尽所能,立刻帮她驱散所有的痛苦与迷茫。
陈霁明的手抬起来,似是想碰触她,在即将碰到她手臂时又僵住,最后终是收了回去。
他让她坐到椅中,他在旁蹲下来,握住椅子扶手,与她在近处相对。
“夫人,若真是有此事,授意之人,只能是……”
他没能说下去,看沈静姝那神情,知道她也是知道的。
房间内陷入了持久的静默,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陈霁明就在旁安静地陪着她。
他知道,她需要一个自由的情绪宣泄。
在司令府,她是没有这样空间的,也没有可信赖的人。
的确,在这里,沈静姝可以暂时做一个真实的自己。
不必遮掩,隐藏什么,不必小心翼翼。
她知道,陈医生值得信赖。
良久,陈霁明观察着她的情绪,才小心地道:“夫人,我是知道的,你过的日子并不容易。可您一个弱女子,现在无依无靠,也不知真的家人在哪里,即使知道了什么,也万不可流露出来,更不可有过激的想法。裴司令性子暴戾,有仇必报,且手段残忍,最恨的就是背叛。那鹦哥的母亲做错了什么被处死我是不知,但当初裴司令夺回虞市后将叛军皆施了酷刑处死,我担心您遭到报复……”
沈静姝知道,他是在提醒她,不要轻易采取什么行动。
因为一旦失败,定会遭受到难以想象的折磨与报复。
这是她逃离计划中最令她害怕的地方。
她怕,万一被裴陟的人抓回来,裴陟不光要报复她,还会对自己的亲骨肉弘郎也痛下杀手。
每每想到那个场景,她便不敢再想下去。
她一个人实在是承担得太重,此刻很想找人倾诉,缓解心中的憋闷与苦痛。
唯一能倾诉的人,只剩了陈霁明。
她喃喃地问:“陈医生,你知不知道,怎样做才能不被报复?”
陈霁明沉默。
房间再次陷入寂静。
许久,陈霁明微微直起了身子。
阴影落在他半张脸上,看不清具体神色,只是那声音带了几分寒意,慢悠悠地钻进沈静姝耳里,“只有没有了猎手,猎物才能高枕无忧。”
沈静姝惊住,猛地抬起头。
她黑润的眼眸里炸开细碎的惊慌,瞳孔因极致的震惊而微微收缩。
这一瞬间,她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了。
陈霁明却定定望着她:“夫人,您是枕边人,远比一千个死士要厉害。”
沈静姝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她的后腰忽地撞到身后的椅背,那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
陈霁明见状,温和地笑,轻声安抚她:“夫人,霁明也是一时为您的处境担忧,说了些大逆不道的话。若吓着您了,我向您道歉。我这些糊涂话,要是真究起来,诛我九族都不够。您就当我胡言乱语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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