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骚乱
“你确定是他吗?”江无漾看着他,缓缓地问。
她心中,也始终有这个疑问。
她后来一点点想起,她在公寓中等着见从战地医院回来的彬儒哥哥时,裴陟突然闯进来,说彬儒哥哥不会回来了。
语气很笃定。
跟裴陟一定是有关系的。
可她想起来这件事时,已与裴陟分开,也无从验证。
何况,那一日的回忆对她来说,是惊恐而痛苦的一日。
她没等到未婚夫,却被裴陟强行占有……
她宁愿将这段记忆封存,也不愿再触碰半分。
如今被陈霁明提起,那些被压抑的情绪又开始翻涌,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
陈霁明并未直接给出一个确切的回答,只是同她娓娓道来,“彬儒兄第一次从战地医院回来,休假结束后,我去夷山别苑接他。你和他在树下说话,我在外面的车内等着。可我分明见到林中有人在盯着你们。我下车去查看,那人却不见了踪影。”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厚重,“可我记得那人的眼神——阴冷,凶狠,带着杀意。”
江无漾想起了那天。
她不舍得放彬儒哥哥走,一直在跟他诉说离别。
若真有人在偷窥他们,只能是那时的赵三。
她还没想明白,便又听陈霁明道:“最后一次见彬儒兄,是我去战地医院接他。在转移伤者的时候,彬儒兄中枪身亡的……”
说到这里,陈霁明两眼通红,眼中浮出泪光。
他深吸口气,接着道:“转移伤者的五名医生,只有彬儒兄中了子弹。并且是精准地打在心脏处。彬儒兄连句后话都没有留下,当场就去了。”
陈霁明哽咽,用手擦着眼泪,好半日说不出话来。
江无漾的眼泪也飞溅出来。
一双乌眸无意识地瞪大,里头全是惊与痛,颤声问:“是有人有针对性地去害彬儒哥哥?”
陈霁明望着她,给出了肯定的回答:“是。”
江无漾脸色渐渐变得苍白,连带着眼神也飘忽起来,仿佛站不稳似的,身体轻轻晃了晃。
心中已有了个答案,却无法说出口。
陈霁明拳头攥得“咯咯”直响,脸上的肌肉线条清晰可见,粗声道:“开枪的人是埋伏在山坡上,我往那看去时,又看到了曾在夷山别苑中看到过的那双眼睛。一模一样的眼神。我拿着枪拼了命地往山坡上去追,可却连影子都没有追上。”
“后来,在虞市,我见到你和裴陟,我就彻底明白了所有的事。是他。一定是他!”陈霁明语气悲愤至极。
江无漾连嘴唇都失了颜色。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掉,说不出话来。
陈霁明咬牙切齿地道:“彬儒兄何其无辜!他只想救死扶伤,从没招惹过任何人,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江无漾愣愣看着虚空处,整个人摇摇欲坠,仿佛要晕过去。
陈霁明将她扶到树荫下坐着。
江无漾缓了会,对他道:“陈老师,我想一个人静静。”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浓浓的疲惫。
陈霁明点点头,默默退到一边。
江无漾在那处动也不动,仿佛泥人一般。
究竟还有什么事是裴陟做不出来的?
他不仅强行将她留在身边,用假父母骗她,用弘郎牵制她,竟然还杀了宋彬儒!
在同一天,他杀了她的未婚夫,还强行占有了她!
她救了他,换来的却是这般的结果!
就在这时,宣讲会那边传来一阵骚动,有人高声喊着:“都给我走!我们望乡不欢迎罗正新的人!”
江无漾抬首,见一个穿着粗布短褂、手拿长棍的男人,身后跟着十几个壮丁,正对着台上的同学指指点点。
陈霁明立刻走过去,语气尽量平和地道:“先生,我们不是罗正新的人。我们是鹤城医科大学的师生,来这里是给村民宣讲卫生知识的。”
“不是罗正新的人?” 男人扬了扬手里的长棍,声音洪亮,带着火气,“你们坐着汽车来乡下,还不是靠罗正新的钱?再说了,现在这地界,谁敢说跟罗正新没关系?都给我走,不然我不客气了!”
村民们被驱散离开。
陈霁明见这伙人气势汹汹,明显是与大帅府有过节,不宜与他们纠缠,便道:“我们这就走。不打扰各位。”
大家默默地收拾东西离开。
男人也原本要带人离开,可不经意间见树下走来一个美人,肌肤白皙,眉眼清丽,身段窈窕,他不由得直了眼。
陈霁明见他那模样,心中一沉,将江无漾拉到自己身后,挡住了男人的视线:“我们这就走,还请先生让一下。”
男人让人拦住他们一行人,盯着江无漾问:“这位姑娘长得跟天仙似的,怎么也跟着罗正新做事?你怕是不知道,罗正新是什么样的人吧?”
他原以为这女孩不敢回他的话,熟料,她竟平静地问:“这话怎么说?”
男人很愿意跟她把来龙去脉讲清楚,便道:“四年前,罗正新插手北方裴氏的内战,好处没捞着,惹了一身骚,让裴晋存从夷山打过来,连失了三城!这地界乱了大半年才渐渐平息。你可知?”
江无漾点首。
男人从鼻中发出一声冷嗤:“若不是罗正新一而再再而三地上门求和,恐怕地盘要被裴陟全兼并了!好不容易从狼口中求下来的,也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江和德死了,没人给他擦屁股了,罗正新就盯上了我们!”
这话别人听到了也便是默默听着便罢了,跟自己相关不大。
可江无漾听着,脸却微微涨红,抿了唇没说话。
“罗正新没钱付军饷,没钱给官员发薪资,便盯上了我们!要预征三年田赋!还有田赋附加税,军费捐等乱七八糟的苛捐杂税!税率达到了以前的三倍多!若有谁敢抗税,便直接抢掠粮食、查封房屋!”
男人越说越激动,一连串地问:“你说,罗正新还有人性吗?”
“战争是他贪心插手别人内政引起的!后果他却负担不起!最终将手伸向我们!”
“这等人,值得你们为他效命吗?”
江无漾平时只在学校和大帅府往返,也不参与政事,所以从未听说过这些事。
舅舅罗正新也从没跟她提过这些事。
她知道舅舅压力大,但却不知他面临的压力这样大。
四年前的战争,到现在还在拖累他。
拆东墙补西墙,却始终填不满窟窿。
这人的确是受害方,可舅舅他也不容易。
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这时陈霁明又同那男人商量道:“先生,我说了,我们只是在校的师生。不参与政事。你说这些,我的学生们也不懂。让我们先走吧。”
那男人冷笑道:“你们是什么学生,来乡下宣讲卫生,居然有财力包三辆汽车过来?”
他看了眼江无漾,上下打量。
她在几个师生中气质实在是卓尔不群,尽管穿的衣服是统一的,可唯有她一看即知是娇养长大的千金小姐。
他目带怀疑,“罗正新的外甥,江总里的女儿,就在医科大学念书,不会就是眼前这位姑娘吧?”
江无漾并未否认,只是静静地道:“这位先生敢于反抗苛捐杂税,为乡亲们出头,是真正的男子汉,值得人敬佩。 先生和各位同乡的遭遇令人同情。只是,我们在校师生,没有任何政治目的。医学生以救死扶伤为职业目标,将来也不会成为为虎作伥的人。还请先生让我们离开。”
那三名接送的司机也站到江无漾身旁,与对方十几人对峙,用身体形成一道屏障,明显是要保护她的意思。
那男人笑了声,眼中升起了奇异的光,“果然是江大小姐。”
他本来没打算轻易放他们走,可旁边一个壮丁凑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提到 “裴陟” 两个字时,男人的脸色倏然一变,原本嚣张的气焰瞬间消了大半,眼神也变得肃重了。
他又看了江无漾一眼,眼神中的打量也收了起来,变得礼貌了许多。
“你们走吧。”他挥手让身后的人让开。
……
回去的路上,汽车颠簸着驶过乡间小路,陈霁明望着窗外掠过的农田,神情不虞。
想起那人在听到江无漾是裴陟的女人这样的话时,就心有戚戚,从嚣张到忌惮,立刻放走了他们,陈霁明心中像堵了块大石。
这几年,他在暗处,裴陟在明处。
共济会发起过几次暗杀,都失败了。
所幸,他成功地带回了江无漾,总算对彬儒兄有所交代。
可即便到了现在,每与裴陟扯上联系,仍会令他感到自己渺小。
他连保护江无漾都做不到。
而裴陟,却能轻易地做到。
光凭一个威名,就能让这乡下的恶势力收手。
若今日不是那男人的跟班提起裴陟,他们还不知要跟他们周旋到什么时候。
……
江无漾始终望着窗外,眼神空洞,不知道在想什么。
车窗外的茅屋越来越少,渐渐出现了城镇的轮廓,陈霁明才开口对她道:“每个当权的政府与地方势力的矛盾,都是不可避免的。尤其是发生战争后,军饷吃紧时。虽已停战好几年,可矛盾与隐患还是太多,今日便是个警钟。以后出行,得让大帅府的警卫队跟着你才行。”
江无漾想的不是这个。
她回首,目光直直地望向陈霁明,语气虽柔和,却隐含着一丝锐利,“你在虞市成立共济会,真实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陈霁明一怔,握着扶手的手指紧了紧。
“是为了杀裴陟吗?”江无漾追问,声音没什么起伏。
车厢里陷入了沉默,只有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
过了片刻,陈霁明点头,“是。”
江无漾面色一震,瞬间想起陈霁明曾在她最脆弱无助时,教唆她回去杀掉裴陟的事。
此刻她亲自验证了原先的猜想:曾经十分信任和敬佩的人,就是对她有所图。
她悲苦地一笑,声音中带了丝颤抖,“在虞市时,你免费帮我治疗,到底是真的想帮我,还是想让我想起往事,让我更恨裴陟以便能帮你杀了他?”
迎着她质疑的眼神,陈霁明毫无退缩之意,如实道:“无漾,我帮你是真,想通过你杀裴陟也是真。因为他是杀害彬儒兄的凶手!是我梦中都想杀掉的!他也是你的仇人啊无漾!他对你做了多少恶事?你不能因为他的一点好,而忘记你们俩之间的仇恨!若没有他,你现在跟彬儒兄已过着非常幸福的生活了!”
江无漾感到头痛欲裂,她用力按着太阳穴,闭上眼睛。
若说裴陟阴狠毒辣,暴戾凶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那么陈霁明是步步为营,心机深沉,做的件件事都有极强的目的性。
裴陟的阴狠、陈霁明的算计,像两条毒蛇,缠绕着她,让她喘不过气。
她现在判断不出到底孰真孰假。
可她深知,在思绪乱的时候,不能轻易做决定。
她需要更多的时间去思考。
陈霁明见她不语,知道她情绪很乱,也不多言,轻声道:“无漾,我说的句句是真。我知道你现在也很乱,等回去你好好想想,我会一直在。”
……
雀城。
司令府。
裴陟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中,身着米色衬衣和军裤,手指夹着一支雪茄。
下首的两排椅子上,坐着十位乡绅代表。
他们穿着体面的长衫,手里捧着茶盏,却没心思喝。
一个个眼巴巴地盯着裴陟,眼神里满是期待与谄媚。
裴陟倒是不紧不慢,吐了个烟圈,将雪茄在烟灰缸里摁灭,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我可以提供武装支持。”
下面的乡绅代表们脸上露出惊喜。
有人甚至激动地站了起来:“多谢裴司令!有您的支持,我们就有底气了!”
“别急着谢我。” 裴陟抬手,示意他们坐下,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你们在县里那点小打小闹,根本伤不到罗正新的根本。你们几十个乡镇,得联合起来,开个‘抗税大会’,把事情闹大。不仅要让鹤城的人知道,还要登报,让全国都知道罗正新‘竭泽而渔’,压榨百姓。”
他顿了顿,带着冷意的目光扫过众人,继续道:“然后派代表去鹤城大帅府请愿,闹到罗正新坐不住。他现在最怕的就是乱。你们动静闹大了,他怕引起大规模效仿,自然会妥协。”
一个留着山羊胡的乡绅道:“裴司令说得对!我们早有这想法,只是没有武装支持,难以与警卫队抗衡。现在有了裴司令的支持,我们定会放手一搏,与罗正新抗争到底!”
烟雾袅袅中,上首的男人叼着烟笑,英俊的脸庞有些模糊,可低沉的声音却十分清晰地传来,“给我闹得越大越好。最好让大帅府人人不安。”
他要的,不仅是让罗正新麻烦缠身,还要让江无漾知道,大帅府也不是安全的落脚之地,罗正新更无法保护好她跟弘郎。
只有他,才能保护她。
只有他,才是她唯一的依靠。
……
下了课,江无漾一回到大帅府,便听见前厅一阵欢声笑语。
只见舅母与表姐正坐在厅中聊天,保姆带着弘郎表姐的孩子在一旁玩耍。
“无漾回来啦!” 舅母抬起头,笑着朝她招手,“你这宝贝儿子,从昨天起就念叨着要找爸爸呢!”
江无漾走到弘郎身边,蹲下身子,握住他肉乎乎的小手,柔声问:“宝贝,怎么了?”
弘郎仰着小脑袋,眼睛亮晶晶的,“我想爸爸了。”
江无漾摸了摸他的头,柔声哄他:“等过两天再回去找爸爸好不好?”
弘郎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嗯——不,我今晚想跟着爸爸睡。”
“那,今晚把你送回爸爸身边,好吗?”
“嗯——不。我想跟爸爸和妈妈一起睡。”
舅母和表姐“噗嗤”一声笑出来。
表姐打趣道:“裴拓,你爸爸没白养你三年呀。”
见孩子这样,江无漾还是坚持不让孩子见爸爸,舅母便道:“期期,让孩子爸爸过来吧!看孩子一眼。你们的矛盾,不应当让孩子承担的,孩子是无辜的。”
舅母的想法与舅舅罗正新大不同。
如今彬儒早已不在,可活人的日子也得继续过。
江无漾与裴陟已做了三年夫妻,有了孩子,与其闹得鸡飞狗跳,谁也不安宁,不如尽量互相迁就一下,继续过日子。
大帅府虽然是江无漾的娘家,丈夫罗正新虽然是亲娘舅,也这里也不是最终的归宿,也不能一辈子为之托底。
裴陟的手段虽不光彩,可现在看来,对江无漾和孩子也还算上心,日子总能过下去。
盲婚哑嫁的也不少,最终不也都过了下去?
女人本来就是要随夫的。
罗三小姐在未出嫁时,是个多么玲珑剔透的人儿,心比天高。
那夫婿也是她自己极满意的。
可最后不也是接受了现实。
无论是两情相悦的,还是盲婚哑嫁的,最终结局并无差别。
……
舅母最后一句,说到了江无漾的软处,她松了口,对弘郎说:“好,今天可以跟爸爸和妈妈一起睡。但是弘郎要记住,爸爸不是每天都能过来的。”
弘郎拿着飞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没过多久,裴陟就来了。
他显然是精心打扮过。
军装熨得平平整整,没有一丝褶皱,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连皮鞋都擦得锃亮。
弘郎一见到他,就扔下飞机,迈着小短腿跑了过去,“爸爸!”
那亲热劲,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多少日子没见了。
裴陟心中大爽,将他一把抱起来亲,眼神却偷偷去看江无漾。
见她正望着他们父子,他心中更是欢喜得紧,庆幸自己出门前好生捯饬了一番。
他打量了眼厅中坐着两个女人的年纪和模样,便知这两个应当是罗正新的夫人和女儿,不把自己当外人,直接叫起了“舅母”“表姐”。
罗夫人笑着点头:“快坐吧。你们难得聚在一起,回屋带孩子玩玩,我们就不打扰了。”
裴陟求之不得,连忙抱起弘郎,跟在江无漾身后,往她的卧房走去。
她那卧房是个套房,里面是卧室,外面是一个小厅兼书房。
江无漾只肯让裴陟待在外厅。
让他陪着弘郎在外厅玩,她自己进了卧室。
裴陟抱着弘郎,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他来就是为了看江无漾,结果人没看几眼就将门关上了,剩下他对着胖娃娃在外面。
他根本没心情陪孩子玩,孩子跟他说话,他只敷衍地应着。
过了会,江无漾出来,让保姆带弘郎去洗澡。
屋内只剩了裴陟和江无漾。
裴陟一时激动起来,望着江无漾,找了个话头,语气尽量自然,“上一天课累了吧?”
江无漾却没有说话,抬首直直望着他,一字一句地问:“宋彬儒是不是你杀的?”
裴陟一顿,旋即高声否认道:“不是!当然不是!我跟他无冤无仇,为何要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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