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蜂声如诉
31.蜂声如诉
记忆中的那个夏天格外漫长,仿佛被蝉声缝合而成的锦绣画卷,每一针每一线都缀着灼热的阳光和潮湿的泥土气息。北方的村庄在暑气中昏昏欲睡,瓦楞上的草茎耷拉着脑袋,连看家狗都瘫在树荫下吐着舌头,只有我们这些不知疲倦的孩子,还在孜孜不倦地探寻着夏日的秘密。
我躺在院里的老槐树下,身下铺着半张破旧的草席。槐花的清香与暑气混杂在一起,变成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气息。透过枝叶的缝隙,可以看见天空被切割成无数闪烁的碎片,像极了祖母首饰盒里那些零碎的琉璃。远处的打麦场上,脱粒机的轰鸣声时断时续,伴随着农人们隐约的吆喝,编织成夏日特有的交响。
就在我快要坠入梦乡时,木栅门突然被猛地推开,撞在土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安东哥像一阵旋风般冲进院子,汗湿的衣衫紧贴在他瘦削的脊背上,每根头发都冒着热气。他双手撑着膝盖,胸腔剧烈起伏,却迫不及待地喊道:"起来了!都起来了!南门外......老杨树上......好大一个蜂窝!"
我猛地坐起身,草席上的碎屑簌簄落下。睡意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触电般的兴奋。安东哥比划着双手,眼睛亮得骇人:"比王老五家的海碗还大!黑压压的蜂群,飞起来像团乌云!"他的描述立即点燃了我们的想象,仿佛已经看见金黄的蜂蜜从蜂巢里流淌下来。
整个下午,村庄变成了一个秘密的军事基地。我们这些七八岁的孩子,突然都成了即将出征的战士。我在屋里翻箱倒柜,木头箱子的合页发出刺耳的**。祖父编的破草帽、父亲磨破的劳动布手套、母亲晾在绳上的粗布衫——这些都被我征用为战甲。对着水缸的倒影,我把草帽压到眉际,用布衫裹住头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水面上那个蒙面小侠客的模样,让自己都不禁挺直了腰板。
小胖往每个裤兜里都塞满了石子,走起路来哗啦作响;堂兄扛来了捉蜻蜓的网兜,竹竿的一端已经开裂,用麻绳缠了一圈又一圈;二毛不知从哪找来一副缺了腿的墨镜,戴上去走起路来歪歪扭扭。当我们汇合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时,活像一支衣衫褴褛的杂牌军,只有眼睛在布条缝隙里闪着兴奋的光。
安东哥作为总指挥,进行了最后的战前检查。他像个真正的将军那样背着手,在我们面前踱步:"网兜要握紧,等会儿听我口令一起上。小胖你的石子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突然噗嗤笑了:"你这打扮,活像个偷地雷的。"笑声顿时冲淡了紧张的气氛,我们互相打量着彼此的装备,都觉得既可笑又神气。
南门外的老杨树是村里的地标,据说它见证过三代人的婚丧嫁娶。虬结的根须深深地扎进黄土里,像是大地伸出的臂膀,苍劲的枝干在空中舒展,投下大片清凉的阴影。我们排成一列纵队,踩着被晒得松软的土路向前行进。路旁的田野里,麦穗在微风中泛起银白的波浪,远处群山如黛,在天际勾勒出蜿蜒的曲线。不知名的野花在田埂旁摇曳,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离老杨树还有百步之遥,我们就听到了那种声音——像是远处传来的纺车嗡鸣,又像是某种古老的咒语。越往前走,声音越发清晰,最后汇聚成一种令人心悸的轰鸣。蜂窝出现在视野里时,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它悬在高处的枝杈间,像个倒挂的莲蓬,却又比莲蓬更加威严。蜂巢表面布满精致的几何纹路,在阳光下泛着深褐色的光泽,仿佛一件精心雕琢的艺术品。数以千计的蜜蜂围绕着它飞行,金色的翅膀在光线中划出闪亮的轨迹,振翅声汇聚成某种庄严的合唱。
我们躲在田埂后面,久久没有人说话。先前嬉闹的气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虔诚的寂静。这个金色的堡垒展现出的威严,远远超出了我们这些孩子的想象。安东哥第一个站起身,他紧了紧手中的竹竿,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按计划行事。我捅蜂窝,你们准备网兜。"
他向前迈步的动作显得格外沉重,脚下的黄土扬起细小的尘烟。我们屏息凝神地看着,小胖的手已经摸进了装满石子的裤兜。就在竹竿即将触到枝干的瞬间,一只警戒蜂突然脱离了蜂群,像道金色闪电般直扑安东哥的面门。"哎呀!"安东哥怪叫一声,竹竿脱手落地。他捂着脸连连后退,险些被田埂绊倒。几乎同时,整个蜂群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嗡鸣声陡然升高八度,变成一种令人胆寒的怒吼。
"跑啊!"不知谁喊了一声,我们顿时作鸟兽散。我顾不上方向,只顾埋头狂奔,草帽在奔跑中飞旋着落入麦田。蜂群在身后紧追不舍,嗡嗡声如影随形。我一头扎进路边的草垛,直到确认没有蜜蜂跟来,才瘫软在草堆里大口喘气。田埂上陆续聚拢了溃败的士兵,安东哥脸上肿起个红包,小胖丢了一只鞋,堂兄的网兜破了个大洞。我们互相看着彼此的狼狈相,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声里却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夕阳开始西斜,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回村的路上,队伍拖沓而沉默,只有脚步声在黄土路上沙沙作响。走在最后面的我,突然想起打麦场边的那个土蜂窝。那是去年秋天捡枣时偶然发现的,藏在枣树林深处的树根下,像个被遗忘的秘密。"等等!"我追上队伍,"我知道有个小蜂窝,在枣树林里。咱们先去练练手?"希望的火苗再次在每个人眼中点燃。
枣树林在夕阳的涂抹下显得格外神秘,斑驳的光影在地面上编织着金色的网。空气中飘散着熟透的枣子甜香,与泥土的气息混合成独特的味道。土蜂窝比想象中更难找,它在盘虬的树根间藏得极好,只有一个不起眼的洞口露在外面。但进进出出的土蜂显示着这里的繁荣——它们比家蜂更加壮实,棕黄相间的身躯带着野性的凶悍。"这个简单。"堂兄挽起袖子,"看我用铁锅把它们一锅端。"
然而事情并没有想象中顺利。小胖的惨叫是这场战役的第一个休止符,他捂着脸在草地上打滚,泪水从指缝间渗出来,在尘土中冲出两道泥沟。我们围上去,看见他腮帮子上已经肿起个红包,皮肤透着不祥的紫红色。堂兄的铁锅战术更像一出悲喜剧,他不知从哪找来一口生锈的铁锅,像举着盾牌般慢慢靠近。就在铁锅即将扣下的瞬间,一只土蜂精准地蛰在他的眉骨上。铁锅哐当落地,堂兄捂着脸惨叫,肿起的眼皮很快眯成一条缝,活像发了酵的馒头。
暮色开始浸染天际时,我们搀扶着伤员往回走。垂头丧气的队伍拖出长长的影子,不知谁小声抽泣起来。那时我们还不懂,有些成长必须用疼痛来兑换。土蜂的毒刺教会我们的,远不止是疼痛那么简单。
那个夜晚格外漫长。我躺在炕上,脸上被蛰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月光透过窗棂,在天花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窗外偶尔传来犬吠声,更衬得夜寂静得可怕。白天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重演:蜂窝庄严的轮廓,蜂群愤怒的轰鸣,同伴们痛苦的表情。一种复杂的情绪在胸中翻涌——有恐惧,有不甘,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望。天快亮时,我听见院门被轻轻推开。透过窗户缝隙,看见安东哥蹑手蹑脚地溜出去,朝村东头走去。他的背影在晨曦中显得异常坚定。
第二天下午,当我们再次聚在老槐树下时,气氛已经截然不同。安东哥不仅借来了气枪,身后还跟着他的父亲——这个常年沉默的庄稼汉端着冒热气的铝锅,嘴角噙着看破不说破的笑意。"这次要智取。"安东哥的父亲开口说话,声音沉稳如山,"蜂怕烟,怕水,更怕人懂得它们的脾气。"他带领我们重新勘察地形,指出土蜂的飞行路线和警戒范围。铝锅里的开水冒着白汽,在水面上打着旋儿。"待会我浇开水,你们往后站。"
开水浇进蜂窝的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蒸腾的白汽裹挟着蜂群最后的抵抗,那些曾经耀武扬威的小生灵在滚烫中坠落,像被雨打落的金色花瓣。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气味——是蜂蜜的甜香,是开水的蒸汽,还有某种生命逝去的苦涩。我们踩着湿润的泥土捣毁蜂巢时,竟没有人欢呼。夕阳的余晖里,破碎的蜂房流淌着琥珀色的泪珠,每一滴都凝固着这个夏天的重量。安东哥的父亲蹲下身,用树枝拨弄着残破的蜂巢:"蜂活着时酿蜜,死了还要蜇人。这就是它们的命。"
许多年后,当我在城市玻璃幕墙的反射中看见自己的影子,总会想起那个弥漫着蜂鸣的夏日。我们最终没有吃上一口蜂蜜,却尝到了另一种更复杂的滋味——关于疼痛、勇气与告别的滋味。枣树林依旧在故乡的风中摇曳,那些被蛰红的肿包早已消退,但有些东西永远留在了记忆的褶皱里。就像土蜂震翅时发出的低频嗡鸣,总在某个失眠的夜里,轻轻叩击着成年人的心扉。
有时我会想,也许每个成年人心中都藏着一个未被征服的蜂窝。它在记忆深处持续嗡鸣,提醒着我们:所有值得纪念的成长,都带着甜蜜的疼痛;所有真正的告别,都留有金色的回响。而那个夏天的蜂声,至今仍在诉说着关于勇气、失败与重生的故事,在时光的长廊里永不褪色。那些被岁月打磨得光滑的记忆碎片,总是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突然闪现,带来一阵甜蜜的刺痛,让人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个充满阳光与蜂鸣的夏天。
如今村庄已经变了模样,老杨树已经被一颗颗新杨树替代,枣树林也被伐掉不见了当年的踪影。但每当夏日的热风吹过,我仿佛还能听见那些遥远的蜂鸣,看见那些奔跑的身影。那些与蜂战斗的日子,不仅教会了我们勇敢,更让我们懂得了生命的可贵与自然的威严。那些被蛰痛的记忆,如今都化作了珍贵的宝藏,在时光的河流中闪闪发光。
也许这就是成长的真谛——在一次次失败与疼痛中,我们学会了尊重,懂得了敬畏,也更加珍惜那些纯真的友谊和无忧的时光。那个夏天的蜂声,将永远在记忆深处回响,诉说着一个关于童年、勇气与成长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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