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岁寒墨事
32.岁寒墨事
腊月里的北风像一把刚磨好的镰刀,刮过黄土高原的沟壑峁梁。狗娃趴在窗台上,看着屋檐下挂着的冰凌子,在阳光下闪着剔透的光。就要过年了。
村子里,每到这个时节,大队部的院子里总会飘起一股特别的墨香。那是一种混合着松烟墨汁和红纸特有的染料气息的味道,像是一只无形的手,轻轻一掀,就把过年的序幕拉开了。
这天晌午,大队部的喇叭突然响了起来,打破了冬日的寂静。“社员同志们注意了,写对子的老先生已经到了,要写对子的抓紧时间来大队部……”喇叭里传来村支书带着杂音的通知,在空旷的山谷间回荡。
狗娃的父亲正在院子里劈柴,听到广播,立刻放下斧头。他拍了拍身上的木屑,走进屋里,从柜子深处取出一卷红纸——那是他早先在供销社排了好久的队才买到的。父亲小心翼翼地将红纸铺在炕上,比着往年的对联尺寸,用尺子量了又量,然后用剪刀仔细地裁开。红纸在土炕上铺展开来,像一簇跳动的火焰,顿时让昏暗的屋子明亮了许多。
“狗娃,过来。”父亲招呼道,“去大队部排队写对子。记住,除了大门对子,还要请李先生给水瓮、粮囤、炕头都写上吉庆话。”
狗娃接过那叠红纸,觉得手里捧着的是一份沉甸甸的嘱托。他戴上母亲织的毛线帽和手套,揣着红纸出了门。残雪在脚下咯吱作响,像是冬天最后的低语。路旁的杨树枝杈指向湛蓝的天空,偶尔有几只麻雀飞过,撒下一串清脆的鸣叫。
大队部里已经聚了不少人,但比起往年的拥挤,今天还算清静。屋子里生着一个大火炉,煤块烧得正旺,发出噼啪的响声。几位老先生坐在长条桌后,每人面前都摆着笔墨纸砚。狗娃一眼就看到了邻居李伯伯——他不但写得一手好字,还是村里的赤脚医生。狗娃生病时,没少喝李伯伯开的苦药汤。
“狗娃,这边来。”李伯伯笑着招手,眼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两道弯月。他今天特意穿了一件深蓝色的中山装,领口扣得一丝不苟,显得格外精神。
狗娃小跑过去,将红纸小心翼翼地铺开。李伯伯从帆布包里取出自己的毛笔,那笔的笔杆已经磨得油光发亮,可见有些年头了。他打开墨盒,一股浓郁的墨香顿时弥漫开来,与炉火的暖意、人们呼出的白汽交织在一起,构成了狗娃记忆中过年的独特气息。
“今年想要什么对子?”李伯伯一边润笔一边问。
狗娃赶紧把父亲的嘱咐复述一遍:“大门对要吉祥如意的,水瓮上要写‘川流不息’,粮囤上要‘五谷丰登’,炕头上要‘身体安康’,还有……”他掰着手指头数着,生怕漏掉一处。
李伯伯笑着点头,蘸饱了墨,悬腕运笔。那一刻,他仿佛变了一个人,神情专注而庄严,像是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毛笔在红纸上行走,时而急促如疾风过林,时而舒缓如溪水潺潺。墨迹在红纸上晕开,每一个字都显得饱满而精神。
狗娃在一旁帮忙按着纸角,看着那些神秘的汉字从笔尖流淌出来。他觉得李伯伯写的不是字,而是一个个小小的护身符,即将守护他们一家来年的平安顺遂。
写完一副,狗娃就小心地把它拿到一边空地上铺平晾干。红纸黑字在阳光下格外醒目,墨香混着红纸特有的气味,钻进他的鼻腔,成为他记忆里永远的年味。
大队部里的人越来越多,村民们互相打着招呼,聊着今年的收成和明年的打算。屋子里暖烘烘的,人们的笑声和谈话声与墨香、炉火的气息搅拌在一起,发酵出浓浓的年味。狗娃看着这一幕,忽然觉得写对子不只是为了贴红纸,更是把全村人的希望和祝福都写进了这些方方正正的汉字里。
等所有的对联都写完晾干,李伯伯帮狗娃仔细地卷好,用细绳轻轻捆扎,然后放进狗娃带来的布包里。“拿好了,可别弄丢了。”李伯伯拍拍狗娃的头,“告诉你爹,年初一我去给他拜年。”
狗娃抱着那卷对联,像是抱着什么宝贝似的,小心翼翼地往家走。路上的雪似乎不那么冷了,风也变得温柔了许多。他想象着这些对联贴上门框时的样子,想象着来年的一切都会如对联上写的那般美好。
父亲看到狗娃圆满完成任务,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挂鞭炮,足足有一百响:“拿去放吧,小心点。”
狗娃欣喜若狂,当即拆开鞭炮,一个个小心地揪下来,揣了满满一口袋。他点了一根香,跑到门口,把一个鞭炮插在雪堆里,颤巍巍地伸过香头去点引信。引信“嗤”地一声冒出火花,狗娃赶紧后退几步,捂着耳朵等待着那一声脆响。
“啪——”鞭炮在寂静的冬日午后炸开,声音格外响亮,带着淡淡的火药味,那是另一种年味。
接下来的几天,村子里一天比一天热闹。外出打工的人们陆续回来了,带来了外面的新鲜事和各式年货。家家户户炊烟不断,蒸馍馍、炸油饼、煮肉肉的香气在村子上空飘荡,勾得孩子们直流口水。
大年三十终于到了。一大早,父亲就熬好了糨糊,指挥着狗娃帮忙贴对子。大门上贴的是“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粮囤上贴着“五谷丰登”;水瓮上贴着“川流不息”;就连炕头都贴了“身体安康”。最后,父亲搬来梯子,在院门外的老槐树上贴了一张“出门见喜”。
红彤彤的对联贴得到处都是,原本灰扑扑的院子顿时变得喜庆起来。阳光照在红纸上,反射出温暖的光晕,映得每个人脸上都红扑扑的。
除夕夜,狗娃枕着新衣服入睡,窗外不时传来零星的鞭炮声。他在朦胧中似乎能听到新年的脚步声,正踏着残雪,一步步走近。
大年初一,狗娃被鞭炮声吵醒。他迫不及待地穿上新衣,帮着母亲下饺子,然后端着碗蹲在门口吃。饺子热气腾腾,羊肉胡萝卜馅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吃过饺子,他揣着一口袋鞭炮就跑出了门。
村子里已经聚集了不少孩子,大家都穿着新衣,互相炫耀着各自的鞭炮。孩子们像一群快乐的小鸟,从东家飞到西家,鞭炮声此起彼伏,在山谷间回荡。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与各家飘出的饭菜香混合在一起,构成了大年初一特有的气息。
不知怎的,一群孩子来到了大队部门口。也许是鞭炮放完了,也许是玩累了,大家一时不知该做什么好。这时,有个大点的孩子指着大队部门口新贴的对联说:“你们看,这对子贴歪了。”
确实,那副对联贴得有些歪斜,右下角还卷起了一个角,在晨风中微微颤动。
“咱们把它扯下来重新贴吧。”不知是谁提议。
孩子们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跃跃欲试。狗娃心里觉得不太妥当,但看着小伙伴们兴奋的样子,也不好说什么。
最大的那个孩子率先上前,踮起脚伸手一扯,“刺啦”一声,对联的上联就被撕了下来。其他孩子见状,也纷纷上前,你扯一下我扯一下,转眼间就把一副完整的对联撕得七零八落。
就在孩子们为自己的“壮举”哄笑时,一个严厉的声音突然响起:“你们在干什么!”
狗娃回头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村支书正站在不远处,脸色铁青。孩子们顿时作鸟兽散,四处逃窜。狗娃也跟着没命地跑,一直跑回家,一头扎进自己的小屋,插上门闩,心脏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整个下午,狗娃都躲在屋里不敢出门。窗外不时传来孩子们的嬉笑声和鞭炮声,但在他听来都变得遥远而模糊。他脑子里反复回放着撕对联的情景,还有村支书那张愤怒的脸。他听说破坏公物是要被警察抓走的,越想越害怕,连晚饭都没吃几口。
母亲察觉到了他的异常,再三询问下,狗娃才吞吞吐吐地说了实话。
“傻孩子,”母亲摸摸他的头,“村支书那是吓唬你们呢。不过撕对联确实不对,那是大家对新年的期盼啊。”
母亲的话让狗娃稍稍安心,但内心的愧疚却丝毫未减。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那些被撕碎的对联变成了一只只红色的蝴蝶,在村子上空盘旋,却怎么也找不到可以落脚的地方。
第二天一早,狗娃偷偷溜到大队部门口。那副被撕坏的对联已经不见了,换上了一副新的,贴得端端正正。但他总觉得那里空落落的,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缺口,正在悄悄地漏走些什么。
那年春天来得特别早,向阳坡上的积雪还没完全融化,迎春花就已经迫不及待地绽出了嫩黄。狗娃又长大了一岁,但他总觉得这个新年有什么东西和往年不一样了。也许是因为那副被撕坏的对联,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他说不清的原因。
正月十五过后,年就算过完了。大人们开始准备春耕,孩子们也收心准备开学。只有大队部门口那副新换的对联,依然鲜红如初,默默地守护着这个村庄,等待着下一个冬天的到来。
狗娃偶尔还会路过大队部,每次都会不由自主地看一眼那副对联。阳光好的时候,红纸会反射出柔和的光,墨迹显得更加苍劲有力。他会想起那个墨香弥漫的午后,想起李伯伯专注的神情,想起父亲仔细贴对联的样子。
那些墨迹不会因为一个孩子的错误而褪色,就像年复一年的岁月更迭,总会如期而至。狗娃渐渐明白,有些东西一旦成为传统,就拥有了超越个体的生命力,它们会自己寻找延续的方式,不管经历怎样的波折。
春风拂过田野,带来了泥土解冻的气息。狗娃站在村头的杨树下,抬头看见枝头冒出的新芽。那抹嫩绿在阳光下几乎透明,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破碎,却又蕴含着无穷的力量,足以撑过又一个漫长的轮回。
他知道,明年这个时候,墨香还会如期飘起,红纸还会铺满大队部的地面,李伯伯还会戴着那副老花镜,一笔一画地写下全村人的期盼。而他会更加懂得,该如何对待那些墨迹未干的祝福。
村子上空,炊烟袅袅升起,像是无声的诺言,诉说着生生不息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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