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心底的月亮(沈宴篇)
三月暮春,草长莺飞。
沈宴一路骑马,赶在这日宵禁前入了京。
沈府大门紧闭,门口两侧的石狮子静静卧着,被上方的红灯笼照出一片阴影。
随从下马小跑过去扣响门环,大声道:“大公子回来了,快开门!”
门房刚吃了饭,正打盹呢,闻声一个激灵,立刻醒了神,一边起身飞快往外走,一边拍了把在玩石子儿的小孙子,吩咐道:“快去松涛院禀报老太爷,咱们公子回来了!”
五六岁的小孩仰头问:“公子是谁呀?”
门房不耐烦地瞪眼,“让你去你就赶紧去,跑快点!”
小孩怕挨打,一溜烟的往松涛院的方向跑去了。
这时门房已开了侧门,只见沈宴一身灰蓝长衫,风尘仆仆立在门外,连忙弯腰道:“公子辛苦了,您快请进。”
沈宴笑了笑,温声说:“有劳李叔。”
门房忙道不敢,“老奴已经命人去禀报老太爷了。”
“祖父身体可好?”沈宴问,虽然年后才通过信,他也时刻挂心着。
门房笑道:“老太爷身子骨硬朗着,前天二姑娘带小少爷来,老太爷还抱得动重外孙呢。”
两人说话间,已进了院子,各处花木、摆设与沈宴记忆中分毫不差。
沈宴本打算先梳洗更衣,再去拜见祖父,但沈弥已收到通报,松涛院上下很快就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起来,沈宴便径直到了沈弥的起居之处。
沈弥披了一件酱紫色外袍,头发简单束起,显然方才睡下了,为了见孙子,急匆匆收拾了一番。
屋内烛火摇曳,沈宴进了门,看到祖父的瞬间,心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他疾步上前,扑通跪在地上,“孙儿不孝……”
一别经年,沈弥的脸上遍布风霜,鬓发斑白如雪,让沈宴无比心疼愧疚。
再多的信件与问候,都抵不过常伴膝下尽孝之情。
沈弥却笑呵呵的,亲手扶孙子起来,“你是为民请命去了,何谈不孝?”
他拍了拍沈宴的肩膀,语气骄傲又欣慰,“我在朝廷上听说了你的政绩,子昂,你没有辜负我的期望,也没给咱们沈家丢脸。”
“但孙儿没能承欢膝下,累得祖父惦念牵挂……”沈宴眸中含泪,几乎说不下去。
沈宴可以说是沈弥一手养大的,从未长久的分离过,况且人上了年纪就会心软,沈宴这一走就是八年,又是那样偏远的地方,沈弥如何能不日夜悬心呢。
但他的软弱不会在孙子面前表露,他佯装嗔怪地说道:“我还没老到走不动路、需要你天天服侍尽孝的时候,别作出这副样子。”
见沈宴还想说些什么,他挥手表示不耐烦听了,问门口侍立的管家,“饭做好了没?”
管家是看着沈宴长大的,听说他回来了,第一件事就是让厨房备些他爱吃的、容易克化的食物。
听沈弥问起,管家躬身笑道:“做好了,是送到老太爷这里么?”
“送我院里吧。”沈宴担心影响祖父休息,“明儿我再来给祖父请安。”
沈弥确实觉得乏了,便也不勉强。
一夜无话,次日清晨,祖孙俩一同坐车出门。沈弥是去上朝,沈宴则先到翰林院探望以前的同僚,等下朝后再去吏部述职。
今天朝中无事,很快就散了朝,沈宴在六部衙门外碰见了林如海和几个户部官员。
林如海看到沈宴时,有一瞬间的恍惚,九年前那个惊才绝艳、芝兰玉树的少年状元,如今肤色变深了不少,浑身的气派沉稳老练,犹如脱胎换骨一般。
“林大人,张大人……”沈宴拱手笑道,“诸位大人,许久不见,晚辈沈子昂这厢有礼了。”
公众场合,众人心照不宣,都以同僚之礼相见。
户部官员知道林、沈两家是亲戚,寒暄两句就识趣的离开了。
林如海这才说道:“在外为官不易,贤侄受苦了。”
沈宴摇了摇头,笑道:“若说吃苦,伯父当年在扬州举步维艰、殚精竭虑,相比之下,小侄这些年算是享福去了。”
“倒也不能这么算。”林如海笑了笑,他那时候是身不由己,沈宴却不必如此。
不过人各有志,林如海又打量了一遍沈宴,了然笑道:“看来贤侄此番收获颇丰啊。我该恭喜你才是。”
沈宴大方点头,“小侄虽不敢说夙兴夜寐,也堪称谨慎勤恳、不敢懈怠,想做的事大概有些章程了。”
“好,好,朝廷和百姓就需要你这样的后生。”林如海捋须赞道,随后话头一转,“有空来家里坐坐,暄儿时常念叨你呢。”
“是。”沈宴应了一声,不可避免地失了神。她……过得好么?
尘封的记忆突然浮现在眼前,清晰如昨。
分明只有廖廖几次的相见,她的一颦一笑却被镌刻在脑海里,还有淡淡的遗憾与怅惘。
沈宴很想问一句,踌躇片刻,终究未语,罢了,他何来立场?
进宫的途中,祖父问他,可曾放下了。
当时他点了头。因为他别无选择,沈家需要他撑起门楣;母亲已与父亲决裂,余生由他奉养;还有两个妹妹,出阁后更离不开娘家人做倚仗。
衙门前人来人往,沈宴很快从思绪中回神,与林如海告辞。
沈宴离京八年,任了两年县令、三年同知与三年知府,每年的岁考结果都是上等,皇帝召他回京述职时,已决定要擢升他为吏部右侍郎,让他可以施展才干,实现吏治清明的宏愿。
吏部尚书杜彰与沈弥是老朋友了,看沈宴就和自家小辈差不多,聊完了公事,难免问起私事来。
“子昂二十有六了吧?还未成家么?”
杜彰并不知晓沈家曾向林家提亲的事,话里也无探究之意,只是替沈弥心焦,“你祖父说不定着急抱曾孙子了。”
“从前是晚辈不懂事。”沈宴露出惭愧的笑容,“如今是该考虑终身大事了。”
他任性了八年,是时候扛起肩上的责任了。
几天后,沈宴去城门处接了江夫人回家。江夫人舟车劳顿,精神倒还不错。
因为丈夫越发荒唐,江夫人只在云州待了不足两月,便一直跟着儿子生活。她亲眼见证了沈宴这八年过得如何辛苦,白天为了公事忙得连饭都忘了吃,晚上回了家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到底是自己亲生的儿子,江夫人怎会不心疼?
况且在她与丈夫之间的矛盾不可协调后,沈宴毫不犹豫地选择站在她这边,到云州为她撑腰。
以上种种,让江夫人心中的怨气与伤痛消减了不少。
她往后就当没那个丈夫,守着儿子与两个女儿也能过得很好。
沈宴正式任职前,有一个月的休假,这天他给江夫人请安时,主动提起了娶妻一事。
“真的么?”江夫人以为自己听错了,以往她每次出言试探,沈宴都会用一长串大道理说得她哑口无言。
没想到刚回京沈宴就自己想通了。
江夫人仔细看了看沈宴的表情,见他平静又认真,自然是极高兴的,可又是极难过的。
若是当年他能遂了心愿,也不至于白白苦了这么多年。
思及此,江夫人忍不住泪盈于睫,“宴儿,从前是娘对不住你……”
她真是猪油蒙了心,儿子看中的姑娘岂能不好?
偏她想左了,毁了儿子的大好姻缘。
沈宴只觉一阵钝痛自胸口泛起,他苦笑着安慰江夫人,“母亲不必自责,是儿子没有福份……”
沈宴早就想明白了。林表妹是整个林家的掌上明珠,她的亲事自然要经过本人的同意。林家拒绝了沈家的提亲,就意味着林表妹对他无意。
那他还有什么可不甘的呢。
“咱们不说从前的事了。”江夫人擦去眼角的泪珠,温声笑道,“宴儿想找个什么样的姑娘?”
她已暗下决心,只要沈宴开口,她绝无一个不字。
沈宴也是有备而来的,他对江夫人道:“儿子虽有一个人选,还要母亲帮忙拿主意。”
听了这话,江夫人的心里头更添几分舒坦,笑问沈宴说的是哪家的姑娘。
却见沈宴犹豫了一瞬,才道:“母亲可还记得咱们老家的百川书院?黎院长有一位千金,与我年龄相仿。”
江夫人脸上的笑意立刻变得有些僵硬,“那黎姑娘因何蹉跎至此?”
男子拖到二十五六岁尚未成家还算常见,女子过了双十年华还待字闺中的话,多半是给人做续弦的命了。
她觉得让沈宴娶这样的妻子是受了委屈的。
世道如此,江夫人亦不能免俗。
“黎家姑娘命苦……”沈宴娓娓道来。
黎家同沈家一样,都是山东大族,不过黎家从不许子孙入仕,而是效仿孔圣人,教书育人、著书立说。
黎家的女儿均被当做男儿教养,自幼与兄弟们一起上学。
沈宴所提的黎姑娘也不例外,她知书达理、深明理义,及笄之年便说定了婚事,是百川书院的一名学子,与她青梅竹马,两情相悦。
奈何天有不测风云,黎姑娘出阁前,未婚夫婿的父亲病逝了,黎姑娘等了三年,等来的却是一件伤心事。
原来她未婚夫在老家守孝期间,同表妹厮混到了一处,才除了孝服,就已珠胎暗结了。
黎姑娘不甘受辱,毅然决然地退婚了。
以黎家的声望,再为黎姑娘找一门不错的亲事轻而易举。
但这桩亲事才刚定下,又横遭波折,概因黎姑娘的前未婚夫被逐出书院便怀恨在心,故意与外男品评黎姑娘的外貌性情,传言沸沸扬扬,毁了黎姑娘的名声,也毁了她的第二桩亲事。
一来二去,黎姑娘就被耽搁至今。
这些都是沈宴从堂弟书信中知道的情况。
江夫人听完,不由唏嘘,“那姑娘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你既有意,娘自然是支持的,我明儿就与你祖父商议,托你二祖父去问问黎家的意思。”
没料到她这么好说话,沈宴愣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如释重负。
他笑道:“母亲,我打算骑快马回去一趟,亲自与二祖父说。”
他是诚心求娶黎姑娘,当然要坦诚相待,他能给的是足够的尊重与此生不纳妾室的诺言。
而他心底,曾有一抹身影,如同天边明月,清冷高华,遥不可及。或许他永远也无法淡忘。
无论黎姑娘接受与否,他都不会有丝毫隐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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