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院试开考(下)
或许是有了上次府试的经验,也或许这次的准备十分充足,也可能是那驱蚊药膏的功劳,这一晚竟没被蚊虫骚扰,王明远这一觉睡得格外踏实。
虽然号舍墙壁缝隙里透进来的夜风带着湿冷的潮气,让他鼻头略微有些发堵,但比起上次府试那彻骨的寒冷和嗡嗡作响的蚊虫,已是好的太多了。
他睁开眼时,天色刚蒙蒙亮,考棚里还是一片寂静,只有远处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和衙役巡夜时轻微的脚步声。
他活动了下有些僵硬的脖子,坐起身。
借着微弱的天光,他扫了眼周围。
对面的一排号舍里,几个学子睡得四仰八叉,其中一个半边身子都快滑出狭窄的号舍了,脑袋歪在门框上,口水拉得老长。
一个路过的衙役皱着眉,用刀鞘不轻不重地捅了捅那学子的胳膊:“哎!醒醒!掉出来了可算作弊啊!”
那学子一个激灵,猛地惊醒,手忙脚乱地缩了回去,脸上还带着懵懂和惊恐。
王明远没心思看热闹。
他感觉小腹有些发胀——他每日清晨都有如厕的习惯。
院试要连考三天,他昨天忍着没怎么喝水,就是算计着尽量把“大事”压缩在一天一次,最好在清晨人少时解决。
他招呼不远处一个衙役告知要去厕所,那衙役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走过来,熟门熟路地掏出那个熟悉的、刻着“屎”字的木头戳子,在王明远的试卷上“啪”地盖了个鲜红的印记。
王明远嘴角抽了抽,心里暗骂这规矩真够膈应人的,但也只能认命,快步跟着衙役走向那气味愈发浓郁的茅厕区域。
解决完生理问题,回来时感觉浑身都轻松了些。
他简单用带来的手巾打湿擦了擦手脸,又灌了两小口水润润嗓子,便重新坐回那冰冷的木板凳上。
摊开卷子,昨天答完的第三题还得再检查一遍。
检查完没有疏漏后,他便开始看第四题。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这道题比前几道更抽象,也更考验对儒家心性论的理解深度。
他略作沉吟,在草稿纸上写下破题思路:
“性乃天授,道循性生,教为修道之途。三者如根、干、枝,本末相承……”
他结合朱子“存天理,灭人欲”的注解,又融入一些王阳明“致良知”的影子,论述“性”是天赋,“道”是顺应天性而行的准则,“教”则是通过学习和修养来体认并践行此道的过程。三者环环相扣,缺一不可。
写完这道题,日头已经爬得老高,号舍里开始闷热起来,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
他感觉肚子有点空,从考篮里拿出大哥烙的饼子。
饼子被衙役掰得碎碎的,放了一天一夜,又干又硬,看着就没什么食欲。
他就嚼了点张伯母准备的肉干和点心,算是填了填肚子。
水也不敢多喝,只小口抿了几下润润喉咙。
刚放下水囊,准备继续答题,头顶的天空却毫无征兆地暗了下来。
方才还明晃晃的日头,眨眼间就被厚厚的铅灰色乌云吞没。
一阵带着土腥气的狂风猛地灌进号舍,吹得桌上的卷子哗啦作响。
“要下雨了!”不知是谁低呼了一声。
考棚里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的骚动和低声的咒骂声。
王明远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
他这号舍的顶棚看着就不牢靠!
顾不上多想,他立刻扑向第五题——那道关于统筹府域水利、保障粮产的策论。
笔尖在草稿纸上飞快游走,将昨日打好的腹稿迅速誊写:
“学生以为,欲解此弊,首在‘统’字。当设府级水利提举司,统辖各县河渠闸坝……”
他刚写到“勘定各县用水份额,依田亩多寡、旱情缓急,订立轮灌章程”时,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砸了下来!
几乎是瞬间,暴雨倾盆!
雨点密集地敲打着号舍顶棚的瓦片,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紧接着,王明远就感觉屁-股下面一凉!
他猛地低头,只见浑浊的雨水正顺着背后墙壁那些他昨天用油纸堵过的缝隙,顽强地渗透进来,迅速在地面汇成一小滩,并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蔓延!
他坐着的矮凳腿底部已经泡在了水里!
“糟了!”王明远头皮发麻,手忙脚乱地抓起桌上最重要的卷子和草稿纸,高高举起,生怕被打湿。
环顾这狭小的空间,根本无处可避!
情急之下,他瞥见那件昨晚当被褥的厚外衫。
也顾不得心疼了,小心放好试卷,他一把抓过来衣服,咬咬牙,“嗤啦”一声,用力撕下几条相对干燥的布条。
然后飞快地冲到墙边,用布条混合着昨天没用完的油纸,对着那些漏水的缝隙又塞又堵!
冰冷的雨水混着泥浆,打湿了他的袖子和裤腿,黏糊糊地贴在身上,难受极了。但他顾不上这些,只求能堵住一点是一点。
一番手忙脚乱的操作后,漏水的势头似乎被稍稍遏制了一些,至少不再是哗哗地流,而是变成了缓慢的渗滴。
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也分不清是冷的还是急的,赶紧坐回那湿漉漉的矮凳上——凳子面也湿了,但总比直接坐水里强。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件已经湿了大半、沾满泥污的厚外衫折叠起来,垫在屁-股下面,勉强隔开一点湿冷。
然后,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还算干燥的手巾擦干手和身上的水。
重新提笔,在昏暗的光线下,继续书写那份关乎他前程的策论。
笔尖划过纸张,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风雨声、隔壁号舍隐约传来的啜泣声(估计这位学子的考舍漏得更厉害),还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交织在一起。
“遇旱时节,提举司居中调度,以烽火或快马传讯,协调上下游开闸闭闸……”
他写得飞快,紧赶慢赶。
当他落下最后一个字,长长吁出一口气时,才发现天色已经完全黑透了。
雨势虽然小了些,但依旧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号舍里一片狼藉。
地面湿滑泥泞,那件垫在屁-股下的厚外衫也彻底湿透冰冷,寒气一阵阵往骨头缝里钻。
他试着躺下休息,可那油布垫子也浸了水,冰冷刺骨,根本没法睡。
点蜡烛?外面风雨未歇,号舍四处漏风,烛火摇曳不定,根本没法点着,即使点着反而有烧了这考舍的风险。
他只能裹紧身上半湿的单衣,背靠着唯一一块还算干燥的墙角,蜷缩着身体,将考篮紧紧抱在怀里,里面放着珍贵的考卷。
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和隔壁压抑的哭声(似乎还是之前那个学子的声音),迷迷糊糊地熬着。
这一夜,又冷又湿,半睡半醒间,只觉得浑身骨头都像被冰水泡透了,脑袋也昏昏沉沉。
……
等天亮时,雨终于停了。
王明远费力地睁开眼,只觉得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
比起昨日,鼻塞得好像更厉害了,甚至呼吸都有些困难。
喉咙干得发痒,忍不住低低咳嗽了两声。
脑袋里像是塞了一团浆糊,又胀又晕,视线也有些模糊不清。
更要命的是,从腰部往下,裤子鞋子湿了大半,冰冷地贴在身上,寒气仿佛钻进了骨头缝里,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有点烫手。
糟了,发烧了。
他心头一沉。院试最后一天,偏偏在这节骨眼上……
不行!不能倒下!
他咬咬牙,强撑着坐直身体。最后一道诗赋题还没做!卷子还没誊抄!
他哆嗦着手,从考篮里摸出张伯母给的那个小荷包,倒出几粒提神醒脑的仁丹含在嘴里。
一股辛辣冰凉的气息直冲脑门,让他混沌的脑子稍微清醒了一瞬。
又拿出那个装着清凉药膏的小瓷盒,挖了一点抹在太阳穴和人中上。
冰凉的药膏刺-激着皮肤,带来短暂的清明。
做完这些,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聚焦模糊的视线,看向卷子上最后那道题:以“夏日骤雨”为题,作五言律诗一首。
“夏日骤雨……”
王明远喃喃念着这四个字,再看看自己湿透的裤腿和冰冷黏腻的触感,感受着额头传来的热度,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灵感同时涌上心头。
昨夜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那无处可逃的狼狈,那彻骨的湿冷,不正是最好的素材吗?
他几乎不用刻意构思,昨夜的种种感受便如潮水般涌上笔端。
他提笔,在草稿纸上飞快写下:
墨云吞赤日,银箭裂穹苍。
风卷千重叶,雷惊瓦上霜。
檐溜如珠泻,庭阶似海汪。
衣单更漏永,坐待晓天光。
八句诗一气呵成。
没有华丽的辞藻堆砌,却字字透着昨夜的真实体验——暴雨的狂暴、狂风的肆虐、惊雷的骇人、积水的深重,以及被困湿冷号舍中彻夜难熬的孤寂与期盼。
写完,他已是气喘吁吁,额头的热度似乎更高了,眼前阵阵发黑,咳嗽也压不住地剧烈起来。
他连忙用手捂住嘴,生怕咳得太大声引来衙役训斥。
不敢再耽搁,他强忍着眩晕和恶心,铺开正式考卷,开始誊抄。
手有些抖,字迹比平时略显潦草,但他依旧努力控制着笔锋,力求清晰可辨。
汗水混着不知是雨水,还是有些委屈自己倒霉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他只能写几个字就用力眨眨眼,或者用袖子狠狠擦一下。
从经义到策论,再到这首诗赋,他一笔一划,艰难地誊写着。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他感觉浑身力气都被抽空了,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嗡嗡作响。
他颤抖着手,将卷子仔细叠好,连同草稿纸一起收进考篮。
做完这一切,他再也支撑不住,扶着冰冷的墙壁,虚弱地朝不远处的衙役招了招手。
那衙役皱着眉走过来:“何事?”
“学……学生……答完了……请求……提前交卷……”王明远的声音嘶哑微弱,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衙役打量了他一眼,见他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发青,浑身湿漉漉地打着摆子,一副随时要倒下的模样,也不敢耽搁,立刻转身去禀报。
不多时,一个穿着青色官袍、面容严肃的主考官走了过来,看了看王明远的状态,又瞥了眼他号舍里的狼藉,眉头紧锁,最终还是点了点头,示意衙役收走他的考篮和号牌。
王明远如蒙大赦,在衙役半搀半扶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那如同噩梦般的考棚。
外面雨后的空气带着泥土的腥气,却比号舍里清新百倍。
他贪婪地吸了一口,却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视线里的人群和建筑都扭曲模糊起来。
他努力睁大眼睛,想在攒动的人头里寻找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
“三郎——!!!”
一声撕心裂肺、带着巨大惊恐的吼叫,如同炸雷般在不远处响起!
一个黑乎乎的庞大影子朝着他的方向飞奔而来,因跑的飞快,惊得四周一阵怒骂!
在意识彻底沉沦之前,他似乎还隐约听到旁边搀扶他的衙役惊慌失措地对着人群喊:
“你们可都看见了啊!是他自己晕的!我啥都没干啊,可不关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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