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军心浮动,元帅之思(三千~)
元帅大帐内,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
“封锁消息,后撤三十里”的军令被顾长歌沉声吐出,每一个字都像灌了铅,狠狠砸在众将心头。
一股沉重的窒息感瞬间弥漫开来,连烛火都仿佛被这无形的重量压得摇摇欲坠。
萧长风只觉得嗓子眼被什么堵住了,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
他环顾左右,孟石的下颌咬得咯咯作响,手掌下意识按上了腰间佩刀的鲨皮鞘;
另一位老将,脸色灰败如败絮,眼神失焦地盯在帐脚一处污渍上。
都是尸山血海里蹚过来的人精,怎会不明白这军令背后是何等的凶险?
粮草!那是悬在孤军头上的一柄利刃!
在这远离故土千里、周遭尽是虎视眈眈的草原深处,那不仅仅是填饱肚子的东西。
它是维系军魂的最后一口气,是十五万条命悬于刀锋上的唯一依靠。
没有了它,再精锐的铁骑也会变成待宰的羔羊,再高昂的士气也会被绝望啃噬成齑粉。
顾长歌那道“严禁议论”的严令,几乎是伴随着鹰嘴崖方向的焦糊味一同传来的。
他反应不可谓不快,快马信使的鞭声还在辕门回响。
然而,那遮天蔽日的滚滚黑烟,如同擎天巨柱般戳在东北天际。
在暮色下呈现出血污般的暗紫色,那景象太刺眼,太触目惊心,如何能瞒得过几十万双眼睛?
粮仓被焚的消息,带着草原上最凛冽的寒风。
如同无数只冰冷的黑鸦,只用了短短一夜,就扑棱着翅膀钻进了每一座帐篷的缝隙。
在每一处篝火的余烬旁低语盘旋。
恐慌,最初如同地底的暗流,只在最底层的士卒间悄然涌动。
熄灯后的营盘角落里,压低的议论声如同蚊蚋:
“妈的……听说了吗?鹰嘴崖……咱的粮,全烧光了!一个月的嚼裹啊!”
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老兵嘶哑着嗓子,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地上的草根。
旁边一个年轻些的士兵牙齿开始打颤:
“天老爷啊!那咱们……咱们岂不是要活活饿死在这鬼草原上?家里的婆娘娃儿……”
他没说下去,恐惧像冰水一样漫过了心脏。
“都怪元帅!”
另一个声音带着怨毒,
“要不是他非得把咱们往这鸟不拉屎的草原深处赶,逼得那么急,粮道能护不周全?现在好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退路都让人家一把火烧了半截!”
这话如同火星,点燃了小范围的愤怒。
但这股汹涌的暗流,并未止于士卒的营帐。
它如同具有腐蚀性的毒液,悄然向上侵蚀。
中军边缘的几座帐篷里,灯火摇曳得格外晦暗。
几位出身京畿的旧京营老将此刻正聚在一处。
他们阴沉着脸,交换着彼此眼中的疑虑和一丝难以言说的……幸灾乐祸?
其中一人抿了一口劣酒,辛辣的液体滚过喉咙,才哑着嗓子道:
“早说了!嘴上没毛的小子,懂个球的征伐大略!读过几本兵书,真当自己是霍骠姚了?”
“唉!”另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将沉重地叹气,声音像钝刀刮着朽木,
“咱们兄弟在这尸山血海里滚打半辈子,原指望搏个封妻荫子……这下好,怕是要被这个毛头元帅带着,一起埋骨在这兔子不拉屎的异域了!”
他们的叹息和不平,如同无形的毒藤,在将领层中隐秘地攀爬、绞缠。
绝望、猜疑、怨愤……种种沉渣被这滔天的变故搅动起来,汇聚成一片巨大的乌云,严严实实地压在了十五万大军的上空。
数日前那高昂的、足以震碎云霄的“荡平蛮酋”的呐喊,仿佛成了一场遥远的梦魇。
士气如雪山崩塌般溃落谷底,冰冷的寒意取代了曾经的炽热。
中军大帐,那往日号令四方的核心,此刻仿佛成了风暴眼中最死寂的区域。
萧长风感觉自己快被胸口的憋闷压爆了。
他像一头被困的铁笼的猛兽,来回地在冰冷的砂石地上踱步。
沉重的军靴每一次落下,都在地上碾出深深的凹痕,发出单调而磨人的“沙沙”声。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走了多少趟。
孟石则像一尊石像般钉在帐门右侧,但紧握刀柄的手指关节已经捏得失去了血色,刀柄上的缠绳深深勒进肉里。
其他几位核心将领,脸上皆如罩寒霜,眉头拧成死结,忧心忡忡地盯着那顶隔绝了他们与主帅的毡布门帘。
帐外巡营卫兵手中火把的光线,将他们焦灼不安的身影拉扯得忽明忽暗,如同跳动的鬼魅。
“元帅把自己关在里面整整一下午了!”
萧长风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他终于按捺不住,猛地停下脚步,对着众人,更像是吼给自己听,
“外头都乱成一锅滚水了!流言蜚语能把人活吞了!再不想出个雷霆手段压下去,这......这军心就要崩了,怕就怕……”
他喉头一梗,后面那个恐怖的字眼没敢吐出来——哗变!
“他会破局的。”
一个清冷的声音突然插入,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是秦若霜。
她一直静立在一株旗杆的阴影里,此刻才缓步上前。
火光勾勒出她秀美却紧绷的侧颜,眼下的黛色阴影清晰可见,露着同样的忧虑。
但她的眼神却异常坚定,如同塞北深冬里沉在溪底的黑色燧石。
她的指尖正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腰畔剑柄上繁复冰冷的花纹,仿佛从中汲取着信念。
夜深,呼啸的寒风越发猖獗,裹挟着砂砾无情地抽打在毡帐的厚布上,发出“呜呜——扑簌簌——”的鬼哭狼嚎般的尖啸,刮得人心头发毛。
而大帐之内,竟反常地氤氲着一股暖流,与帐外的酷烈形成了诡异的对比。
顾长歌没有如众人揣测的那般狂躁踱步,亦或对着沙盘青筋暴起。
他竟独自跪坐在一张矮小的茶案前。
案上一座精巧的紫泥小炉,炉膛里烧着上好的银霜炭,炭火安静地燃烧着,散发出温和而持续的热量。
一只古朴的陶制茶壶稳坐其上,壶嘴随着炉火持续不断的舔舐,冒出持续升腾的白汽。
“咕噜噜——咕噜噜——”
壶中泉水沸腾的声音单调而沉稳,在寂静的帐中回荡,竟形成了一种奇特的韵律。
一小撮墨绿的茶叶在沸水中缓缓舒展、沉浮,氤氲出的茶香清幽而微带苦涩。
如同无形的丝绦,一丝丝、一缕缕地攀附着、化解着帐内那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冰冷铁锈气。
沙盘静静矗立在角落,上面插着密密麻麻代表敌我的小旗。
军报凌乱地堆在另一边,如同废弃的堡垒。
顾长歌的目光并未停留在这些象征成败的物件上。
他垂着眼睑,瞳孔看似失焦地落在眼前氤氲的茶气上。
但那双眼皮之下,血丝如蛛网般密布的眼眸深处,思绪却以前所未有的高速疯狂旋动,交织碰撞。
他在复盘。
抽丝剥茧般地复盘着自己踏出雁门关后的每一个决策,布下的每一个节点,看到的每一个细节。
他坦然地直面了错误。
是的,前世在并州,在河东,他也曾多次挫败甚至重创过南下劫掠的蛮骑。
但那时,他是守土之臣,身后有高墙坚垒,依托的是固若金汤的城池与提前构筑的深沟壁垒。
他从未真正地,像一个要将整个草原踩在脚下的征服者那样,踏入这片广袤、无垠、看似平坦却步步杀机的陌生之地。
习惯性地将他屡试不爽的那一套中原战场上崇尚“主力堂堂正正、依托阵型决胜”的思维模板,生搬硬套过来,企图去降服一个精于“袭扰掠杀、一击即走、飘忽如幽灵”的草原猎手部落。
他低估了那位蛮族少女阿史那云潜藏于狡黠天真外表下的蛇蝎般的耐性与狠辣。
高估了自己麾下斥候面对真正草原斥候时的追踪与生存能力。
更是盲目地相信了那条从后方蜿蜒千里穿过戈壁、看似已被稳固控制的……生命线。
这,才是鹰嘴崖烈火焚天的真正根由。
这,才是悬在他们所有人头顶那把名叫“断粮”的利刃的根源所在。
承认失败,剖开伤疤,直面疮痈,并不可耻。
真正可怖的,是讳疾忌医,是至死不明自己败在何处!
顾长歌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稳稳端起面前那只温热的白瓷茶杯。
杯沿轻轻抵在唇边,略一倾头,滚烫的茶汤滑入咽喉,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疼。
随即是火辣辣的暖流,沿着食道直坠腹中。
这股热流在冰冷的脏腑间弥散开,奇异地安抚了他连日紧绷的心弦。
他那双因彻夜思虑而布满血丝、显出几分浑浊和疲惫的眼眸,在抬起的瞬间。
竟如同被这茶汤洗涤过一般,重新漾出沉静如寒潭、清冽如冰雪的锐利光芒。
棋盘上的思路,已然溃败。
那么,今日之后,他顾长歌,便不再是那个执着于按部就班的棋手。
他要把脚下这片危机四伏的北境草原,彻底化作他的……狩猎围场!
而那个胆敢烧毁鹰嘴崖的阿史那云,以及她身后引以为傲的所有蛮族部落,都终将成为他这位猎手锁定的……猎物!
一个冰冷残酷的战略轮廓,如同草原上初春解冻的河流,开始在他幽深的脑域中缓慢却无比坚定地流淌、凝聚成型!
当这个清晰的猎杀蓝图在心底勾勒出最后一道线条时,那股盘踞在他骨髓深处的极致紧绷感,奇迹般地消散了。
如同冰雪遇见烈阳,融入了这壶茶升腾的袅袅白烟之中。
他霍然起身,动作流畅而沉稳,毫无凝滞。
手伸向门帘,轻轻一掀。
毡帘卷动,帐外的朔风和寒气立时倒灌而入,将他的袍角“呼”地吹起,烈烈作响。
刺骨的寒风瞬间卷走了帐内的暖意,却在触及他周身时仿佛遇见了无形的屏障。
早已望眼欲穿的萧长风等人,如同被鞭子抽了一下,猛地从焦灼不安的状态中惊醒,围拢上前,目光灼灼却又惶恐不安地聚焦在他脸上。
“元帅!”
顾长歌面色沉静,扫过眼前一张张或青白、或焦灼、布满忧色的面孔,嘴角几不可察地轻轻向上牵动了一下。
夕阳余晖从他身后帐内射出,将他挺直的背影镀上一层流动的金边。
“慌什么。”
声音不高,平静无波,却清晰地穿透了呜呜的风声,每一个字都像经过冰水淬炼,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甸甸分量砸进每个将领的耳中。
“天高地厚,还没塌下来呢。”
目光如鹰隼般掠过躁动不安的大营,扫过那些明灭不定、如同惊惶兽瞳般零散摇曳的营火,再次开口。
“传我令。”
“明日辰时正刻,三声炮响,全军……”
他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刀锋,一字一顿:
“——拔营!”
“目标……”他一挥手,遥指南方的关隘轮廓,声音斩钉截铁:
“——雁门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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